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千劫在,英雄泪满襟
一句话象惊雷炸响在这间屋子里,沐无双、萧丹、暗影、薛成峰都已经变了脸色,萧寒烟木然地看着父亲,眼泪凝结在眼睛里,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好久,好久,才惨然笑起,喃喃道:“爹,你好残忍……你给了我希望,又亲手将它击得粉碎……为什么,爹,为什么要这样……?”
“妹妹!”萧丹轻轻喝住她,“你是不是伤心过度了?怎么可以对三叔说这样的话?”
萧寒烟浑身一震,漆黑的眼睛里慢慢泛起碎裂般的痛苦,头慢慢低下去,埋进萧然的掌心,泪水夺眶而出:“爹,对不起,女儿不该说这样不敬的话,请爹原谅……”哭声压在喉咙里,双肩无声地颤栗。
沐无双悄悄退后一步,握紧十指,指节捏得发白,虎口发麻。为什么自己也有那种被欺骗的感觉?失望更多于愤怒,心里好象有什么东西被撕碎了,是刀割开的声音。
萧然伸手,轻轻抬起女儿的脸,轻轻抚摸着,十指细长,骨节分明,执剑的手,凌空一击有千钧之力,此刻却在微微颤抖,苍白而无力。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爹。你从小没有母亲,爹以为可以疼你、爱你一辈子,弥补你没有母亲的缺憾。可是爹做得不好,爹太自私了,总在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事,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从来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
萧丹俊朗的眸子中渐渐涌起一层雾气,他闭上眼睛,暗暗吸一口气。他见过无数个三叔,神采飞扬、风华绝代的三叔;锋芒毕露、豪气干云的三叔;高贵优雅、潇洒出尘的三叔,冷峻刚毅、睥睨天下的三叔……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现在的三叔,悲哀、落寞、伤感、自责,声音低沉、萧涩,带着忏悔的表情,那种样子将他的心生生揉碎了。
沐无双心里百味横陈,这样的萧然也是他不认识的。无论在何种困境下,他总是笑得云淡风清,总是从容淡定得好象世外仙人。可是此刻,他打破了那层优雅的外壳,在人前流露出悲哀、失落。第一次,令沐无双想要去怜惜他,怜惜这个灭了他国家的仇人。
“爹!不要说了。”萧寒烟抱住父亲的腿,仰脸看着他,愧疚得无地自容,“女儿明白爹的心意,是女儿不懂事,女儿该死,请爹原谅女儿……”
“既然这样,烟儿,不许哭,爹不准你这样软弱。”萧然低沉而醇厚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无法抗拒、深入人心的力量,字字萦绕在萧寒烟耳边,“你是我萧然的女儿,你天生要比别人承担更多的责任,所以,你必须坚强,必须具备别的女子所没有的勇气。假如爹不在了,你要接过爹肩上的重担,保家卫国,做朝廷的栋梁。你要尽心尽力辅佐你大伯、太子哥哥,为穆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沐无双心中一阵悸动,恐慌,好象病毒般蔓延。他开始怀疑,若是这世上没有萧然,他就能打败穆国么?他的忠心已经成了一种精神支柱,会代代传承、代代延续下去,绵绵不息。虽然他没有儿子,可这女儿完全继承了他的特性。
萧寒烟静静地听完,泪痕斑驳的脸上露出无比坚定、决绝的神情,一字字清清楚楚地道:“爹的教诲,女儿字字记在心中。可是爹,你这样教导女儿,自己却想要逃避么?不!你是萧然,是穆国的战神,你身上背负着穆国江山,背负着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的安危。你绝不能这样放弃自己!你说过,一切都在我们自己手中。爹从来就不是个屈服于命运的人,爹在女儿心目中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所以,爹,你一定要撑下去!”
萧然“看”着她,唇边缓缓展开一个安详、宁静、舒心、欣慰的笑容,好象突然间将所有阳光都带进了这间屋子:“爹有说过要放弃么?”
萧寒烟一怔,长睫上仍然挂着泪痕,脸上却有了一丝晴朗的颜色,伸手抱住父亲的手,喃喃地唤着:“爹……爹……”,这一刻,小女儿的娇憨原形毕露,而旁边看着的人却有流泪的冲动。
“丹儿,无双,你们各自去收拾东西,我们即刻回京去。”萧然吩咐一声,拉着萧寒烟的手站起来,“我们去议事厅。”
靖安军所有将领、五城兵马指挥使、榆苍关总兵都聚集到议事厅中,晏封从城楼上下来,奔进议事厅:“启禀元帅,白虎关开始撤兵了!”
萧然展眉:“这个元曦,动作倒是很快。晏封,本帅与太子、无双、烟儿先行回京,你留下来,待昭月兵撤完,你再带靖安军返京。其余五城兵马也可返回驻地。”
“末将遵命!”
“还有。”萧然面向大家,肃容道,“本帅的身体状况仅限于诸位将军知道,谁都不许泄露!”
众人齐声应是。
天空再次露出晴朗的颜色,风小了,路上的尘沙惭渐敛尽。一辆宽敞的马车载着萧丹、太监小安及萧然父女向穆国都城长宁而去。
沐无双策马奔驰在车旁,一直关注着车内的动静,里面不时传来萧然咳血的声音,而萧丹与萧寒烟则异常安静,没有惊慌、没有哭泣,偶尔风拂起车帘,他能看到萧然苍白如纸的脸、没有血色的嘴唇,削瘦的脸颊衬得鼻梁更加高挺,眼睛又大又黑,脸上没有一点悲戚之色,只是那样平静如水。
一路狂奔,晓行夜宿,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长宁。一方面怕萧然此刻的身体经不起颠簸,另一方面又耽误时间再也救不了他,大家心急如焚,可谁也不敢将这种情绪流露出来。
“离长宁还有两百里路程,大家今日赶一赶,争取宵禁前赶回城去。”萧丹掀起车帘对外面三人道。
“是,太子。”马上三人齐声答应,催马疾驰。
午时,至灞陵,人渴马乏,见路边有一酒馆,众人止步,萧寒烟轻轻唤道:“爹,我们下车吃点东西吧。”
萧然没有反应。
“三叔?”萧丹一惊,提高声音唤了一声,萧然依然没有反应。
“爹!”萧寒烟扑跪到萧然面前,拉住他的手,左右摇晃,“爹,你听到女儿的声音吗?”
萧然缓缓抬头,动了动嘴唇,声音虚弱:“烟儿,是你么?你在跟爹说话?爹今天早晨出发时就已经听不见了……”
萧寒烟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被萧丹扶住,柔声安慰道:“妹妹,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京城,到时父皇自会请宫中最好的御医给三叔看病。”
暗影守着马车,薛成峰进店去端了饭菜来,蹲跪在车中喂给萧然吃。可萧然才吃了两口便吐血了,根本咽不进去。
薛成峰呆呆地看着萧然,虎目中流下泪来。
“统领?”暗影听里面声音不对,挑帘见薛成峰在哭,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萧然似乎感觉到不对,伸手往前摸,触到薛成峰脸上的泪水,促狭地一笑:“是成峰么?怎么哭了?人总有一死,何况我命大得很,说不定阎王爷还不收我呢。现在哭太早了,等我死了你再流泪不迟。”
薛成峰再也控制不住,伏倒在地,呜呜大哭,哭得浑身颤抖,连马车都跟着颤抖起来。
萧然伸手想要拉起他,手上却没有力气,颓然放开:“还不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哭成这样好看么?”
“是。”明知道萧然听不见,薛成峰却习惯性地应了一声,爬起来擦干眼泪,返身进店去还碗筷。
萧丹等人仓促吃了几口饭,连忙回到车上重新启程。等他们的马车走远,酒店的墙角后走出两名青衣男子,其中一人相貌端正,脸色苍白,一只右手笼在袖子里,似有残疾。这人竟是被萧然废了武功、断了左手的梁王府侍卫统领、雍国惊雷堂少主莫衍。
“萧然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好象病得不轻。”他喃喃自语。
“眼睛也看不见了,走路还要人扶着。”另一人道。
“我马上回梁王府去,请王妃帮忙打探消息。穆国的万里长城倒了,我看皇帝还能仰仗谁。”莫衍眼里闪过一丝冰冷的笑意,“我们低伏了三年,也该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