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乱世
萧条,萧条,萧条。
荒疏,荒疏,荒疏。
血雨已停,腥风已息。金国的旗号换成蒙古。要以大元国号相称,还需几十年的等待。国号可以等待,国事不能等待。当下最重要的国事是让萧条萌生新绿,让荒疏复为繁盛。
这举国大事不是关汉卿能左右的,也不是关汉卿想左右的。那血雨腥风的战事,那哀声遍野的流民,那路边草丛的枯骨,在他的心扉划下深深的刻痕。这刻痕是不是化为面目狰狞的厉鬼,一次一次出现在他的梦境,惊怵得他猛然而醒,心脏急剧跳动,久久不止,我们无法探知。可以感受的是,那悲惨的往事已成为他生命的底色,将不断在他的剧作中映现,贯穿他今后的人生。
活泼开朗的关汉卿可能会时常发呆,坐在案前手不抚卷,双目直直瞅定窗外;站在田边头不回转,双目直直瞅着远天。无奈地茫然、困惑,此时应该是他身心的主宰。
知子莫过母。母亲最了解关汉卿的心思,赶紧开导他。此时我们该走近这位母亲了,如果从关汉卿的成就看,她无疑是一位成功的母亲。她教子的经验,一定会对当代急于望子成龙的母亲有所启示。令人遗憾的是,这样一位不凡的母亲却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名字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她不是一位普通的母亲,是一位有见地、有眼光的母亲。这从她儿子关汉卿的剧本《状元堂陈母教子》里可以感知。那里的陈母未必不是他恋母情结的外化。不过若要贴近事实,我们不必妄论,称她关母最为可靠。
关母见儿子心事太重,宽慰他:“别急,乱世过去,科举是迟早的事。”
打开这个心结很是必要,科举及第是关汉卿终生难以释怀的情结。上面列举的陈母教子,关汉卿将之放在状元堂,也许是有意的,也许是无意。不过,却将他内心世界的隐像反射出来。他是想科举入仕,主理世事,改变世道。可是,这暴力肆虐的天下,梦想成真却遥不可及!
伯父关叔元也看出了关汉卿心结,像母亲一样劝说他。母亲的宽慰言犹在耳,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是怕再惹母亲担心。和伯父待惯了,他愿意和他交心。他坦诚地说:
“像这样的乱世,给我官,我也不做。”
伯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他:“那你不想改变这混乱世道?”
一个胸有大志的人,不会甘于平庸,不会甘于混迹人群,碌碌无为地度日子。关汉卿当然是这样的人,脱口即答:“当然想!”
“想,就要把它变为行动。”伯父顺水推舟。
关汉卿立即问:“如何行动?”
“入仕当官。”伯父答得毫不迟疑。
“?”关汉卿一时怔住,想了想再问:“难道除了当官再没有别的办法?”
伯父告给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当官来得快。”
是不是伯父还告给他,当官能够领导人。领导一个人,就容易改变一个人;领导十个人,就容易改变十个人;领导一百个人,就容易改变一百个人……时过境迁,谁也无法洞察当时的场面,只是从关汉卿对科举的向往之情,我们能够感受到肯定不乏伯父这样的高人点化。关汉卿继续着科举梦,这梦想他还要借裴度之口唱出。先抒发自己的远大理想,“我胸次卷江淮,志已在青霄云外。叹穷途年少客,一时间命运乖!有一日显威风出浅埃,起云雷变气色。”[1]再倾诉生不逢时,“我如今匣剑尘埋,壁琴土盖”。[2]更向往时来运转,“几时得否极生泰?我不能勾丹凤楼前春中选,伴着这蒺藜沙上野花开。则我这运不至,我也则索宁心儿耐。久淹在桑枢瓮牖,几时能勾画阁楼台?”[3]内心向往科举,而且是急切向往,向往一朝中举,则“稳情取禹门三级登鳌背,振天关平地声雷。看堂堂图相麒麟内,有一日列鼎而食,衣锦而回。那其间青霄独步上天梯,看姓名亚等呼先辈;攀龙鳞,附凤翼,显五陵豪气,吐万丈虹霓”[4]。
关汉卿努力平息郁结的气恨,恢复战争之前的心态,把功夫下在学习经书诗文上。官吏则努力稳定局势,疗治战争的创伤。此时,解州不再隶属于河东南路,而受平阳郡的统辖。《山西通志》记载,“平阳诸郡被兵后,民物空竭。”主管官刘世英“言于国王曰:‘自古建国,民以为本,今若是,孰给转输?收存恤亡。此其时也。’王善之”。足见,平阳民物空竭的状况,已引起官府注意。迅速改善这种状况,得益于李守贤。当上知平阳府事、兼本路兵马都总管的李守贤,很会向上头要政策。“庚寅,太宗南伐,道平阳,见田野不治,以问守贤。对曰:‘民贫窘,乏耕具致然’”。太宗知道百姓贫穷得连耕地的农具也买不起,立即“诏给牛万头,乃徙关中牲口垦地河东”。有了耕牛,平阳的生产就恢复了活力。之后不久,朝廷让平阳准备万石粮食支援云中,还是这位李守贤马上奏曰:“百姓疲敝,不任挽载。”皇上欣然纳之,不再要粮。如此休养生息,残喘的农人逐渐有了活色。
在这个世界上遭受打击的,往往总是有欲望的人。欲望越是强烈的人,往往遭受的打击越严重,越厉害。关汉卿埋头读书,装满了一肚子经典文章、诗词歌赋,等待科举入仕。可是,那科举遥遥无期。苦啊,等待的那份焦渴,那份寂寥,只有关汉卿知道。我们能知道的仅是从《元史·选举志》里下载的毫无感情的平面文字:“太宗始得中原,辄用耶律楚材言,以科举选士。”可是此时并未实行,“至仁宗延祐间,始斟酌旧制而行之”。查考延祐年,时间已是公元1314年以后,出生在1210年前后的关汉卿即使长寿到百岁,也无缘进入考场。可悲,可悲,一个人满腹经纶,胸怀韬略,却又无处施展,那该是何等心境?
窦天章赴考前的悲伤,未必不是关汉卿的心境:“腹中晓尽世间事,命里不如天下人”“文章学仲尼”“弹剑自伤悲。”[5]
若是想来点形象直观的,就请看裴度在风雪天的悲唱:
看路径行人绝迹,我可便听园林冻鸟时啼。这其间袁安高卧将门闭。这其间寻梅的意懒,访戴的心灰,烹茶的得趣,映雪的伤悲。冰雪堂冻苏秦懒谒张仪,蓝关下孝韩湘喜遇昌黎。我、我、我,飘的这眼眩耀,认不的个来往回归;是、是、是,我可便心恍惚,辨不的个东西南北;呀、呀、呀,屯的这路弥漫,分不的个远近高低……[6]
曲径辗转
解州是一方神奇的水土。
神奇在有些事情用正常的逻辑你怎么也琢磨不透。
中国戏剧迟到的成熟,余秋雨先生曾经归结于礼仪祭祀的误导。是规范的礼仪,将民间歌舞、戏剧的源头清流导引进自身深沉的湖泊,于是,几千年都迷醉于粼粼的波光之中。礼仪祭祀最为兴盛的莫过于河东大地,终生以克己复礼为大任的孔夫子周游列国,也是为这个使命奔波。可是,他的车轮没有转进晋国的道路,他的脚步没有踏上晋国的田土。据说,那年他带着弟子来到晋国的边沿,远远望去,黄牛悠悠耕地,炊烟袅袅升起,一曲悠扬的《击壤歌》飘荡而来,多么温馨和谐的生活图景啊!就在这时,田垄上的一只禾鼠蹬直后腿,拱起前爪,正向他们礼拜。孔夫子和他的弟子看呆了,这地方礼仪如此深厚,难道还需要他们再去饶舌吗?无须,无须。
于是,他们调转车头,往回走去。
至今距解州百余里还有个村庄,名字就是车回东。据说,那里就是孔子回车的地方。
就是这个用礼仪祭祀迷失歌舞表演进程的地方,可能要还一笔历史的陈债,要在这里成熟戏剧。要不,为什么当宋代的杂剧在勾栏瓦舍里唱红时,这里偏远的山村会有了舞台?要不,为什么当金代院本戏剧在宫廷里盛行时,这里的村庄也在上演?要不,为什么当铁蹄踩踏出的血雨腥风刚刚散去,这里的戏剧就又死灰复燃?探究背后的原因,还是礼仪祭祀复苏了戏剧。那些遗存的戏台,多数都在庙宇。这等于说,每一次唱戏演艺,都是人们祭祀神灵的礼仪。虽然,这演艺娱乐了人们,但是,最初的动机却是讨好神灵,让他们庇佑众生,再不要刀戈纷争,再不要生灵涂炭。最好是风调雨顺,最好是五谷丰登,让众生共享太平,丰衣足食。缘于此,越是时局混乱,人们越是认为这是自个对神灵祭祀不诚,才导致天下不宁,万户萧疏。
因而,战争的尘埃刚刚落定,解州的戏剧就唱起来了。关汉卿和众多乡亲簇拥在池神庙的戏台下观看演出。同往常一样,台上的锣鼓弦乐一响,关汉卿浑身就没有一个部位还能安宁。伶人在台上歌舞演唱,他的血液在脉络里歌舞演唱。伶人的歌舞演唱结束了,他的歌舞演唱却迟迟难以结束,血液还在奔腾激昂。有时走在回家的路上,禁不住放开喉咙亮开嗓门;有时回到家里意犹未尽,还要趁着月光在院子里铿锵走场。可这日的演出,关汉卿鼓荡的血脉没多会儿就停息下去,他觉得有些怪味,有些失望。
不怪关汉卿失望,往日演出台下的人都在静悄悄地观看,这日竟有人骚闹。骚闹的人不多,却一个劲叫喊:
“关老爷,别多管闲事!下去吧,回你庙里去吧!”
喊叫的人是蚩尤村的。他们喊叫是嫌演出《关大王战蚩尤》。蚩尤是上古时代的人,关大王是汉末三国的人,俩人打哪门子仗啊?可是,台上还真打起来了,打得不可分交。这俩人打斗不怪伶人,是当地就有关大王战蚩尤的民间传说。传说怕人不当真,把宋代的皇帝也搬出来。有人说是宋真宗,有人说是宋徽宗。是哪个皇帝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露面时焦头烂额,因为解州盐池的课税迟迟交不上来。唤来当地官吏问责,才知道解池水流锐减,难以生盐。而池水锐减的原因却令皇帝大吃一惊,竟然是蚩尤作乱。蚩尤神通广大,武艺高强,何人才能降服他呢?唤来降魔的张天师,抓耳挠腮没有办法。不过,他推荐了个人,这人不是别个,就是关云长关大王。关大王领命,奏告皇帝,解池方圆三百里内的百姓,七日不要外出走动。随即展开大战,关大王像生前一样英俊威武,提着他的青龙偃月刀,骑着他的赤兔马,和蚩尤厮杀在一起。“忽一日,大风阴暗,白昼如夜,阴云四起,雷奔电走,似有金戈之声,闻空中叫噪。如此五日,方且云收雾散”[7]。交战的结果,不用说关大王大获全胜,蚩尤又被打败,又被肢解一次。
这样的演出,这样的结局,是为关家先祖涂脂抹粉,关汉卿应该高兴才是。偏偏关汉卿非但不见笑容,还愁眉紧锁。骚闹的村人一散戏都走了,关汉卿迟迟未走,而且找到后场。站在局外观看,关汉卿这次走进后场至关重要,这是他进入伶人戏子当中的第一步。他要见班主,对他说以后最好不要再演这戏。
班主肯定惊疑地问:“为什么?”
关汉卿答:“你不见台下有人闹腾么?”
班主追问:“是啊,我也有些奇怪,那些人喊闹啥?”
关汉卿把他的困惑和盘端出。这盐池原本就是蚩尤的地盘,是黄帝抢地夺盐,还杀死人家。这么做就无理可讲,反过来我们还数道蚩尤的不是,这世道能不混乱吗?咱再让关大王和蚩尤厮杀一场,那不是让自己人窝里斗吗?你道是谁在台下嚷叫,那都是蚩尤村的人啊!
班主恍然大悟,惊喜地拉着关汉卿的手感谢:“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是这回事。”
转脸又瞅着身边那位个头不高,却眉目清秀的后生,说:“君宝,你快给咱写新戏,不要让大伙儿老吃一锅饭。”
那个后生就是将和关汉卿一起载入元代戏剧史的石君宝。在古都平阳研究戏剧多年的墨遗萍先生,认为石君宝和关汉卿曾在平阳城中的伶人集聚的燕尔巷里,携手耕耘戏剧,为之注入活力。我们姑且将这次邂逅作为他们相识的开头。关汉卿与班主交谈时,石君宝没有插话,可是已盯住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后生。只见他身材高大,脸阔眉浓,眉下的眼睛闪着亮光。谈吐文雅,流露着满腹的文章。此刻,他应着班主的话,眼睛仍然瞅着关汉卿。
接下来,他们侃侃而谈,一定说了不少的话。说些什么,不必细究,用一见如故就可以概括这次初识。不可忽略的是,石君宝提出要关汉卿参与写戏。他说:“兄弟,班主急着要排练新戏,我一人应付不过来,你学识这么好,咱一块写吧!”
此前关汉卿还真没有想过写剧本,他一门心思都想着皇家何时开考,好前去应试。说出心事,石君宝告给关汉卿,他也要前去应举,只是现在科考无期,何不先编写剧本赚点银两度日子?看来石君宝家境不好,与他相比,关汉卿不必要写剧本赚钱养生,尽管蒙古军一来,他家的田产早已被人抢占,不能再收租粮。可是,他和伯父都能行医,日子不算拮据。偏偏石君宝这么一说,竟然一语点醒梦中人。关汉卿喜欢唱,喜欢跳,看伶人演出有无穷的乐趣,要是能给他们写剧本,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但凡世人做事,无不各有动机。当动机出于稻粱谋时,很可能是被动的。出于自身的兴趣爱好,那才是发自本身的欲望,才有难以估量的生机活力。
石君宝从关汉卿眼睛里看见的应该是欣喜,只见他略一停顿即说:
“写,写什么呢?”
石君宝随口就说:“关大王战蚩尤不行,他那么英武,写别的事情啊!”
世界上的事情有时非常怪异,局内人百思不得其解,局外人随口一句不加思考的话却能照亮前程。或许,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关汉卿一拍大腿,跳近来拉住石君宝的手说:“好,我来试试。”
如果不是这样,何来的《关大王单刀赴会》?
汉家气节
威武盖世,荡气回肠。
一个彪炳青史的大英雄,在关汉卿的笔下屹立于天宇。石君宝一点拨,关汉卿真把先祖关大王关云长请上了戏剧舞台。
《关大王单刀会》,也称《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就是关汉卿首次依据历史故事,将关云长推向戏剧舞台的。在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里,曾提到金代的三国戏《大刘备》《赤壁鏖兵》《骂吕布》《襄阳会》,剧中都有关云长出场。不过,他都是陪衬,不是主角。《关大王战蚩尤》倒是头一回让他当上主角,可那是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让一个大英雄干了一件虚无而荒唐的事情。在关汉卿眼中,那不是对他的先祖的歌颂,反而是对关云长忠义正直的亵渎。因而,要为先祖关云长写戏,写他的什么事迹,关汉卿不得不再三深思。
关汉卿读过《三国志》,陈寿书写的关云长历历在目。
“亡命奔涿州”。——这不就是关云长在家乡挺身而出,斩杀恶棍吕霸的大义之举嘛!大丈夫气概过人,英武超群,该写!然而,关汉卿没有写。
“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这不就是关云长的忠义写照嘛!自刘备、关羽和张飞饮酒盟誓,三人情若兄弟,同床而眠。时常刘备落座,关、张二人不辞辛劳地随身守护。真情无价,义气超群,该写!然而,关汉卿没有写。
“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围。曹公即表封羽为汉寿亭侯”。——这不就是关云长勇冠三军的真实活画嘛!建安五年,即公元200年,曹操进攻刘备,关云长战败,不得已而投降。曹操待以厚礼,任命为偏将军。袁绍派大将颜良、淳于琼、郭图围攻白马。曹操率军救援,就是关云长拨马前去,转眼拿下颜良头颅,解除了白马危机。威武无比,英勇超群,该写!然而,关汉卿没有写。
“羽尽封其所赐,拜书告辞,而奔先主于袁军”。——这不就是关云长罕见的耿耿忠心嘛!关云长得知兄长刘备的消息,把曹操的赏赐物品悉数封存,留下书信告辞,千里奔波回到刘备身边。忠心不二,诚挚超群,该写!然而,关汉卿还是没有写。
……
关汉卿没有被乱花迷眼,而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站在三国历史的一个制高点,一眼盯住了荆州。
荆州有关汉卿先祖创造的历史辉煌。关云长镇守荆州,守出了三国鼎立的可能,守住了蜀汉立国的保证。像张飞喝断当阳桥一般,关云长独立荆州,北拒曹军,东震孙权,才使刘备放心西征,入蜀取川,建国称帝。真真是谁敢横刀立马上?唯我先祖关云长。
荆州暗含着关汉卿的血泪。他不止一次在父亲嘴里听到,曾经的大宋,万里疆域,国泰民安,可是怎么就在金兵的刀戈之下,顷刻崩溃,溃逃到遥远的南方?他亲眼看见,金国上下,标榜固若金汤,矢志要抵挡北军的侵扰。可是怎么群马的铁蹄竟如风扫残云,转瞬就改换了朝代呢?金兵的暴虐他没能看见,蒙古军马的嘶叫犹在耳畔,百姓的离乱仍在眼前,想起那血肉迸溅的场面,他的心在颤,泪在流,流个无尽头。
荆州潜藏着关汉卿的渴望。多少回他在梦里呼喊,呼喊先祖关云长!倘若他能再世重生,倘若他能挥戈上阵,金兵岂敢暴虐惨杀?蒙古军岂敢肆横践踏?大汉子民岂能生灵涂炭?
关汉卿变成一只啼血的精卫鸟,他要呼唤,他要呼喊,再呼出一个关云长,用他的胸膛筑起天下万民的防风挡火墙。
夜深人静,窗外风声搅着雨声,关汉卿蘸着泪书写:
咱本是汉国臣僚,欺负他汉君软弱,兴心闹……[8]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带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9]
风停雨歇,关汉卿瞅着晨曦染红的窗户纸,抬起头仰望。然后,把心中的向往留在纸页:
河清海晏,雨顺风调;兵器改为农器用,征旗不动酒旗摇;军罢战,马添膘;杀气散,阵云消;役将校,作臣僚;脱金甲,着罗袍,帐前旗卷虎潜竿,腰间剑插龙归鞘,抚治的民安国泰……[10]
要把这向往变为现实,没有先祖关云长这样的大英雄主宰尘世哪能如愿以偿?在朗照的艳阳下,他让关云长突兀挺立:
上阵处三绺美髯飘,将五尺虎躯摇,五百个爪关西簇捧定个活神道。敌军见了,唬得七魄散、五魂消。你每多披几副甲,剩穿取几层袍。便有百万军,挡不住他不刺刺千里追风骑;你便有千员将,闪不过明明偃月三停刀。[11]
关汉卿让乔国老赞罢关云长仍不尽兴,干脆请出隐士司马徽,让他也放声赞颂:
他圆睁开丹凤眸,轻舒出捉将手;那神道横将卧蚕眉紧皱,登时敢五蕴山烈火难收。若是他玉山低趄你则频斟酒;若是他宝剑离匣你则准备着头!枉送了你那八十一座军州![12]
……
写一写,停一停。
停一停,写一写。
一连数日,关汉卿闭门不出,伏案耕耘。关云长独驾一叶小舟前去赴会,他提心吊胆;关云长愤怒数道鲁肃,他好不痛快,呼出闷在心里好久的窝囊气;关云长冲出暗伏的兵卒,走出宴会,他好不得意,得意他让先祖演绎出了自己的志向。
关汉卿兴奋地放下了笔。
走出屋舍,踱出村庄,田园顿见开阔,清风扑面抚来,关汉卿浑身轻松,好不舒爽。可就在此时,他的得意突然飘散了,有了言犹未尽的感觉。他没再往前走,转身回返。走没几步,他肯定飞跑起来。回到屋里,拿起笔又写,又写。轻柔的毛笔在绵薄的纸面划着,极像是盐湖偶尔泛起的粼波。只是,盐湖那粼波倏尔即起,而关汉卿毛笔划过的纸面,却永远搅沸着情感世界的粼波。
关汉卿让关云长嘱咐了鲁肃几句,关键是在他的话里嵌进了一句比石还硬,比铁还坚的话:
急切里倒不了俺汉家节![13]
有意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
关汉卿一心一意要栽的花是科举入仕,时局却不给予他相宜的土壤。关汉卿没有想过要写戏文,世事却牵引着走向别途。或许,迈出第一步时,他只以为这是暂时的权宜之计,而后他会迷途知返,重新踏上科举入仕,光门耀祖的正道。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世事没有赐予他折返的机遇。
所幸,关汉卿走笔放歌没有屈就于陈规,没有匍匐于陋习,没有让先祖关云长萎缩身躯,矮小在金院本的狭小空间,而是纵情放歌,拓展出元杂剧四折的新格局。
真真是无意插柳柳成荫,一剧面世万古新。
注释
[1]关汉卿剧本《山神庙裴度还带》第一折。
[2]关汉卿剧本《山神庙裴度还带》第一折。
[3]关汉卿剧本《山神庙裴度还带》第一折。
[4]关汉卿剧本《山神庙裴度还带》第二折。
[5]关汉卿剧本《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一折。
[6]关汉卿剧本《山神庙裴度还带》第二折。
[7]《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三。
[8]关汉卿剧本《关大王单刀会》第一折。
[9]关汉卿剧本《关大王单刀会》第四折。
[10]关汉卿剧本《关大王单刀会》第一折。
[11]关汉卿剧本《关大王单刀会》第一折。
[12]关汉卿剧本《关大王单刀会》第二折。
[13]关汉卿剧本《关大王单刀会》第四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