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没有去过九龙城的人很难想象在繁华的香港有这么贫穷的一个地方。
狭小老旧的巷子,矮小灰暗的建筑,曲折地延伸着,仰头看时,能看到头顶乱七八糟的线路。晾晒的衣服经常湿嗒嗒地滴着水,地面也终年脏乱,到处可见废弃的家具和生活垃圾,就连空气也是潮的,散发着一股黏稠的霉味。
莹莹她们的房子就租在其中,第一次来到这里,莹莹觉得触目惊心,她捂着鼻子,想逃。
可是秦淑雅说:“就这里吧,打扫一下,挺好的。”
好什么好。
她并不是穷苦人家出身的人,半生没有过过苦日子,又怎么会觉得这种地方好。
她不过是为了寻找父亲,甘愿委屈自己罢了。
十几年前,在她们的家乡,莹莹的父亲柳开明得罪了权贵,连夜离家,自此音信杳无。
整整两年,秦淑雅像失了魂般,形容憔悴,消极度日。
后来,不知从哪流出柳开明偷渡去了香港的传言,母亲忽然像变了个人,一反常态振作了起来,与人合伙做布匹和服装生意,家境也渐渐有所好转。
秦淑雅一心扑在事业上,店铺日渐壮大,陆续在她们家乡的城市开了好几家店,可是,在莹莹十四岁那年,她忽然把店铺悉数转让给了合伙人,散尽家财用了前半生所有的人脉关系,不顾祖父母反对带她移居到了香港,莹莹才知道,为了这一天她准备了多久——
毫无疑问,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寻找那个男人而做的铺垫。
在这里,她们租住的屋子又旧又小,不到二十平,里面摆下简单的生活用品后,连一张像样的床都放不进去,只能靠墙放一张铁架子床,上下铺,母亲睡在下边。
房子的窗小得近于无,玻璃是坏的,透着一点昏沉的光。
后来莹莹买了一张大大的画报,画报上面是一扇面朝大海的窗,白色的窗棂,蓝色的天,海水在阳光下透着幽幽蓝光。
她将它贴在上铺灰暗开裂的墙上,那就是她们家的窗。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让母亲住上和画报上一样,真正带大窗户的房子。
所以,当那个星探找上她的时候,她想不出一个拒绝的理由。
可是这事是绝对不能让秦淑雅知道的,秦淑雅最怕的就是她像她爸一样好高骛远,一步踏错,终生歧途。
踩着铁架子床摇摇晃晃的楼梯,莹莹从枕头边上拿出一个铁盒子,这是她们刚来香港的时候,母亲给她买的糕点盒子。
盒子是铁皮的,上面画着英国庄园,十分精致漂亮,莹莹舍不得丢就用来装些女生的小东西了。
她把合同放了进去,想了想,又怕母亲看到,拿出来准备先藏在自己被子底下,这一拿一放之间,不小心打翻了盒子,哗啦一声,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床,有的从床上滚下来落在了地上。
莹莹一一将他们捡起来,写着汉字的明信片,父亲的寻人启事,母亲送给她所有的礼物,儿时喜欢的发卡,珠花,彩色的发圈,还有一粒方形扣子。
事实上,莹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扣子,那和扣子一样的东西小小的一颗,外面有一圈亮白精细的金属边,金属里面还镶嵌着两排闪闪发光的不知道是水晶还是碎钻的东西,没有镶东西的那面纹路也是精致好看的,中间是通体透亮的绿,那种碧色,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
它实在不像她平常衣服上的扣子。
秦淑雅说,这是翡翠。
她做了很多年服装生意,却也把那扣子拿在灯下看了又看,不太确定地说:“这应该是一颗男士的翡翠袖扣。”
说起来袖扣也来得诡异,一周前,莹莹差点与死神擦肩而过,她大难不死带回了它。莹莹睹物思人,又忍不住想起了魏子良,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那天的场景,心中一窒——
那天天气很好,暖阳照在碧绿的湖面上,淡而薄的一层,水流动时,湖面便泛起水银般细碎的光泽,层叠的,涌动的,像是新娘白纱的曳地裙摆,煞是好看。
湖边搭着简单的木板路,蜿蜒向下,路边草木长势颇好,有不知名的花躲在枝叶缝隙间慵懒地开着。而路面却干净整洁,既不见残花,也没有落叶,像是为了欢迎谁的到来而清理打扫过。
魏子良在前面带路,她拎着一只浅蓝色的小桶亦步亦趋地紧跟在身后,桶里面用清水养着几尾游动的福寿鱼。
前些日子,秦淑雅碰到个热心肠的婆婆,听闻她们在寻找失散的亲人,建议她让家中小辈每年十二月十二日这天,去菜市场买九条福寿鱼放生。
婆婆说这样会得到福报的,保不齐要找的人就出现了。
秦淑雅信以为真。
事实上,只要是关于父亲的任何线索,她都会信以为真。任何可能,她都愿意亲自尝试。
莹莹从没有见过比她更痴心的女人。
在这偌大的香港城,寻找一个失踪了十年生死未卜的人谈何容易,一次一次的满怀期待,却换来一次一次的失望,秦淑雅终日沉默,头上添了银丝,面上笑容越来越少。
莹莹觉得也许他们这一生都不可能找到父亲,说实话,她对那个男人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如果不是母亲拿着一张黑白照反复地看,莹莹可能早已经不记得他的容貌了。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不忍心看到她妈伤心,当她的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芒时,她就想,一定要努力不能让她流泪。
那天,临出门前,秦淑雅又仔仔细细地叮嘱了一遍:“莹莹啊,婆婆说了,福寿鱼是淡水鱼,你可不能放到海里边去。”
“妈,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一定给他们找一片淡水湖。”
可她哪里知道什么淡水湖,所幸魏子良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他带着莹莹穿过那些摩天大楼,穿过城市的心脏,在这里找到了这片闹中取静的淡水湖。
莹莹几乎是心情雀跃地走到湖边,她轻轻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小桶里的鱼连水一起倒进了湖中:“好了,你们自由了,游吧游吧。”
鱼儿摇着尾巴,好像听懂了她的话般,一会儿就消失在深水中。
午间的阳光洒了少女一身,淡金色的,她有一头过腰长发,乌黑厚亮,白蔷薇色的皮肤,眼睛如同宝石一般黑白分明,盈盈似水,往那碧水边一站,堪堪入画。
魏子良不禁轻轻地唤了一声:“莹莹。”
“嗯。”
“你真好看。”
莹莹的脸一红,下一秒被他握住了手,说道:“莹莹你看,那边好像有人在钓鱼。”
莹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几个人,只是她们离得远,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容,只能依稀看出为首的人一身黑衣,个子却高,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
“莹莹你说,他们不会刚好钓走你放生的那些鱼吧。”
“不会的。”
“走,我们过去和他们说道说道。”魏子良牵着她往那边走。
“别去了,阿良。”莹莹适时地出声阻止,“这世上有人种花,有人摘花,有人放生,也有人杀生。各自心安就好。”
02
百米开外,老刘恭恭敬敬地对为首的人说:“文先生,您看,在香港很难找到这种位置的净地了,放眼整个港城也只有您能够拿下它。您觉得怎么样?”
老刘其实并不老,四十几岁,中等身材,中年男人的世故油腻在他身上都能找到。
“是块宝地。”文浚高大英俊,谈吐不俗,确实是个鹤立鸡群的男人。只是他这人平日说话声音淡淡的,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和清冷。
“您说得是,经您点石成金,可以预见这里未来的繁荣盛景,这是这片土地的荣幸。”老刘的笑容像是准备好的,贴在脸上,见文浚没有搭腔,连忙招呼湖边摆弄钓具的人:“嘉树,文先生来了,你还愣在那里干吗?快来问个好。”
又介绍说:“文先生见笑了,这是不才犬子刘嘉树。”
能和文家人搭上点关系的人,多半是半只脚踏上了财富之门,因此老刘才会让自己十三岁的儿子在他面前混个脸熟。
“文先生好。”刘嘉树青春期刚刚开始变声,声音有些他们那个年纪特有的沙哑,人倒也机灵。
“这河里都有些什么鱼?”
“就是一些草鱼、鲤鱼之类的。”嘉树回道。
“文先生平时工作繁忙,难得来一趟,我已经备好了渔具,您这边请。”
文浚看了一眼支在湖边的钓竿,竿尖一根透明的滞线纹丝不动地扎在水中。
他闲廷信步走过去坐在为他准备的椅子上,反手向后挥了挥。
几个人识趣地退了几步,不敢靠得太近,却也没有离得太远。
不多一会儿,滞线微微一动,水面上的浮漂立直并缓慢地下沉,文浚似乎是一个耐心的钓鱼人,他静静地坐着,整个人看上去都很放松,也并没有心急去扬竿。
他在等,等到浮飘消失在水面的刹那,利落地转腕抬竿,手臂一抬,飞鱼入桶。动作赏心悦目得让身后的人拍手称好,助理谢铭问刘嘉树:“看出来文先生钓的是什么鱼了吗?”
“是福寿鱼,福寿齐天,好兆头。”老刘抢在嘉树面前回道。
“这种鱼也叫罗非鱼。”文浚眼睛依旧盯着湖面,“如果湖中有其它品种的鱼类,最好不要放入它,它很强势,一旦在这一片水域里生存繁殖,那么它就会抢走其他动物的资源。”
老刘没有想到文浚会开口说出这样一番话。
混迹于名利场的人都有一套说话的技巧,通常都不说透,点到为止。
越是这样越值得细细推敲,过细处发现每一句话都蕴含深意。
老刘自是深谙这个道理。
倒是奇怪,嘉树经常来湖边钓鱼,每次带回家的也都是一些常规的品种,今天也是赶巧,居然钓到一条罗非鱼。
得亏老刘反应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罗非鱼能抢占其他同类的资源,必有它的过人之处。”
此刻他心里想,他文浚在香港少年成名,而今不过二十六岁,却已经在各个领域风生水起,其强势与凌厉,他不就是一条罗非鱼吗?
03
清风抚过湖面,湖的对岸高耸着笔直的楼宇,一眼望去挤挤挨挨争先拔起,仿佛要攀入天迹。而另一边却依稀可见山峦,白云像棉絮团团飘着。
魏子良提议:“莹莹,不如我们在湖面上划一会船?”
魏子良穿着一件白色上衣,高高瘦瘦,容颜胜雪。他眉梢那独属于少年的温暖常常不自觉地感染着莹莹。
湖边泊着几搜旧渔船,船上的油漆脱了大半。
莹莹还没坐过船,心里跃跃欲试,不由得点头应允:“好啊。”
待魏子良解开绑在树上的粗绳,莹莹试探地伸出右脚,一只脚刚踩在船上,另一只没来得及上船,整个船就向水面漂去。
虽然莹莹自幼练舞,身体平衡不错,但船漂得太快,船身又小,她一个踉跄,上前两步,船反而剧烈地摇晃着向前倾翻了过去。
“莹莹,小心。”
魏子良要拉船绳,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到扑通一声,是莹莹落水的声音。
“阿良,救命”莹莹挣扎着,下意识地呼救,可是一张嘴水就灌进了嘴中。
魏子良也不会游泳,他小心翼翼地踩上那艘没有解绳的渔船想要将莹莹拉上来,然而,船被绳子牵制,无论怎么也够不到她奋力向上伸出的手。
眼睁睁看着她挣扎,下沉,魏子良也慌了。
“救命啊,救命。”
好在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朝着那些钓鱼的人所在的方向大声呼救。
老刘和嘉树他们都听到了声音,父子两对视了一眼,刚要说什么,却发现文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一双长腿,朝着声源而去。
后来莹莹回忆起溺水的感受,四面八方的水,无穷无尽地灌进耳朵鼻子,水压让耳膜传来的轰隆隆的声音,脚下却像踩着虚无,人开始脱力,越是奋力扑腾和挣扎身体越失重。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莹莹自心底升腾而起,她感觉氧气在消失,力量在流逝。
有一刻,真的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不,她不想死,妈妈,没有了她,妈妈该怎么办啊。
那是她脑海里仅存的念头。
可是,好冷,大脑和身体的知觉被越来越多的水吞噬,世界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过了好久。
直到……
直到水被拔开,一双有力的手臂捞住她,恍惚抱着她上了岸。
是阿良吗?
阿良来救他了。
莹莹攀着那只手,想呼唤他的名字,可是发不出声音,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睁开眼睛,终于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阿良的身影。
白衣胜雪的阿良。
她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莹莹在医院醒来,魏子良他坐在他的床边,说:“阿姨,莹莹醒了。”
莹莹才知道这事惊动了她妈,秦淑雅说:“阿良,你守了一晚,快去休息。我来照顾她就行。”
莹莹见魏子良的脸色十分憔悴,心中十分感动。如果说之间还有什么不确定,那么就在那一刻,她想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辜负这个人。
后来秦淑雅告诉莹莹,她从水里被救上来后手里一直紧紧地握着的,就是那粒翡翠。
莹莹也觉得奇怪,湖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秦淑雅认为这是吉兆,让她好好收着它,说是河神给她们的暗示。
莹莹心想明明是湖,哪来河神,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牵了牵嘴角,对她说好。
而今她双手捧着那颗翡翠,出了神。
04
周五,莹莹早早从学校离开,因为下午要拍摄一个广告。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踏进这幢广告大楼,但莹莹还是和第一次来一样的紧张。
几个工作人员将莹莹带到了一个摆着摄像机,有很多布景的大房间,一个戴着黑色帽子,满是胡茬的男人从机器后面走出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说:“衣服脱了吧。”
莹莹一愣,她从来都没有在人前脱过衣服,还好,今天她在里面穿了一件长袖衬衫。
她想了想,微微别扭地侧过身,慢慢地把外套脱下,露出里面有些旧的米色衬衫。
对方仍然不满意:“还有衬衫。”
“就在……这里吗?”莹莹惊愕地张大嘴。
“就在这里。”那人加大了声音,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你新来的吗?要拍的是什么广告没人和你说?”
“没……没有。”
“别愣着了,快点。”
莹莹拽紧自己的袖口,用了力,衣服已经有了褶皱,可是她的人却没有动。
导演看向墨镜男:“这新人你从哪里找的,这么不懂规矩。”
墨镜男也有些不满:“莹莹,快按导演说的做。”
“可是……可是这里没有换衣间?”莹莹看着这屋两个男人,脸早已经像烧红的虾子,她能接受的最大尺度是脱一件外套,说什么不肯继续。
末了弱弱地说:“我可以不拍吗?”
墨镜男把她拉到一边:“你这是闹什么别扭,你知道这广告有多少人等着拍吗?”
“对不起,我不拍了。”莹莹感觉到自己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抓起自己的外套想往外走。
“柳小姐,你想清楚再决定。”墨镜男走过来,刚好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已经想清楚了。”
墨镜男冷笑:“不拍也行,按合同你应该赔偿公司五十万违约金。”
“你说什么,五十万?”莹莹惊呼,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合同坑了,泰淑雅从小就教育她,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当年她爸会得罪地方权贵,就是因为他轻信了别人,以为可以发大财。
别说五十万,她现在连五十块都没有。
现在身在别人的地盘,对方又手握合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终究是无计可施。
莹莹急得浑身是汗。
文浚是被摄影棚里剧烈的吵闹声吸引得停下了脚步,他推开并未上锁的门,声音大得让里面争执的人全被吸引过去。
莹莹也抬起微微泛红的眼,望向他。
这天,文浚穿了一身淡灰色的手工西装,从衣领到裤脚,无一不熨烫得笔直挺阔,显得身形愈加高大俊朗,眉眼里不是那日随意嘲讽的表情,而是一派威严冷峻,一双眼睛,犹如冬日湖泊般幽深。
他身后还站了个年轻男人,他转头对男人轻言几句,然后朝莹莹走了过来……
05
不等文浚走到莹莹面前,导演就认出了他:“文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又赶紧介绍:“哦对文先生,这是我们公司新签约的模特。”
“新人?”文浚居高临下地扫了莹莹一眼,并没有与她相认的意思,反而不满地说:“你们培养新人的眼光越来越不敢恭维了。”
这话让柳莹莹感觉到一阵屈辱。
冤家路窄,竟然在这里又遇到了他,她低着头,不让人看到她赤红的双眼。
偏偏导演对文浚的态度与刚刚对自己判若两人:“文先生说得是,我们这小广告公司的新人自然入了文先生的眼。”
“那就换人吧。”
对方一时没反应过来。
文浚忽然伸手握住莹莹的手腕,幽深的瞳孔在那张英俊的脸上像一湾冬日湖泊,他在小导演和墨镜男惊愕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将她从那黑暗的悬崖边带了出去。
“文先生,她和公司有约在身,您不能带走她……”墨镜男为难地跟上来,声音后半部分隔在了门外,显然是文浚身后的年轻男人,阻止了他。
莹莹走在阳光底下,文浚还拽着她的手,她竟一时之间忘记去挣脱,只侧头望向他沉默清俊的侧脸。
直到他忽然停下脚步,松开她:“看够了?”
莹莹:“……”
她脸上的绯红还未退去,文浚觉得现在的她像一颗桃子,青春又健康、还有些可爱。
可是莹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遇到这个人。
是的,她承认,刚刚如果没有他,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他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不要以为你帮了我,我就会原谅你的无礼。”
“你怎么看出我需要得到你的原谅?”他挑眉,眼里的戏谑那么明显。
“我……”她竟一时语塞。
是的,他没有必要求得她的原谅。
虽然上次她将她送到医院包扎了脚,又将她送回了学校,证明他这个人其实不是太坏,可是,他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说实话,我很欣赏你这一种盲目的自信。”
“彼此彼此。”莹莹实在没有心情和他周旋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这样从广告大楼里逃出来会有怎样的后果,心中充满了担忧,闷声往前走着。
“很想成名?”文浚跟上来。
她也懒得解释:“是啊。”
“模特这碗饭可不是谁都能吃的。”
“什么意思?”
“我以为意思不难理解。”文浚说完兀自转身走了。
“什么人啊。”
莹莹郁闷地回去翻出合同,她仔细细看了几遍,越看越忧心忡忡,只后悔自己当时怎么就贸然签了字,心里知道这次自己惹上了大麻烦,可是又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天。
秦淑雅几次见她心不在焉,关切地问:“莹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莹莹?”
“妈,你叫我。”
“你这孩子,最近是怎么了,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
母女正说着话,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莹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走上去拦住了准备去开门的秦淑雅。
不怪莹莹警惕,这一片治安本身不是很好,他们住的房子平时鲜有客人。
这敲门声响得很不对劲,不知为何莹莹有种不好的预感,想起自己在合同上填的地址,急急竖起手指在嘴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轻声说:“妈,不能开门,千万不要开。”
敲门的人却很有耐心:“柳小姐,请问您在家吗?”
全然陌生的男声。
这下,莹莹头皮发麻,心里更加害怕起来,她也想过他们会找上门来,可是没有想到来得那么快。
秦淑雅疑惑地看着她:“莹莹,是认识你的人吗?”
莹莹飞快地摇头,轻声说:“妈,我以后再和你解释。”
敲门人见里面没有动静,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四处看了看,发现这个房子居然连像样的窗都没有,看了看手中的牛皮纸袋,又折回门前,将它从门底的缝隙里慢慢地推进去。
屋内的莹莹眼看着一点点推送进来的文件袋,她十分防备地拦在她妈面前,半天不敢动,直到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走远。她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缓慢地,试探地把文件袋拿起来,解开封口的白色线绳。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把头躲得远远的,真怕从里面跳出什么。
可是没有,莹莹十分惊愕地发现,那里面装的竟然是演艺公司的解约合同。
合同上广告公司红色的印章十分醒目。
06
莹莹飞快地打开门,门外早已经没有了人影。
她不假思索地追下楼去,一直追到楼下的巷子里才看到那道身影——来人醒目的黑西装与白衬衫与这巷子显得格格不入。
可是,一晃,那身影便消失在转角。
莹莹焦急地喊道:“先生,请留步。”
没有回应,那人显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喂,你慢点啊……”
她加大了声音,那人终于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喘着粗气追上来的莹莹。
莹莹深吸了一口气,实在跑不动了,她用手拄着膝盖,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那人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主动自我介绍说:“我叫谢铭,是文浚先生的秘书。”
他这么一说,莹莹终于想起来,他是跟在文浚身后的那个男人:“谢先生,您怎么……”
她想问,您怎么知道我家住在这里,又怎么会给我送来这份合同。
可是一时没喘过气来。
“我来是想告诉您,一切都解决好了,广告公司的人不会再来找您麻烦了,您放心。”
莹莹想起那个星探让她赔偿的样子,现在仍觉得心有余悸,五十万对于她和她的一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哪怕是在早几年她妈生意鼎盛的时候她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呐,可是眼前的谢铭却这样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谈论今天天气。
所谓无功不受禄,更何况她所受的是一笔巨款,莹莹不由得警惕起来:“谢先生,不好意思,冒昧地问一下,你们……”
她觉得自己的问题都有些羞于启齿,顿了顿:“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文总交代的事,我们下面的人不敢多加过问的。”谢铭十分礼貌客气,风度翩翩,全然没有他老板那样颐指气使的气质。
“文总?”莹莹咀嚼着这几个字,疑惑又加深了几分。
她知道他叫文浚,事实上,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帮她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呀?
也许是因为想事情想得入了神,她没有看路,差点撞到了前面的墙上,她堪堪退了一步,见到墙面上贴的旧报纸,才猛然想起这个月忘了给母亲订报纸,母亲肯定等着的。
正要往回走,忽然,那张旧报纸上面的醒目的头版新闻标题突兀印入她的眼帘——文氏集团二少爷文浚留学归来参加文爷葬礼,百亿富三代表情沉痛。
看得出来,报纸已经发了黄,可见贴上去有一些年月了,旁边那张黑白照片更是模糊不清,中间还被撕掉了一道,露出灰白色涂着石灰的墙面。
莹莹只能从中隐约看出几个穿着黑衣,别着白花的人站在一片墓园中,肃静而悲伤。
来香港这些年,别的不说,文氏集团莹莹还是知道的。
莹莹先前只觉得文浚专横霸道,有种浑然天成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而今想起他的衣着和做派,想起那个导演对他恭敬的样子,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竟是文家养尊处优二少爷文浚。
这些年,秦淑雅便坚持订阅每个月的报纸,她们也在小报上登过父亲的寻人启事。
而文氏集团和文家人的新闻经常出现在财经版块和娱乐版块上。莹莹记得前段时间报纸上还登过文家大少爷和某个女明星的绯闻。
那时,她以为那些都是离她很远很远的世界,是她想都不敢想望都不敢望的世界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