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皓卷
关汉卿稍稍懂事,父亲关季元就将儿子的目光引向华光璀璨的史书典籍中。明确告给他,那里有黄金屋,那里有颜如玉,那里有经国之大业,那里有不朽之盛事。有了深厚的文化准备,他才能出人头地,像先祖一样到更大的天地施展才干,建功立业。从关汉卿剧作里随处可见的经典诗意看,他没有辜负父亲的厚望,肯定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陶醉于经书古籍里面。因为那些诗文不是漂浮于他那戏文的表面,而是水乳一般交融得如漆似胶。这从读书的作用可以感受,20岁读书,滋养的是血液;30岁读书,强壮的是骨骼;40岁读书,丰满的是肌肉;50岁读书,美化的是皮肤;60岁读书,兴旺的是毛发;70岁读书,披挂的是衣服。再往后读书,顶大只能是人生的拐杖和轮椅。关汉卿诗意随口出,不要说那些用心勾画的元曲,即是铺展情节的剧本也无处不在。
写到此处,我顺手翻出这么一段:
俺待麝兰腮、粉香臂、鸳鸯颈,由你水银渍、朱砂斑、翡翠青。到春来小重楼、策杖登,曲阑边、把臂行,闲寻芳、闷选胜。到夏来秋千院、鬥草亭,碧纱厨、绿窗净,针穿珠、扇扑萤。到秋来霜天凉,露气清,入兰堂、开画屏,看银河、牛女星,伴添香、拜月亭。到冬来摘索梅、浸古瓶,欢寻常、乐余剩。那时节、趁心性,由他娇痴、尽他索憎,善也偏宜、恶也相称。朝至暮不转我这眼睛,孜孜觑定,端的寒忘热、饥忘饱、冻忘冷。
这是《温太真玉镜台》第二折里的一段唱词。这里的“水银渍”出自《周礼·冬官考工记》,“把臂”出自《后汉书·吕布传》,“寻芳”出自姚合诗作《游阳河岸》,“选胜”出自张籍诗句“探幽皆一绝,选胜又双全”,“碧纱厨”出自王建诗作《赠王处士》,“霜天凉,露气清”出自杜甫诗作《端午日赐衣》,“兰堂”出自张衡《南都赋》……众多的诗文看得人眼花缭乱,若不是有着深厚的文化准备,到用时哪会手到擒来,调遣典故诚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而且还各用其长,恰到好处?这样的修炼,若不是孩提时将诗文装进明镜一般的记忆宝库,哪会家珍如此富足?
不过,若是由此回望关汉卿的读书年华,我们不会看到惯常的头悬梁、锥刺股场景。从关汉卿对典籍诗文灵动活泼的妙用,他绝不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的学习不无专注,专注到夜点明灯,专注到熟读唐诗三百首,但是,书屋和案几绝不会是他的囹圄。倘若是这样,也许元代会多了一位满腹经纶的孔乙己,很难有戏剧宗师关汉卿。他在专注地学习,却没让学习囚禁了他活跃的思维,扼杀了他丰富的想象。
也许,朝霞升腾的晨色里,他不在书屋,而是奔跑在盐池边的畦埂上,迅捷的脚步追赶着一群麻雀向朝霞飞去;也许,夕照染红屋脊的晚景中,他没有伏在案几,而是戏游在村南的小河畔,伸出双手去捕捉浅水里滑翔的群鱼。每逢此时,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追随着一大帮。就在这奔跑里,关汉卿茁壮着身肢;就在这戏游里,关汉卿灵动着头脑。当然,关汉卿的童趣不全是村前村后宽阔的田野,还有图书典籍,那里有他更为广袤的天地。他在那里可以眺望前朝,可以感悟古代,可以把那些早已沉睡在黄土之下的先贤唤醒,聆听他们的心声。品味关汉卿的剧作,感受关汉卿的童年,总觉得那句常用的格言无法丈量他的行踪。那格言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书山有路勤为径还过得去,勤能补拙,勤能生巧。但是,为什么学海无涯苦作舟呢?难道不能趣作舟?兴趣才有无限的动力。
关汉卿的学习兴趣、学习动力,来自家族的辉煌先祖。关云长炫目的光泽照耀着他的心胸,吸引着他奋力前行,让他衣带渐宽终不悔,大步攀至灯火阑珊处。
初迷戏剧
用现在的视角瞭望,池神庙无疑是关汉卿进入戏剧世界的第一道大门。
池神庙是给解州盐池专门修建的庙宇,历史久远到了唐朝。公元777年,也就是唐大历十二年秋天,解州暴雨一场接一场,连续下了半个多月。暴雨引发洪水,洪水灌进盐池,灾情迫在眉睫。要是淹没盐池那可是天大的灾祸,不要说官家少收了税赋,人们无盐可食,日子还有啥滋味?时任河东租庸盐铁御史的崔陲不敢懈慢,一边组织民工疏通河道,排除洪水;一边堆土筑坛,祭祀盐神。传说,此年发生了一件奇异的怪事,原来洁白如雪的池盐,竟然变为绛红色。本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解州地处黄土高原,洪水肆虐必然冲来棕红色的泥水。这水灌进池中,池盐焉有不变红的道理?用如今的目光审视,池盐变红是遭受污染,是一件耻事,应该追查责任。
可是,这难不倒官吏。崔陲大笔一挥呈上一道奏章,宣称白盐变红是天帝显灵,“神赐瑞盐”。这显然是一块掩饰污点的遮羞布,岂料唐代宗居然深信不疑,居然降旨奖赏,居然诏命盐池为“宝应灵庆池”,居然诏命池神为“宝应灵庆神”。既然有了池神,当然应该供奉,崔陲便在池边大兴土木,建起池神庙。后来,池神庙香火日盛,年年附近村落的人们都要前来祭祀。
祭祀盐神是件大事,需要花钱。别的地方祭祀,多数由民众掏腰包凑集银两。盐池就是生钱的聚宝盆,不缺少虔诚,也不缺少银钱。所以,每年的盐池庙会在方圆百里最为红火热闹。红火热闹的最大兴奋点是唱戏,别处唱戏也就三两天,盐池的戏一唱就是七八十来天。别处的戏,唱起来搭个草台,戏完了,台子就被拆掉。盐池不搭草台,这里有固定的戏台。而且,还嫌一台戏不够热闹,建一座戏台,再建一座戏台,至今池神庙里还遗留下三座戏台。
关汉卿走进池神庙看戏的时候,不一定是三座相连的戏台,或者说,那时就是一座。仅此一座,也给了他一个兴奋得难以自拔的领地。金代的河东大地戏剧已很流行,虽然剧目不大,还不是后来元代的大戏,是从宋代传承而来的小戏,可这小戏也走出市井勾栏,走进乡村田园。与解州相距不远的侯马市董氏墓、稷山县段氏墓,都出土过金代戏剧砖雕。如此看来,金代的池神庙逢会演戏绝不是空穴来风。是哪一出戏迷上关汉卿的?时过境迁已很难查出实据,不过,那流传下来的剧本会给我们一点启示。
循着关汉卿的戏剧情结回望,似乎可以听见台上唱的是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朔风飘雪江天暮,似水墨工夫画图。浩然何处冻骑驴?多应在霸陵西路。寒侵安道读书舍,冷浸文君沽酒垆。黄昏后,风清月澹,竹瘦梅疎。”台上一唱这熟悉的曲调,台下不少人随声附和。很多人不一定搞得清唱词是什么,但是,却情不自禁地随着节奏哼唱。满场人蓦然静悄下来,静得台上的声音格外响亮。那是大家听清戏词说道的就是身边事情。“贞元十七年二月中旬间,生至蒲州,乃今之河中府是也”。原先解州不就隶属河中府么?大家急切要知道河中府的蒲州发生了什么事,静静往下看。张生走进普救寺,把宏阔的庙院好一番夸赞,对这未必人人喜欢。可张生一见美人莺莺,众人都敛着气静听。“髻绾双鬟,钗簪金凤。眉弯远山不翠,眼横秋水无光。体若凝酥,腰如弱柳。指犹春笋纤长,脚似金莲稳小”。多好的容貌长相,才子遇佳人,真有好戏看了。
看见张生五魂悄无主,胆狂心更醉,干脆住在寺里不走了,不由得瞪大眼睛;看见张生月下听莺莺弹琴,兴奋地口占一诗:“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侧耳聆听;看见孙飞虎围住寺院,要抢莺莺做妾,孤孀母女抱头哭泣,寺院众僧心焦无措,人们也替她们发愁;看见张生挺身而出致信故友来救,贼兵败走,大伙儿稍稍松心;看见张生操琴而歌“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莺莺暗暗垂泪,台下静若无人;看到张生思念莺莺,身心憔悴,卧床难起,满场人无不揪心;看到两个有情人如烈火干柴,燃烧在一起,“抱来怀里惜多时,贪欢处鸣损脸窝”,台下又是叫好,又是发笑。前头的人笑,后头的人笑,夹在人窝的关汉卿也不由得跟着发笑。
关汉卿笑着沉醉在戏剧的情境中,左看看,右瞧瞧,看着忘情欢笑的人们,肯定在想明明是假的,可咋都和看到真的一样?
戏剧,用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吸引了众多的人,也吸引了懵懂少男关汉卿。
灵犀初绽
池神庙看戏的不是关汉卿一人,人很多很多,用万人攒动虽然有些夸张,但千人熙攘总是事实。可如今有几人还能令人记起?令人记起的唯有关汉卿。原因在于,曲也好,戏也好,都像是一棵果实繁茂的大树。而每一次歌唱、演出都像是一场和风,总会携带起熟透的籽实,用飞翔的姿势撒进大地。一旦水分相宜,温度相适,那种子就会发芽、破土,恣肆成长,直至长成参天大树。
关汉卿这棵戏剧的大树也这样成长。
池神庙那曲、那戏的种子一落地,就在关汉卿的心田里找到生长的温床。王汝海、吴继路二位先生合著的《戏剧泰斗关汉卿》一书里,还原过那种子的萌生发芽。他们让关汉卿在鳞波荡漾的河边放声唱曲: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
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
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
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
斜阳满地铺,
回首生烟雾。
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这是流传在民间的小曲【正宫·塞鸿秋·山行警】,关汉卿与村乡的老少爷们不无相似,许多戏词都能随口唱出。你唱他也唱,谁也没有引起注意,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关汉卿一唱那味道就大不相同,声音嘹亮而又不尖利,深情而又不矫情。田陌劳作的人,直起腰呼喊,再来一曲。关汉卿也不推辞,放声又唱:
海棠过雨红初淡,杨柳无风睡正酣,杏烧红桃剪锦草揉蓝。三月三,和气盛东南。
垂门艾挂狰狰虎,竞水舟飞两两凫,浴兰汤斟绿醑泛香蒲。五月五,谁吊楚三闾?
天孙一夜停机暇,人世千家乞巧忙,想双星心事密话头长。七月七,回首笑三郎。
香橙肥蟹家家酒,红叶黄花处处秋,极追寻高眺望绝风流。九月九,莫负少年游。
关汉卿的余音未落,就有人呼应:好啊,真把《四节》唱活了。这曲调是【中吕·喜来春】,也是众人随口就唱的。可是,关汉卿一出口,别人听见的不光是曲调和语词,还有那宏阔而辽远的韵味。似乎那歌声里有树绿,有花红,还有水声和鸟鸣。
二位先生的还原使愚生茅塞顿开,也试图步其后尘,来个东施效颦。池神庙散戏后不久,关王庙的高台上传来唱颂声,先是【耍孩儿】:
朔风飘雪江天暮,似水墨工夫画图。浩然何处冻骑驴?多应在霸陵西路。寒侵安道读书舍,冷浸文君沽酒垆。黄昏后,风清月澹,竹瘦梅疎……
声音刚落,就是一阵呼喊叫好,歌唱又起,那是紧接其后的【赏花时】:
芳草茸茸去路遥,八百里地秦川春色早,花木秀芳郊。蒲州近也,景物尽堪描。
曲声,叫好声,声声不断,【醉落魄】、【文如锦】、【墙头花】……一曲曲唱下去,直唱到【剔银灯】:
寂寞空斋,清秋院宇,潇洒闲庭幽户。槛内芳菲,黄花开遍,将近登高时序。无情绪,憔悴的身躯,有谁抬举?
不用说,叫好声比前面更高更响亮。这演唱者就是关汉卿,呼喊叫好的有大人,更多的是他的那些伙伴。不知从何时,关汉卿已经成为娃娃头。他出来玩耍,身前身后总是雀跃着一群。小河边,盐池畔,到处飞扬着他们欢笑的声音。
关汉卿日渐长大,长身体,长知识,也长情感。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关汉卿也应如此。按说,关汉卿的婚事应该水到渠成,还在满月贺喜时董先生就甘当月老,将他和白凤鸾的命运用一根红丝线拴在一起,只待韶华,豆蔻成佳偶。
然而,时光不是渠道,情感不是流水,这便让关汉卿的婚事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