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
关王庙旁边有个草棚,那里住着一户人家。这家有个叫荆香的女孩,常和关汉卿一起玩耍。天晴的日子,他们就在关王庙里里外外追逐嬉戏;阴雨天气,他们就凑在关王庙的门楼下捏泥人。手忙着,嘴也不闲,唱着自小听来的民歌。荆香唱:
傻俊角,我的哥,
和块黄泥捏咱两个。
捏一个你,
捏一个我,
捏得来一似活脱儿,
捏得来同床歇卧。
捏成了,荆香说捏的是关汉卿,关汉卿说捏的是荆香。关汉卿说,你捏的像我;荆香说,你捏的不像我。这个说像,那个说不像,两个吵吵嚷嚷,甚而推推搡搡,一不留神,两个泥人全都挤扁了。他们把泥揉在一起,嘻嘻笑着重捏。捏着,关汉卿唱道:
将泥人儿摔破,
着水儿重和过,
再捏一个你,
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有哥哥。
捏着,唱着,笑着,哈哈,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哈哈哈……
这里不见青梅竹马的情景,却不乏青梅竹马的意境。
在笑声中长大的一对孩子,真想如歌里唱的那样,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可这只能是痴人做梦,哪怕梦里花好月圆,醒来也只能水花镜月。
浓重的灰云遮掩住了日头,遮掩住了远山。这一天,日头没有落进山后,落进的是灰云。多少年后,关汉卿应该还记得那灰蒙蒙的云层。这日自见到荆香,她的脸上就满是灰云,问她为啥发愁,她不说;再问,再问,只说告给你也消不掉我的愁。可关汉卿不问出个根由来就不停口,问出来了,果然他消不掉荆香的愁,还让自己也满是愁。
爹娘给荆香找下婆家,她要嫁人了。
关汉卿咬咬牙,下狠地说:“你别怕,我这就回家告给父母,让他们答应我娶你。”
荆香不再是小孩,懂得了世理,知道了自个再犟也犟不过世道规矩,只摇摇头说:“不,认命,我这贱身咋能进了你家的高门楼!”
关汉卿跺着脚说:“就要娶你,娶你。”说着憋红了脸。
荆香叹口气,说:“有你这话,我就不枉这一辈子。”
往后的事,我们可以做多种猜想。或是,关汉卿冲动地抱住了荆香;或是,荆香比关汉卿还痴情,解开衣襟,扑在他的怀抱。无论哪种猜想,都不如去读关汉卿的曲更为实在,那里才蓄满他人生的经历,感情的故事。
髻挽乌云,蝉鬓堆鸦,粉腻酥胸,脸衬红霞。袅娜腰肢更喜恰,堪讲堪夸。比月里嫦娥,媚媚孜孜,那更挣达。[1]
——这莫不是关汉卿眼里那纯真像是芙蓉花,看一眼即令人身软骨柔的荆香?
我这里觅他,唤他,哎!女孩儿,果然道色胆天来大。怀儿里搂抱着俏冤家,揾香腮悄语低低话。[2]
——这莫不是荆香第一次投进关汉卿的怀抱?一把火燃烧得女儿身热烈亢奋,热烈亢奋的情爱燃烧得关汉卿热烈亢奋。
两情浓,兴转佳。地权为床榻,月高烧银蜡。夜深沉,人静悄,低低的问如花,终是个女儿家。[3]
——这莫不是两颗洁雅无暇的心在唱民歌: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
好风吹绽牡丹花,半合儿揉损绛裙纱。冷丁丁舌尖上送香茶,都不到半霎,森森一向遍身麻。[4]
——这莫不是关汉卿在荆香身上获得的销魂感觉?
销魂的时光实在短暂,销魂的感觉却能漫长到永远,永远。
为和荆香结成亲眷,关汉卿做过抗争。可是,抗争一件事情容易,抗争一种风俗不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自古都是结亲的定论,你关汉卿一个小小书生哪能扭转大局?父母不吐口谁敢悔婚?可即使父母想悔婚又有啥道理?这桩婚事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在村人看来是难得的绝配,别人还求之不得呢!你关家若是退婚,那岂不是福气烧的?撇开这些不说,这当初做媒的可不是一般人,是在宫廷辞官归里的董先生,若是退婚就会扫了他老人家的脸面,谁敢斗胆?没办法,关汉卿只能像荆香说的那样:认命。
荆香走了,走入别人的家庭,成为他人的妻子,还会成为他人的母亲。看着心上人离去,关汉卿心里是啥滋味?
是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是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
更是心间愁万千,不能言!
峰回路转
婚事可以不悔,不退,但是,要结亲却遥遥无期。关汉卿恋着荆香,心里对白凤鸾说,我不迎娶,你就慢慢耗着吧!因而,眼见得俩人到了完婚的岁数,婚期迟迟难以定下。白家着人委婉地催过几次,甚至还动过董先生的面子,但是,关汉卿总说等等。等等,再等等,等什么?等到何年月?关汉卿自然不会说等荆香,说是等科考。啥时名登榜首,啥时就欢天喜地成亲。这理由冠冕堂皇,颇有大志,母亲拗不过他,父亲拗不过他,即便是董先生来还能把人家的志向打碎、搅飞?
然而,关汉卿还真被扭转了,扭转他的不是别人,而是白凤鸾自个儿。
说穿了,白凤鸾压根没有扭转关汉卿的本事。初次听到她的那人一个心眼求取功名,她暗暗庆幸,值得寄托终身。若不是后来的耳闻,她还会夜寐蜜甜,好梦连连。那一天,就是听见关汉卿和荆香相好的那一天,白凤鸾再也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身子懒得动。再往后,绣花弓也沾上尘灰。她病了。
病了就得请医生诊治。白家小姐治病不用请别人,她要嫁的门第就有现成的医生,关汉卿伯父关叔元便精通医术。是日,一辆马车停在关家门前,白家仆人告知了白小姐染病的消息。不巧,伯父出诊不在家。可就是这不巧,成为扭转关汉卿的机缘。听到白凤鸾有病,关汉卿马上心揪紧了,要不怎么会说出自己去?要猜度关汉卿此时的心思,只能使用两个字:良知。良知在提醒他,见病不治非君子。因而,他坐着白家马车来到白家庄。
关汉卿难道也懂医术?还真懂些。说来需插入一段情节,少了这个情节,钟嗣成在《录鬼簿》中记载的关汉卿“太医院尹”就成了无根之苗。有人曾质疑关汉卿“太医院尹”的身份,因为太医院无“尹”一职。这怀疑不无道理,但是,《录鬼簿》的成书时间紧随关汉卿的去世,即使钟嗣成没有与关汉卿耳鬓厮磨,对他的情状也比后人了解的要多。因而,我们不妨顺着他的笔迹追溯一下关汉卿成长的步履。这一追溯,学医就成为关汉卿孩提时代必不可少的乐趣。
关汉卿学医的乐趣在古籍里找不到,能捕捉的信息还是在民间。教给关汉卿医术的不是别人,就是他的伯父。正由于他的伯父是他的师傅,他才没有将学医视为负累,还成为另一个乐趣。或许,原本说关汉卿学医并不准确。若是严格分析,他既没有拜师,也没有正式入学,只能算是在伯父身边耳濡目染。恰恰如此,学医才会给他带来另一种快乐。
在乡村,治病救命的医生被尊为先生。伯父关叔元行医诊病走遍方圆百里,无处不受尊重。每每医好病人,少不了受人恩谢。逢年过节,登门拜谢送点礼品自是寻常事情。这缘于伯父高超的医术,也在于高尚的医德。医德高尚的事情不胜枚举,只说一件小事。谁家有病人,一请即去,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去了诊病施药,待病人有些起色才返回家里。若是黑夜回返,怕他孤单,主家少不了相送。伯父嫌人家麻烦,百般推辞,仍然推辞不掉。就是这推辞,给了关汉卿出场的机会。若是再有人黑夜诊病,他就带上侄儿一起前往,这便少了主家多跑一个来回。
关汉卿伴随着伯父走村串户,常常他手里的灯笼照亮了伯父的脚步,而伯父的话语却照亮了他的心胸。一路走来,俩人忙碌的不光是脚,还有嘴。刚上路,或许伯父的话语和路旁虫吟鸟叫的声音没有两样。他的心绪仍旧沉浸在子曰诗云的天地,他要从那里再现祖上创造的辉煌。不过,返回路上伯父的话语就压倒了四野的声响,每一句话都响彻耳际,叩击心扉。是病人的情形点亮了关汉卿的眼睛,他才看到伯父有好大的本领。往常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人们会把伯父当成神一样来敬。
那个夜晚,还没有进门,病人痛苦的喊声就揪紧了关汉卿的心。进到屋里一看,比关汉卿心揪得更紧的是孩子的父母。孩子比关汉卿稍微大些,肚子疼得在炕上来回打滚,边滚边喊,声音惊得人头疼。父母见伯父进来,扑倒在地就磕头,连声说救救他们的儿子。待他们抬起头,关汉卿看见满是汗水的头上射出无奈而又希冀的目光。伯父似乎无情,没有搭理他们,拉住孩子的手静心切脉,随口询问孩子白天的情形。问毕,说声不要紧,快化一碗浓盐水。然后抽回切脉的手,跪在炕沿揉搓孩子的肚子。揉着,盐水端来了。扶孩子喝下,躺好,继续揉搓。揉着,搓着,就听见孩子连连放屁。随着一声声屁响,疼痛的呻吟声消失了。不一时,孩子竟安稳地坐好。此时,父母禁不住磕头拜谢,连夸神医,神医!再看他们的目光,云翳消散,就像初升的阳光那么亮堂。
走出病人的院子,走进暗夜,关汉卿的脸前还亮豁着孩子父母眼中的光芒。他禁不住问伯父使唤的是哪路神法,伯父平静地笑笑,告诉他哪是什么神仙办法,孩子寒火郁结肠胃,打通就不痛了。伯父越平静,关汉卿越觉得伯父不一般,他激动地问这问那,恨不能也像伯父那样变得神奇起来。可能就从那会起,伯父的话成为他耳边的黄钟大吕。侄儿乐于发问,伯父乐于回答,问答间,关汉卿悄然进入医学天地。也可能从那时起,伯父便教给他一些常识;也可能就从《汤头歌诀》教起,伯父教一句,关汉卿读一句:
麻黄汤
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
发热恶寒头项痛,伤寒服此汗淋漓。
桂枝汤
桂枝汤治太阳风,芍药甘草姜枣同。
桂麻相合名各半,太阳如疟此为功。
……
伯父与侄儿的脚步践行在村陌,声音却回荡在阔野。如同《诗经》《唐诗》那样,《汤头歌诀》也早早进入关汉卿的记忆。一来二去,关汉卿从伯父那里讨得不少医病常识。可他那点常识,能治好白凤鸾的病吗?
花好月圆
赶往白凤鸾家的路上,关汉卿肯定会做多种想象。是不是想象白凤鸾的模样?他曾经见过她,可那是很小的时候,如今早就模糊得面目不清。越是记不起来,他越是努力想象,想象她到底是瘦瘦的叶,还是胖胖的花,甚至还想象她比荆香怎样?当然,更多的是想,她到底病得怎样?自己这点点本事,能不能治好她的病呢?
进门一看,关汉卿几乎想笑,他那多种想象没有一个着调。她不是瘦瘦的叶,不是胖胖的花,蓦然闪在眼前的感觉是西施,是古籍里那个皱着眉头的西施,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及至,握住她嫩嫩的手腕切脉,哪里是在切脉,分明是在窥视她的心思。他不再担心自己的医术不高,还暗暗窃喜,这病好治,这病是为他得的,只要他……嘿嘿,就会手到病除。
他的手轻轻地抓着她,久久没有离开那跳动的脉搏。抬头一看,凤鸾眼角正滑下晶亮的泪珠。关汉卿赶紧给她宽心:“不打紧,你这病好治。”
凤鸾仰头瞅他一眼复又垂下,说:“我真怕无福气,进不了你家的门。”
“咋进不了,我明儿就着人下聘礼。”
后来关汉卿回味,这话都不知道是如何说出唇的。但是,他清楚地记得,这话一下激起凤鸾的精神,她猛然坐起,脸上飞起淡淡的红晕。关汉卿切脉的手,一把握住她那滚烫的手。
过了一会儿,关汉卿提笔要开方,凤鸾拦住,说:
“我不想吃药,就自己调理吧!”
关汉卿明白她的心思,没有勉强。
后边的事情无须赘叙,肯定白凤鸾如愿进了关家门,如愿和关汉卿携手进入洞房。需要赘叙的是,远隔近千年,我如何洞悉他们的情感世界?这不复杂,在关汉卿的笔下凝结着情感的珠玑,请看《崔张十六事》:
佳人才子,一见情牵。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门掩梨花闲庭院,粉墙儿高似青天。颠不刺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罕见,引动人意马心猿。
舍去那“门掩梨花闲庭院,粉墙儿高似青天”,岂不是关汉卿见白凤鸾的场景?
寄简帖又无成,相思病今番甚。只为你倚门待月,侧耳听琴,便有那扁鹊来,委实难医恁。止把酸醋当归浸,这方儿到处难寻。
舍去那“寄简帖又无成”“侧耳听琴”,岂不是白凤鸾思念关汉卿的心病?
为风流,成姻眷,恩情美满,夫妇团圆。却忘了间阻情,遂了平生愿。郑恒枉自胡来缠,空落得惹祸招愆。一个卖风流的志坚,一个逞娇姿的意坚,一个调风月的心坚。
舍去那“一个调风月的心坚”,岂不是关汉卿与白凤鸾喜结鸾俦的姻缘活画?
真亦罢,假亦罢,关键是白凤鸾终归进了关家的门。
不少中国人都信奉命运。曾一度命运之说被视为封建糟粕,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破四旧声浪里扫进垃圾堆。然而,时过将近半个世纪,命运说非但没有绝迹,反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究其原因,这其中根本没有什么玄机秘密,而是一种人生规律。命乃生命,是个体走向;运乃时运,是外在大势。外在大势必然决定个体走向,换言之,个体走向很难抗拒外在大势,谁也难以摆脱外在的无形轨迹。
关汉卿同样如此。
倘要没有更大变故,关汉卿的前景定然光彩夺目。娇娘入洞房,日子如蜜甜。满腹是诗文,只待科举日。可惜,如高巅坠石,金兵侵入,铁蹄踏来,血雨腥风,山河破碎。
关汉卿人生的轨迹改变了。
注释
[1]关汉卿散曲《双调·新水令·豆叶黄》。
[2]关汉卿散曲《双调·新水令·七弟兄》。
[3]关汉卿散曲《双调·新水令·梅花酒》。
[4]关汉卿散曲《双调·新水令·收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