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萧丹英挺的剑眉聚拢成结，檀黑的眸子里有呼之欲出的痛苦、纠结之色，原本玉一般光润的面容此刻有些苍白，好象赌气似地跪到地上，膝盖发出沉重的着地声：“儿臣拜见父皇、拜见三皇叔。”
萧然愣住。这孩子，平素那么亲热地叫着“三叔”，今天怎么突然改口叫“三皇叔”了，口气中竟隐隐有抱怨的味道？难道他以为自己在与他父亲“密谋陷害”他？亦或站在权力的一边压迫他？不过也是因为素知自己的心性，所以才敢把不满都明明白白放在脸上吧？
暗暗苦笑摇头，却见萧潼脸上已急速晴转多云。威严的眸子逼视着萧丹，一字字缓缓道：“丹儿，是谁教得你这样没有礼数？朕的凤清宫什么时候轮到你想进就进、不用通传？朕正跟你三叔商量国事，你这样闯进来，是不是又欠教训了？”
萧丹被父亲责备的话说得满脸通红，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儿臣该死，儿臣情急之下忘了形，请父皇恕罪。”
“情急之下？有什么事这么急，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你这样子哪象一位太子？哪里能当弟妹们的表率？”萧潼面沉似水，拼命压着怒火，没有发作。
萧然知道他一向教子极严，深恐他责罚萧丹，连忙劝道：“大哥，此事本来便要与丹儿商量的，丹儿来得正好。大哥便消了气，好好和孩子说吧。”
萧丹偷偷瞥一眼萧然，脸上的委屈之色略解，好象终于明白了三叔还是站在自己一边的。
萧潼没有再说什么，挥挥手命萧丹起来：“有什么话就说吧，别在心里嘀咕！”
萧丹垂手站在一旁，低着头道：“父皇，儿臣听说了昭月国的事。可儿臣还小……”
“胡说！”萧潼猛地一拍桌子，将桌上的茶杯震起多高，“朕十五岁已经登基为皇了，你十六岁还小么？整日里吟风弄月，就没见你做过点正事。”说到最后一句时眼睛瞟过萧然。萧然暗道，我不过是教丹儿做词而已，难道是我带坏了他？可又知道大哥在气头上，哪敢与他抗衡？垂下眼帘道：“是小弟之过，教丹儿吟诗作赋，移了他的性情。”
萧丹轻轻嘟囔道：“三叔还教儿臣文韬武略，比那些俗不可耐的老夫子强了何止百倍？父皇就会苛责三叔与儿臣……”
“丹儿！”萧然见萧潼的手指已经握紧，怕他下一秒就要一巴掌扇过来，连忙喝住萧丹，“怎么可以如此跟父皇说话？还不请罪？”
萧丹屈膝跪下去，一步步挪到父亲面前，仰脸看着父亲，恳求道：“儿臣冒犯父皇，儿臣该死。可是，父皇，儿臣不愿娶那个番女，请父皇原谅儿臣。”
萧潼气得一下子噎住，脸上阵青阵白。
萧丹刚冲进来时一脸慷慨激昂，可此刻面对父亲，到底没了勇气，唇边依然带着一丝倔强，声音中充满哀求：“我们穆国有多少名媛淑女，为什么父皇要让儿臣娶一名番女？请父皇开恩……”
萧潼忍着气，向萧然扬扬眉毛，做了个暗示的表情。
萧然苦笑，这个难题大哥竟要丢给自己。看着萧丹帅气的脸，眼里掩不住宠溺之色，和声安慰道：“丹儿是太子，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心中应该装着天下。昭月国向我朝示好，有臣服之心，若丹儿肯娶了那位公主，两国联姻，便会免除可能的生灵涂炭。而且有助于彼此通商，增进两国的经济发展。何乐而不为？”
萧丹回眸，对上萧然的眼睛，满脸不可思议。三叔竟然会这样劝自己？他竟会不理解自己的心？
一下子怨气冲到脑门，平素被宠惯了，此刻冲动之下，说话完全不经过大脑思考：“既然如此，三叔何不自己娶了她？反正三叔也是孑然一身！”
萧潼终于忍不住一脚向萧丹踹过去，怒声喝道：“畜生，敢这样跟你三叔讲话？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萧丹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多么恶劣，返身膝行到萧然面前，抱住萧然的腿：“丹儿错了，丹儿冒犯三叔，丹儿该死！三叔打我吧，三叔狠狠责罚过就原谅丹儿吧。”
一迭声说着，声音已有些哽咽，星眸中隐隐闪动着泪光。
萧然震惊而困惑地看着萧丹，这孩子不对，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这样无礼过，为什么？平素那样温雅沉稳的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却从不掩饰他的率真，甚至一直象孩子般依赖自己。今日怎么了？那样激动、委屈、不甘，还带着点决绝与自我毁灭的感觉。
萧然有些心痛，拍拍他的肩膀，和声道：“丹儿没错。是三叔强将国事压在你头上，感情本来是私人的事，不该带上政治色彩，更不该是某种筹码。”
萧潼咳了一声。
萧然在心里暗暗叹息，接着道：“只是……古往今来的帝王莫不如此，反正会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其中有多少是自己真心所爱的？丹儿天生是帝王之命，所以……”
“三叔。”萧丹眼巴巴地看着他，“丹儿想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丹儿敬佩三叔这样的挚诚君子，为了三婶可以终身不再娶。如此情深义重，丹儿喜欢。”
萧然怦然心动，抬头看萧潼，只见萧潼满面怒容，眼里充满暴风雨的气息，好象就要发作。连忙拉起萧丹，面色沉重，缓缓地、费力地道：“丹儿，恐怕你的身份不容你如此多情啊。”
萧丹浑身一震，呆呆地看着萧然，失望之极，脸色更白，缓缓倒退：“父皇，儿臣失礼了。三叔，多谢教诲，丹儿明白了……丹儿告退……”
转身离去，背影说不出的孤寂、落寞。萧然的眼睛被那个背影生生刺痛了。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他好象有难言之隐？
心里充满歉疚，自己竟然帮大哥伤了这少年的心。
“大哥。”他抬头看着萧潼，恳切地道，“小弟无意冒犯，只是，还请大哥好好跟丹儿说，让他心甘情愿才行。毕竟婚姻是终身大事，宁缺勿滥。丹儿是性情中人……”
“是啊，他是性情中人，更多地象你，不象朕。”萧潼的声音中竟有难言的沮丧，与其说在感慨，不如说在抱怨。
萧然歉然：“对不起，大哥。丹儿这孩子受小弟影响极深，都是小弟之过。”
萧潼摆手，无奈之极：“朕不怪你。”
“大哥，依小弟看来，丹儿恐怕已有心仪的女子，所以才会对大哥指婚如此反感。只是，小弟不明白他为何不肯说出来。不如……请皇后嫂子去问问他吧。”
萧潼点头。
出皇宫，萧然见沐无双候在门外，吩咐道：“无双，皇上不准我带你去军营，你先回府吧，自己好好练功，为师回来再检查你的功课。”
沐无双一愣，随即躬身：“是，徒儿谨遵师父之命。徒儿先行告退了。”
在转身的刹那，沐无双脸上迅速掠过一丝阴影。萧潼，他真是精明过人啊。
中午前萧丹来到靖王府，找到沐无双：“无双，走，陪我出去喝酒。”
沐无双觉得奇怪，怎么无缘无故太子来找他喝酒？而且看他的样子好象十分郁闷。不好推辞，便向总管林安请示了一下，跟着太子出府。
酒楼是靖王府的酒楼，名叫“挟仙楼”。掌柜认识太子，连忙将他们引进最好的雅间，送上美酒佳肴。萧丹挥退伙计：“我这里不用侍候，只要多拿几坛酒来便行了。”伙计领命。
沐无双给萧丹倒满酒：“太子今日有心事？”
萧丹看着他笑，笑容竟有掩饰不住的酸楚：“你莫管我，只要陪我喝酒就行。”说着已举杯一饮而尽，看看酒杯，嫌它太小，往桌上一放，拿起一只大碗来，拎起一坛酒就往碗里灌。
沐无双连忙接过：“太子，还是无双来吧。”
三碗酒下肚，萧丹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眼睛有些朦胧，看着沐无双，唇边泛起一缕苦涩的笑容，舌头已有些发硬：“无双……你此生……可有喜欢过什么人？”
沐无双愣住：“太子是指……？”
“你可曾……喜欢过一位红颜知己？”
沐无双赧然：“无双才十四岁，哪里会想这么多？”
萧丹呵呵笑起来：“你骗人。我十三岁那年……就已经开始喜欢一个人了。”声音千回百转，目光如痴如醉，梦呓般地道，“十三岁，整日读书、练功，很少自由。那时候……最开心的事便是见到她了。她笑得那么美、那么纯，就象云中的仙子。她一声声唤我：丹哥哥，丹哥哥。声音就象百灵鸟一般清脆。她身上永远有一种兰花的清香，她的眼睛永远温柔而清澈，就象山间的泉水……”
“太子？”沐无双愕然，难道萧丹是受了感情上的创伤，所以拉他出来借酒浇愁？这个女子是谁？看萧丹的样子，他已爱她入骨。可平时从未听他说过啊。为什么他要将这份感情藏得那样深？
萧丹又倒了一碗酒进肚，醉意更浓，呆呆地看着沐无双，喃喃道：“昭月国要与我们联姻，父皇想让我娶那位昭月国公主，可我……可我只喜欢一个人……我不要娶什么公主……”
沐无双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太子既有心爱之人，为何不向皇上提出来？皇上是个开明君主，他会理解你的。”
“开明君主？”萧丹苦笑，“是的，他是开明君主，可他更多的是君王，不是父亲。在他心目中，江山远比亲情重要。我……没办法，我……也不敢说……否则，我会被所有人瞧不起的……”声音越来越幽咽，泪水顺着他俊美的面颊滑落下来。
“太子。”沐无双惊得手足无措，认识萧丹到现在，只看过他或高贵儒雅、或聪明调皮的样子，却从未见他如此忧伤过。他站起来走到萧丹身边，摁住他的酒碗，“太子喝多了，说话都不利索了。无双还是送你回宫吧。”
“不，你让我喝！”萧丹推开他，口气有些恶劣，“给我倒酒！”
沐无双伸手扶住他：“太子不要喝了，无双送你回去。否则被皇上知道，太子该受罚了。”
萧丹挥手：“不用你管！”啪的一声，这一掌竟然挥在沐无双脸上，沐无双被打得身子一晃，伸手捂住脸颊，火辣辣地痛。再看萧丹，却已用手撑住自己的头，好象根本不知道自己打了人。
沐无双暗暗吸口气，又伸手去扶他：“太子恕罪，无双冒犯了。既然太子还要喝，无双再给太子倒。”
再次倒满一碗酒，沐无双见萧丹伏在桌上，目光茫然地看着前方，焦点已经模糊。他悄悄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侧转身，将里面的东西放入酒碗中。然后倒上酒，将酒碗凑到萧丹唇边，喂他将一碗酒喝下去。
萧丹的身子已经软倒，沐无双看着他，目光幽深，唇边渐渐展开笑容。然后用力扶起他，送到门外，交给侍卫：“太子喝多了，请将他送回宫中。只是……请诸位大哥悄悄进宫，莫要惊动皇上。”
侍卫点头。
“太子保重。”沐无双握了握萧丹的手，却听到萧丹迷迷糊糊地念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捉弄我？为什么……烟儿……”
沐无双浑身的血液突然倒流，一阵晕眩。
“三叔，如果寒烟妹妹不是我妹妹，我真想把她娶了。”
“无双，你看我这妹妹有多好？我是他哥哥，没办法，只好错过她。你是师兄，近水楼台先得月哦……”
萧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原来，表面洒脱无羁的他，心中竟然藏着这样大的一个秘密！
看着萧丹的轿子远去，沐无双狠狠咬住下唇，让自己清醒过来。眼里渐渐泛起利芒，轻轻冷笑：“不爱江山爱美人？穆英帝，看来穆国要毁在萧丹之手了！”
他慢慢沿着凤凰街往回走，却见莫衍从前面走来。
“无双公子，今日有空？”
“正是。”
“太好了，我家主人想见你。本来他今日便要离去，只是想在这之前见你一面。”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