书城传记深圳市长梁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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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事情多是迂回曲折的

香港这块地方是一个政治寒暑表,异常敏感。香港回归,“前景问题”宛如一个阴影,时隐时现在这个小岛的上空。

胡应湘说服了合和实业公司的董事,到深圳特区来投资兴建深圳—广州—珠海高速公路。这是一个规模宏大颇富挑战性的开拓之举,同胡应湘的性格气度非常符合。当他兴致正浓的时候,家里的人却忧心忡忡地望着他频频摇头。他们眼前出现的是“香港前景”的阴影,前途未见明朗,人家都悄悄地抽出资金到外国另起炉灶,而你偏要把身家性命往特区投放,值得冒这个风险吗?简直太可怕了。内地万一又来个什么运动,那不倾家荡产了!家人的忧虑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胡应湘理解家人的复杂心情,他自己又何尝没有经历过这种惶惑的心境呢!他耐心地给家人解释,共产党已经总结过去工作的经验教训了,今天实施的改革开放政策,是顺乎潮流、合乎民心的,深圳特区前景光明;香港前景广阔是历史的必然,道路广阔。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说:“即使驷马拉我,我也不会回头的!到特区投资的路子决不会走错,我主意已决定。”

对他的断然固执,家人却默不作声了。在沉默凝重的气氛中,他们清晰地感觉到他那判断的无形的重量,是那么的深沉,那么的厚实!他们常常禁不住回想起往事。

1967年秋天,大陆那场“史无前例”的文革正在如火如荼,一队队红卫兵走到罗湖桥头北端,振臂高呼:“解放九龙香港,横扫牛鬼蛇神!”香港中环一些高楼大厦,也亮出内容相若的大红标语。香港市场冷落萧条了。香港房地产暴跌,像山洪般泻向谷底,行情甚至继续看跌。说是一次经济大风潮,倒不如说是一场政治大风暴引起的龙卷风来得确切。“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逼近九龙,香港各界人士心情惶然。

“这是一次好机会,买入,搏他一搏!”胡应湘怂恿父兄。

“你的意思是把胡氏家产押在这火山口上?”父亲反问。

“应该说是大好时机,我们胡家时来运到。”他答道。

“你这是什么?”父亲有点气恼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你懵啦!不看一看多少同行已把资金转移到欧美去的现实。”父兄不愿冒这个风险。对一个有家底、有身份、有声望的实业家来说,谁也不愿意往火山口移步。他们吃不准,也不想冒这个风险。

家庭矛盾激化了。

胡应湘自信自己判断的正确。

而父兄认为深察地产风云的是他们。

好一个胡应湘,他决心置于死地而后生,把分家得来的全部家产孤注一掷,大量购买了香港的廉价地皮。然而一些时日之后,房地产行情依旧一直看跌,死水一潭。

不过胡应湘仍稳稳坐在钓鱼船上。

风云突变。事实证明胡应湘独具慧眼,内地红卫兵始终没有越过深圳河南下。香港雨过天晴了。不到几年,香港地产价格节节上升,突飞猛涨。他买下的廉价地皮一下子成了他建合和有限公司一个颇为可观的银行了。

人们谈到合和实业有限公司,自然而然地会想到合和中心大厦的事。

这座高六十五层,有十五万平方公尺面积的大厦,是当年香港最高、颇具特色的圆柱形楼宇。总设计师和总建筑师是胡应湘。在六十五层高度上,随着能摆上六十六张桌子的餐厅,以每六十六分钟旋转一周,会令登楼光顾的宾客有一种腾云驾雾、飘飘欲仙的感觉;宾客低首俯瞰,世界闻名的“东方之珠”那迷人的景色,尽收眼底。所以不少游客往往以能登上合和中心大厦旋转餐厅为荣,要是来到香港没机会登上这座高楼,会有犹如未到过香港之遗憾。起初,人们投来怀疑的目光。捉摸不清胡应湘为什么把偌大的高楼建在中环那个高陡狭窄的山腰上,看来买房的人没几个。有人还刻薄地说:“高楼建成后用来养老鼠好啦!”但胡应湘几经研究,矢志不移地干下去。他相信自己对整个香港贸易市场和交通态势的分析判断。果然,广告登出之后,房子还在兴建之中就被抢购一空。合和有限公司又赚了大钱。

历史一再证明胡应湘是有眼光的。今天,他又以过人的洞察力,在“前景”问题风云变幻的动态之中,毫不犹豫地把资金投放在深圳特区。家人终于同意了胡应湘的抉择。

于是,胡应湘同深圳特区签订了协定。之后又与深圳签订合资兴建罗湖口岸联检大楼工程、深广高速公路和70万千瓦的沙角B电厂等重大项目。这一来合和公司的股票骤然看涨。

许多大财团和跨国公司都尾随着合和公司,来深圳特区考察,洽谈业务。

梁湘终于冲破了引进大财团和跨国公司投资的樊篱,使深圳特区的建设事业跃上一个新的梯阶。

引进外资搞成片开发难道就是出卖国家主权?

梁湘的心如一潭清水,碧澄透明。

夏夜的南风迎面吹来,挟着白玉兰阵阵的幽香,拂醉了荔馥湖畔。星空下湖水粼粼,蛙鸣蝈蝈。夜,宁静得出奇!

他喝了一口浓浓的绿茶,瞥了一眼茶几上放着的一包用作招待客人的红双喜香烟,莞尔一笑。他本来烟龄不短,烟瘾不小,只是在“牛棚”、“监护”的岁月里戒掉了。因为七分钱一包的“电车”,渗了菜叶的“红棉”,他难以吸纳。也许那回戒烟对他受虐待的精神是一种胜利,“解放”了重新出来工作之后他依旧断然地同香烟隔绝。应该是人支配习惯,支配生活,这也是在创造历史啊!

宁静的边境线上的夏夜。

“当我们的国家在经济上还极其薄弱的时候,怎样才能加速发展呢?那就是利用资产阶级的资本。”

这是列宁的声音!

“为了建设社会主义,光在政治上摧毁资本主义是不够的,还要善于利用和吸收外国资本主义的一切好的东西。”

又是列宁的声音!

梁湘用一支红铅笔在《列宁选集》上轻轻地划动着。他读着,咀嚼着,深沉地思索着,犹如咀嚼着橄榄,甘甜香洌之味源源涌来。

他觉得风猛烈地撞击着他宽厚的胸膛,雨疯狂地敲打着他的心扉:一场全面改革的方案。他轻声自语:“‘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是至理啊!试办社会主义经济特区是世界创举,没有经验可资借鉴。要靠敢闯、勇气,摸着石头过河的实践。”——更大胆地引进资本、技术的模式在他的胸中萌动着,萌动着……他只有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有进无退。

炎夏的一天,国画大师刘海粟专程来见梁湘。晚饭后,在新园招待所六幢二楼会议室,用几张桌子临时拼成巨大的写字枱上,刘海粟铺开那张派人从香港购买回来的丈二宣纸,握起如椽大笔,即席泼墨挥毫,时缓时疾,一气呵成了送给市政府的一件礼品:一幅气势磅礴的大鹏展翅图,云移怒翼搏千里,气霁刚风御九秋。画家的心意梁湘领了,虽不敢自比大鹏展翅九万里,然而献身特区建设是铁了心的。

老画家久经风霜的脸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显得干枯了的手肘却隐隐地显露着劲力。相似的坎坷曲折的遭遇,从心里生发出一种神会的共鸣。他一眼看出市长的艰难处境,有点昏花了的眼睛,却炯炯地流露出同情爱惜的目光。在1957年反右运动中刘海粟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要被流放到边远的内蒙古劳动改造去时,曾书联自慰,联曰:“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今天,那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凛然无畏,依旧跃然于画卷上。他毫无保留地支持梁湘所从事的历史创举。

“你梁湘在中国率先推行市场经济,引进外资,能把深圳治好了,也有人会说你是在中国率先走资本主义道路;要是深圳特区搞糟了,更会有人说你是复辟资本主义。横竖有这么一顶帽子等着你戴哩!”老画家临别时跟梁湘开了个玩笑。意思是明白的:豁出去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问心无愧,千秋功罪后人评说。你老也是一把铮铮铁骨啊!”梁湘坦然答道。

政治家和艺术家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心灵包含着命运的挑战和历史的深邃。

“啪!”他一掌落在桌面上。稍后,他给国务院挂了长途电话。

1981年12月9日,国务院总理赵紫阳和国务委员谷牧在北京分别接见了梁湘和胡应湘,肯定了他们的合作。

赵紫阳对胡应湘把大量资金用于内地现代化建设的行动表示赞赏,说:“你的行动是对祖国的政治形势和开放政策具有信心的一种表现。你的设想是有远见的。”

梁湘深情地凝望着那喷薄欲出的朝阳……

深圳向何处去?特区向何处去?中国向何处去?

中国向何处去?一个中学生从珠江到了延河,寻找救国的真理。他到了延安参加了延安整风,经历了“抢救运动”,惊心动魄。

他结婚了,生下个儿子,养不起送给了人家,后来养了只母羊才又把儿子从农民家里接了回来,喂羊奶长大。

他能文能武的盛名在长白山不胫而走。国民党遍贴布告:“谁交出梁湘的脑袋,奖10万银元!”

1919年,“五四”反帝反封建民主运动席卷全国,同年农历9月14日,梁湘出生在广东省开平县月山镇博健乡会龙里,一爿土墙瓦顶的破陋农舍里。父亲梁就邦,母亲许尚,祖辈几代都是贫苦农民。

博健乡会龙里一带挨近梁金山脉,背靠狮子山麓,山村僻壤,土地干旱瘦瘠,每年夏秋之间还不时遭受强台风的袭击,村民生活穷困,温饱不敷,加之那个年代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开平紧靠南海之滨,是个水路交通的埠头。许多村民为谋生计,搭船“卖猪仔”,漂洋过海,到国外做苦工。梁湘的村子里,青壮年男儿十有八九都离乡背井,跑去海外。他们的足迹遍及东南亚和欧洲、美洲几十个国家。当地最累、最苦、最脏的活,都压在这群华工“猪仔”身上。开平自然成为一个有名的侨乡。梁湘少年时代在家乡度过,开平四邑风土人情的趣事,侨乡风风雨雨的见闻,藩邦异域的影响,海洋文化的熏陶,在他的幼小心灵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迹。

父亲梁就邦因家境贫寒,只念过几年私垫,年仅十四岁就跟着堂兄远涉重洋谋生去了。他到了加拿大北面一个叫“卡尔加里”的镇子,在同村兄弟开设的一家洗衣店里打工。他很勤快,一天干三份工,白天劳累了一天,晚上就在洗衣棚里睡。梁就邦克勤克俭,若干年后有了些积蓄,就跟朋友合伙,在卡尔加里经营一家小餐馆。经济渐渐富裕的梁就邦乐于助人,见有同乡老迈年高而又无钱回乡者,常解囊相助,不图回报。他自己却依然每隔六七年才返乡一回,归时带回一笔血汗钱,或捐给乡梓修桥整路,兴办学校,或自置一亩半亩瘦田,给老婆耕种糊口。在家里伴着老母亲和老婆孩子小住两三个月,又匆匆搭船回到大洋彼岸去了。

经过若干年的艰辛经营,梁就邦竟然成了一家颇具规模的副食闲杂百货商店老板,还是当地的华侨领袖人物。1953年,梁就邦年迈花甲,经梁湘的再三劝说,老人回到祖国定居,把店铺交给了小儿子百添打理。回到广州后的梁就邦,热爱祖国之心一如既往,继续热心从事社会公益活动,曾被选为广州市归国华侨联合会副主席和越秀区政协副主席。

梁湘原名梁百生,伯仲四人,他排行第二。哥哥在襁褓中时,因为家穷,有病得不到医治,在病饿中夭折了。梁湘的小名为“百生”,取意“百岁长生”;老三为“百茂”,老四称“百添”。百添1949年春到了加拿大,料理父亲的商店。百茂后来改名文森,195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经济系,后来又在中国人民大学获硕士学位,尔后一直在国家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工作,是一位有知名度的经济学教授。

梁湘七岁入学私塾,好读书,爱思考,不贪心,懂世事,对弟弟照顾得很周到。那时老祖母仍健在,老人家姓黄,名字不祥,祖父梁经扩英年早逝,梁湘未见过爷爷的面。长子嫡孙,老祖母对梁湘更是疼爱得如珠如宝。梁湘十岁时转到位于开平公益埠的县立小学校,入读四年级,每天上学必须搭船渡过一条小河。河水湍急,船小人挤,梁湘又不谙水性,老祖母担心着小孙子万一有个闪失,每每在小孙子出门时,就要给他烧香念佛,祈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平安。后来老人家索性让孙子回到邻近的博健小学读书,免得终日牵肠挂肚。老人家听别人说用人的唾沫涂洗孩子的眼睛,能使孩子眼睛明亮,头脑聪慧,她就时常用自己的舌头去给梁湘舔涤双目,希望小孙子眼明心亮。这说来没什么科学道理,却足见祖母爱孙心切。

老祖母心地善良,助人为乐,虽说家境也很艰难,但见到讨饭的人,她常常把自己的口粮掏给人家。村人有困难上门求助,老人家亦乐于解囊,宁肯自己勒紧腰带也不推却。家乡的苦难,村人的穷困,老祖母的慈怀,都在小梁湘幼小的心灵里刻下深重的印记。

母亲许尚是个劳动妇女,一面抚养孩子,一面耕田种地,是家中劳动主力。每年夏收夏种时,家里才临时雇请一两名帮工。她虽然没上过学,但贤淑温顺,疼爱孩子。家里有点好吃的,她自己舍不得吃,总是要让给孩子吃。梁湘年幼时,开平一带盗贼如毛,家乡常要“走土匪”——躲避土匪进村抢劫杀人,一直闹了好几年。人们闻匪色变,心慌脚乱。有一次,土匪扬言要来会龙里杀人洗劫,母亲抱着年仅三岁的小梁湘,躲进村中的竹林里,直躲了两日两夜。竹丛中生有野蜂,它们成群结队地扑向她母子二人。母亲生怕孩子被蜇,忙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结果自己被野蜂叮得脸肿似猪头,臂如莲藕,小梁湘却安然无恙。幸运的是这群土匪只从村口经过,并未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