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错,错,错
长宁,皇帝萧潼的寝宫。一缕阳光穿透帘缦,照到龙床上。萧然醒来,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很大、很软,周围有熟悉的檀香味。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宫里,萧潼最喜欢燃这种龙涎香。
记忆中已经回到长宁,马车进入城门的时候,他失去了知觉。此刻醒来,竟然已在皇宫之中。必定是大哥已经派御医给自己看过病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轻轻唤道:“大哥,你在么?”
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能凭触觉去感受周围的环境。双手摸到柔软的锦被,摸到床头的柜子以及柜子上的剑,床前空空的,没有人。
他缓缓躺下去,靠在枕上,试着调息,却发现真气象春日的游丝,微薄得无法凝聚起来。只要深吸一口气,喉咙口就涌起血_腥味。微微苦笑,萧然啊萧然,你竟会落到今日这种地步。以往无数次经历险境,却没有哪次象现在这样狼狈。
萧潼一步步走进来,明知道床上的人已经听不见,却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唯恐惊动了他。
“大哥,是不是天已经亮了?我感觉到阳光了。你在上朝么?”床上的人发出喃喃的低语,微微侧着头,一头白发披散下来,垂在他瘦削的肩上。
萧潼呆呆地站在床前,呆呆地看着已经坐起来的萧然。自己最骄傲、最疼爱的弟弟,此刻安安静静地倚在枕上。因为急剧消瘦,他的五官愈发棱角分明,本来温润如玉的脸庞,因为苍白而失去了光彩,漆黑的眼眸无神地看着没有焦点的地方,线条完美的唇角隐隐含着一丝苦笑。平静的面容,却从眼角眉梢流露出孤独,好象一个被遗忘在世外的孩童。
萧潼的心痛得一抖,他颤抖着伸出双手,一只握住萧然的手,另一只轻轻抚到萧然脸上。
这样亲昵的动作已经多少年都没做了,这一刻,萧潼仿佛回到了二十三年前。自己还是刚刚登上皇位的十五岁少年,而萧然还是年仅八岁的小皇子,聪明、漂亮、调皮、可爱,对自己又敬又爱、从无违逆。
习惯了要求萧然去做一切自己想要的事情,包括除掉那些野心勃勃的邻邦,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这个无所不能的弟弟也会倒下,也会软弱至斯。
那样苍白、孱弱的萧然,多么象孩童时候病中的样子,安静、乖巧而又无助。本来是墨发如云的他,此刻却垂着一头白发。如雪的颜色生生刺痛了他的眼睛。
“大哥。”萧然闻到了熟悉的气息,知道身边的人就是萧潼,他想爬起来行礼,却被萧潼轻轻摁住。
“大哥。”萧然展眉微笑,温润如玉的笑容,象无数次在大哥面前的样子,“昭月国已经退兵,公主此刻正在返回长宁,大哥可以放心了。只是……小弟对不起大哥,无故生这样的病,始料未及,害大哥操心了……”
萧潼一把抱住他,一向威严冷肃的脸,犹如冰山刹那消融,泪水滚滚而下:“三弟,然儿,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这么残忍?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你?朕君临天下,坐拥江山,却无力保护你。你为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今,朕却眼睁睁看着你陷入黑暗枯寂的世界,生命危在旦夕。朕要这天下何用!要这江山何用!”
感觉到萧潼身体的颤栗,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滑过自己的脸庞,萧然轻轻挣脱萧潼的怀抱,拉住他的手:“大哥,小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小弟看不到大哥、听不到大哥说话,可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大哥,这件事在我心里藏了三年了,小弟一刻也未曾释怀。若是不说出来,小弟死不瞑目……”
萧潼脸上微微变色,用力握一下他的手,表示让他说下去。
萧然慢慢垂下头:“小弟知道,大哥最恨被欺瞒。可是,小弟不孝,欺骗了大哥……”
萧潼握着他的手一紧。
“……二哥早已不在翼州,他已逃出去,天威营中是他找的替身。此事被小弟识破,可二嫂与凌烟、飞儿苦苦相求,小弟不忍,只能放二哥离去……如今,二哥下落不明……”
握着他的手慢慢放开,他感觉到身边的人已经缓缓站起来,一股无形的气势压迫着他。他从床上滚下来,支撑着跪倒在地:“大哥,小弟自知罪责难逃,但求大哥看在小弟命不长久,大哥只有一个兄弟的份上,就当这件事未曾发生过,放过二哥吧……”
凌厉的掌风刮过,萧然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人扑倒在地,嘴里尝到血_腥味。他爬起来,重新跪好:“大哥……”
再次跌倒,另半边脸顿时麻木,张口喷出一股粘稠的液体,萧然再也爬不起来,伏在地上,喃喃道:“大哥,对不起……小弟做了太多不忠不孝之事,只求大哥……在小弟死后宽宥小弟……”
萧潼气得浑身颤抖,脸色铁青,双手抓住萧然的肩膀,拼命摇晃:“为什么?为什么你到现在才告诉朕!如果不是因为病入膏肓,你是不是打算瞒朕一辈子?!你这该死的畜生!朕打死你!朕打死你!”明明知道自己骂得再凶萧然也听不见,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愤怒的话脱口而出。
再次举起手掌,却见萧然不躲不闪,平静地等着他的责罚。两边脸颊都高高肿起,血还在从嘴唇里溢出来,已经失去光明的眼睛里,有两滴泪缓缓流下来。
萧潼如遭雷亟,一下子僵在那儿。呆了半晌,无力地放开萧然。踉跄着站起来,倒退两步,扶住身边的柱子,胸口痛得撕裂开来,眼前阵阵发黑。
“大哥,你打死我吧。死在大哥手上,小弟死而无憾……”
萧潼扑过去,蹲跪在地,一把抱起萧然,紧紧搂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太监宫女们惊愕地看着九五之尊在里面哭得呜呜咽咽,既担心又不敢进去打扰,一个个在门外探头探脑。
“求求大哥……放过二哥吧,只要他不再为恶,只要他改邪归正,请大哥不要再通缉他,好么?”
萧然摇着萧潼的手,低声恳求。萧潼终于止住哭声,拿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一个“好”字。
萧然大喜,苍白的脸上顿时绽开灿烂的笑容,泪水夺眶而出:“多谢大哥恩典!”萧潼狠狠咬住牙。
“父皇!”
“爹!”
“师父!”
三声惊呼,萧丹与萧寒烟、沐无双冲进宫来,齐刷刷跪下去。
“儿臣参见父皇。”
“臣沐无双(萧寒烟)拜见皇上。”
萧潼无力地向后挥手。
萧丹上前扶起萧潼,萧潼脚步不稳,蹒跚着将萧然放到床上,扬声道:“来人!拿冰玉露来。”
宫女连忙进来,奉上冰玉露。萧潼用手指沾了,一点点擦在萧然脸上。泪水仍然在一滴滴落下来。
萧寒烟咬着下唇,双膝跪到萧潼面前,强忍着悲痛,声音嘶哑:“若是爹做错了什么,烟儿愿意代爹受罚,爹……他再也受不住了!”
萧潼的身躯颤了颤,慢慢回过头,眼圈发红。看着侄女布满血丝的眼睛、尖削的下巴、苍白的小脸,他怆然笑起来:“烟儿,你在怪朕?”
“烟儿不敢,雷霆雨露皆为皇恩,烟儿只是尽女儿的本分。”
萧丹与沐无双同时一震,这句话听来好象带着讽刺的味道,若是触怒龙颜……沐无双连忙在萧寒烟身边跪下:“皇上恕罪,师妹只是太过痛心,口不择言,并非有意冒犯。”
萧潼满心苦涩。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这孩子,表面温顺,骨子里却充满倔强与孤傲呢。
他缓缓俯身,亲手去扶萧寒烟:“你觉得朕很冷酷是么?你以为朕在苛责你爹么?你知不知道,朕花了多少心思想要改变你爹,想要打掉他的妇人之仁,可他哪有半点改变?他私自放了萧翔,他岂不知他这样的纵容只会滋长萧翔的邪恶,他这是养痈成患!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朕……管不了他,朕不管了……”说到最后一句,萧潼刚毅威严的脸上露出灰败之色,看起来仿佛骤然老了许多。
沐无双大吃一惊,萧然竟然把这样的秘密都说出来了?为什么?难道他认定自己必死无疑?可他不是承诺女儿绝不放弃的吗?是不是他自己感觉已经快不行了……?
沐无双本想握着这个秘密,留到最后向皇帝告发,好让皇帝将萧然赶出朝廷。可是萧然此刻说出来,皇帝除了打他两巴掌,分明已不忍再追究他了。萧然,他是故意的吗?他是在赌皇帝对他的兄弟之情?
看他脸上微露的笑容,分明他已成功了。沐无双心里百味横陈,萧然,他真的是如此善良啊!那个狼心狗肺的萧翔,他有哪一点值得萧然如此委曲求全?为了他,一次次被萧潼责打。那样高贵优雅的人,在萧潼面前变得如此卑微。
苦笑,忽然觉得,自己跟萧然很象。同样是执着的人,为了某个目的,不惜牺牲自己。同样是浴火的凤凰吧?历尽劫难后,还会重生么?
一时心乱如麻,却又不能容自己多想。
“起来吧。”萧潼向两人挥手,回头下令:“来人!召太医前来!”
萧寒烟走到萧然身边,抓住他的手,在他掌心写道:“爹,太医马上来为你复查。”
萧然点点头。
不一会儿太医院五名最有资历的太医来到宫中,萧潼不等他们拜见,挥挥袖子:“昨夜诊断过后可有定论?”
“回皇上,王爷此病委实怪异,臣等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症状。臣等猜想,王爷沙场征战多年,受过多次重伤,又中过多次剧毒,伤痛加上毒素积累,体内怕是已有顽疾,只是未曾发作。此番旧病复发,来势汹汹,王爷又多次耗损功力,身体全盘崩溃。俗话说病来如山倒……”
萧潼大怒,脸色黑得象墨:“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赶快给王爷用药!”
沐无双听了太医的诊断结果,心中暗暗松口气,只要他们不怀疑有人下毒就好。
“是,是。”太医唯唯躬身,“臣等昨夜已给王爷服下一颗天山雪莲炼制的碧优丹,是雪域宸国进贡的,今日臣等再给王爷配一些补充气血的药,并用金针度穴之法,为王爷输通眼部、耳部穴位,希望王爷尽快恢复视力与听力。”
“好,那还不赶快动手?”萧潼依然沉着脸,“如果治不好王爷的病,你们统统给他陪葬!”
五位太医吓得一起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翰墨林,沐无双直接冲进内室:“君炎大哥,父皇可有送劫灰的解药过来?”
君炎见到他,又惊又喜:“大公子,你回来了?昭月兵退了?”
“正是!”沐无双一把抓住他,“劫灰的解药在哪里?”
“属下已命人送往榆苍关了,是抄近路过去的,已经走了两天了,公子不曾遇到?”
沐无双双腿一软,几乎坐倒在地,君炎连忙拉住他:“公子?”
沐无双背上冷汗涔涔而下:“萧然毒性提前发作,现在危在旦夕。没有解药,我不知道他还能活几天。”
“公子……”君炎困惑地看着他,“你在担心萧然?你不舍得他死?”
沐无双眼里陡然射出利芒,怒声斥道:“浑蛋!他死了谁来保荐我回离国当镇南将军?谁来给我提供复国的机会?”
君炎从未见沐无双发过火,一下子被他盛怒的样子吓住,屈膝跪下去:“公子息怒。”
“马上派人把解药取回来,限你三天时间!”
君炎跌坐在地:“三天,公子,这怎么可能?”
沐无双不再多说一句话,转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