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三折
该用什么词语还原关汉卿写完《关大王单刀会》的情形呢?
一个春潮勃发的青年,饱受着时局混乱的压抑和前途无望的折磨,积蕴在心胸深处的岩浆,在墨色里奔突而出,形成一股冲天意气。气冲霄汉的凌云大志,凝聚为力挽狂澜的关云长。与其说那是关云长,还不如说那就是关汉卿风华正茂的精神热望。说他喜形于色,说他手舞足蹈,都不过分。可以猜想,他且把书房当舞台,挥臂扬眉唱过江。他一捋须,一甩袖,高声唱: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偶尔,可能会有一丝不安隐隐拍击他的心扉。他率性走笔,一发不可收拾,居然把关大王的戏写满整个场子。按照当时流行的剧场规矩,一次演出不能只是一个故事。至少也要两个,再夹杂一些插科打诨的逗笑段子,便算撑圆场面。要不怎么从宋代起就叫杂剧,叫过金代,还是这么个模式。模式沿袭久了,就是约定俗成的框套。关汉卿看到的演出,没有一次不是这个框套。他的不安就在这里,这么写出的剧本不合乎过去的框套,能得到班主的同意吗?班主不同意就不能上演,那岂不是白费力气?
关汉卿心里没底,写到一半就含糊了,先祖关云长还没有登场亮相,就占用了两折,这到底妥不妥?含糊的关汉卿没有再往下写,撂下笔就往盐池庙跑。他去找班主,想听听他的意思。班主不在,盐池的演出安顿顺当,又赶往别处去搭台。搭台,可不是搭盖戏台,而是提前探路联系,不能让戏班断场。断场是没有地方演出,那就会没有饭吃啊!班主不在,石君宝却在。可是,他也愁眉苦脸。见到关汉卿,他比关汉卿见到他还欣喜。他赶紧拉关汉卿坐下,脸上的愁色飘散好多,惊喜地问:“你怎么来啦?”
关汉卿刚说遇到个难题,石君宝就打断他的话,我也是,我也是,愁死啦!说着,便把他肚子里的苦水倒了个痛快。石君宝正写的《秋胡戏妻》,是个悲凉有趣的故事。新婚是人生最大的喜事,可是秋胡的喜事却是人间最大的悲事。刚刚拜过花堂,入过洞房,却被官吏抓去从军。这一去杳无音信,妻子梅英和婆婆苦苦度日。李大户看上美貌的梅英,要娶她为妻,梅英死活不从,让他讨了个没趣。十年后,秋胡混了个小官回到村里。路过桑园,看见一个美貌的娇娘,心起歹意,上前调戏。那女娘不仅没让他如愿,还骂了他个狗血喷头。没想到回到家里,他调戏的那个娇娘竟是他的妻子。
石君宝话音刚落,关汉卿便连声叫好,催他:“快写,快写!”
关汉卿听到的却是石君宝的一声长叹:“可是,还没写到秋胡回来,就已三折了。再写,就把一个整场占满了。”
哦,同病相怜。关汉卿赶紧说:“那就找班主说说啊!”
“说过了,班主还是让按照老规矩写。”
石君宝被卡在这里愁眉不展。他一说,关汉卿也呆住了,也愁眉不展。两个愁眉不展的年轻人,肯定枯坐了好一阵。毕竟枯坐不是办法,坐会儿接着商量。面前摆着两条道,一条是退路,退回到老规矩;一条是新路,往前走还不知道能不能闯过去。走老路保险,可是两人都说不能走,那是削足适履,写出的戏别说难有味道,连故事也演不完整。那该怎么办?
走新路!
二人打定主意,是沟是崖闯一闯,是荆是棘钻一钻。
关汉卿闯了过来,钻了过来,他总算如愿以偿,把关云长赴会的戏写了个完完整整,写了个尽致尽兴。如此心情,他高兴地舞蹈两圈,诵唱两声,合情合理。然而,就是这合情合理,马上给他带来痛苦不安。
给他带来痛苦不安的是他母亲。接下来的这段情节自然出于假设,写作传记无论怎么说,假设都是无奈之举。可是,沉思再三,不作如此假设就难有后来的剧本《状元堂陈母教子》,也就只好顺水推舟。
关汉卿近日的举止已经引起母亲的注意。说是练字,时不时却有诵读声;说是诵读,时不时却又中断。时读时停,时写时读,这可不是儿子平日习经的模样。正怀疑这异常举止不像是读书习经,就听见关汉卿那得意忘形的高唱声。儿子唱得真好,母亲听了,觉得与伶人戏子的演出不分上下。要是别人演唱,她会静心听下去,享受那熟悉的音韵。可儿子一唱,她立即有了不祥的感觉。自古以来,演艺唱戏的都是下人。儿子要求取功名,怎能为这分心?不用说,关汉卿被叫到母亲面前。
母亲问:“你唱什么?”
关汉卿如实答:“儿子写了个戏文。”
虽然早有预感,母亲还是不无吃惊:“孩儿,你咋干这下人的活计?”
这一来该轮到关汉卿吃惊,一冲动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求取功名那是要做人上人,而写戏文的都是人下人呀!他一时哑口。
见他不语,母亲知道他是因为理亏,便温和地劝导:“理会错了就好,再不要为这事分心啦!你就埋头读书,等着科考。”
一向对母亲百依百顺的关汉卿却说:“是这样,母亲。孩儿早把那些经书诗文读得悉熟烂透,肯定不会耽误科考。可是,科考要到何年何月啊?”
说出这话,关汉卿肯定吃惊,啥时自己悖逆过母亲啊!这发自本心的话语,说明关汉卿已迷恋上了写戏,一旦拿起,就再难放下。矛盾啊,矛盾,他不愿意放弃写戏,可更不愿违拗母亲。此时的关汉卿一定在两难境地遭受着精神折磨。
母亲的回答很是明确,那也不行。还苦口婆心地告诫关汉卿,咱关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你父亲临别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你求取功名,咱可不能干那下人的事情。
再说母亲就会生气,关汉卿只能点点头退出来。
退是从母亲屋里退出来了,可是,关汉卿并没有退出写戏的心思。写戏给他带来了乐趣,那乐趣像是有魔力,胶合得他不愿撒手。不撒手如何面对母亲?关汉卿坐不稳,睡不宁。
柳暗花明
“状元堂”里的那位陈母,是一位不懂妥协的成功教子先例。她一味坚守,督促聪明伶俐却失之浮浅的三儿子,弃旧图新,埋头攻读,终致金榜题名。若让我评价关汉卿的母亲,我以为她是一位善于妥协,获得成功的典型。妥协和不妥协,有一个尺度需要把握。把握得当,人才就脱颖而出。倘要失当,即使先天带有人才基因的人,也会蜕沦为庸才,或者蠢材。
这么说道关汉卿的母亲,不是我有意高抬她,而是事实如此。假如她像陈母一样坚守自己的主见,元杂剧就会缺少领军人物,文学的苍穹就会少了一颗璀璨的明星。只是,妥协需要条件,或说需要有人协调。我觉得充当这个角色的应是关汉卿的伯父关叔元,而且非他莫属。在关汉卿的身上,伯父倾注的心血不比他的父母少。父亲多数时候不在家里,母亲懂的诗书有限,关汉卿习经读文遇有疑难多是他传道解惑。对关汉卿的了解,他胜过别人。在别人家,知子莫过父,知子莫过母,在这里却是知侄莫过伯父。当然,关汉卿也就把伯父当成自己的知心人。往常在行医的路上,俩人说说笑笑,无话不谈。这次遇到难题,关汉卿首先想到的应该还是伯父。
我们可以假设这样一个情节,关汉卿来找伯父并没有亮明自己要写剧本。那样直说,恐怕伯父也会当即拒绝。他委婉地说:“伯父,我这儿有个剧本,你抽空读一读。”
伯父或许并不在意,是几天以后的闲暇间才拿起来去读。这几日关汉卿肯定度日如年,他悄悄打探过几次,放在案几上的剧本根本没有打开过。可是,他不能催促,那样就会露馅。他只能等待,就像把手伸进屋檐下的洞里,不知掏出的是麻雀,还是毒蛇。伯父几乎是一口气读完剧本的,读得心潮澎湃,兴奋不已。早知道这么好,哪能让它在案几上沉睡几日?放下剧本,连忙唤侄儿过来。
关汉卿一坐在面前,伯父就滔滔不绝地说,好戏文,这是给咱关家树碑立传啊!先祖关云长的戏不少,还真没有这么好的。顶天立地,英武伟岸,少见的大丈夫气概。撇开咱关家不说,这戏也应该演,时下缺少的就是这威武,这骨气。要是世上多有几个先祖关云长这样的英雄,咱们怎么还能老受马队的踩踏,马夫的欺负!这里的“马队”“马夫”无疑是指骑马而来的金国和蒙古军队。停一停,伯父把手指在结尾的那一句“急切里倒不了俺汉家节”,连声夸:画龙点睛,恰到好处。然后,喜喜地告给关汉卿:“这戏演出来肯定好看,肯定众人喜欢。”
真没有想到伯父会这样喜欢自己的戏文,关汉卿忘情地瞅着伯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听伯父问:
“这是孰写的?”
关汉卿正不知如何回答,又听伯父说:“真是个才子,该多写几个啊!”
他连忙接口:“可惜,他不再写了。”
“为啥?”
“父母要他科考。”
伯父缓口气,说:“科考个屁,还不知天王爷到哪一年才开恩。”
关汉卿叹息着说:“就这,父母也不让他写戏,怕耽误诵读经书。”
伯父惋惜地说:“这是哪家父母?真该给他们开开脑筋。”
话说到这里,关汉卿马上倒出肚子里的苦水。听说是侄儿写的戏文,伯父眼睛瞪得好大,像是要演绎刮目相看是什么样子。他真没想到侄儿有这么好的胸臆,这么好的文采。可要是侄儿走演艺的路子,他也有些不乐意。不过,他毕竟见多识广,只要侄儿不荒废学业,不撂弃医病,抽空写写也无大碍。因而,关汉卿提出要他去母亲那里说情,他便应承了。
我们不必再还原伯父和母亲讲情的真实场景,但是,从后来的结局看,伯父既愿意办事,也会办事。他可能先说明时局混乱,当今蒙古人主宰天下,他们根本看不起读书人,科举考试遥遥无期。只要不误读书,关汉卿写点戏文还是门手艺。俗话说,艺不亏人。多个手艺,多条活路。如果关汉卿母亲还怕耽误儿子的学业,那他可能举出侄儿笔下的戏文劝说:“想君侯文武全才,通练兵书,习《春秋》《左传》,济拔颠危,匡扶社稷,可不谓之仁乎?待玄德如骨肉,觑曹操若仇雦,可不谓之义乎?辞曹归汉,弃印封金,可不谓之礼乎?坐服于禁,水淹七军,可不谓之智乎?且将军仁义礼智俱足,惜乎止少个‘信’字,欠缺未完。再若得全个‘信’字,无出君侯之右也。”[1]
读过这段戏文,他还会说:“你看这写戏也是温习典籍,要不把经书读熟吃透,哪里会把仁、义、礼、智、信化入三国的历史?依我看,他写戏未必就是坏事。”
父亲常年不在,伯父把家里柴米油盐大小事情料理得井然有序。战事纷乱不少人家缺米少饭,关家日子虽不宽裕,可也算得上方圆数里的好日子。伯父在家里颇有声望,这么一劝导,母亲不再死守一条道。只是在母亲眼里,演艺的戏子都是人们轻贱的下人,他不让儿子登台露面。话说到这儿,伯父唤来关汉卿,让她亲口训教。母亲对儿子说:
“我不是不明理的人,你伯父说写戏不是坏事,就按他说的办。只是你要依我两条:一条是不要因为写戏怠慢温习,耽误功名前途。再一条是,关家自古都是名门望族,咱不能光门耀祖,可绝不能给关门抹黑。你写是写,千万不能上台演唱。”
关汉卿下跪给母亲磕头,答说:“孩儿牢记母亲的训教,不误科考,不上台演戏。”
母亲这训教无疑影响了关汉卿的一生。他在《南吕·一枝花·不伏老》里自称“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通五音,熟六律,这么好的天资,若是上台演出,怎么也是唱红的名角。可是,翻遍我获得的资料还真没看到他出场演出,违拗母训。
俗极生雅
熟知关汉卿的人无不称赞他是天才的戏剧大家。将天才冠之于关汉卿的确名至实归,可是如果说关汉卿写戏没有挫折,直赴成功的峰巅,那未必符合实情。从文学艺术的峰巅俯瞰那些天才,可以看出一个规律,天才的挫折有多大,成就便有多大。关汉卿自然也逃不出这个规律。
关汉卿得到母亲的允准欣喜异常,应该说,他怀揣剧本去见班主心里是兴奋的。他先见到的是石君宝,再兴奋也不会忘掉这位伙伴。何况在他写戏之前,石君宝就写过些小戏,算是个内行。所以,他不径直去见班主,先要听听石君宝的看法。石君宝看到那厚厚一沓子纸稿,就很惊讶:“写完啦?这么快!”
关汉卿谦和地说:“不一定行,你把把脉。”
刚翻过两页,石君宝不翻了,停住手说:“先让班主看吧,凑他在。免得他走了,咱还得跑腿去找。”
前些日子关汉卿去见班主,班主只觉得他是个有心人。石君宝鼓动关汉卿一块儿写戏,他根本没有当回事。他知道写戏的难处,读过多少年书的老夫子,提起笔又撂下,搔揉着头把放下的笔复又拿起,不知折腾多少回,才能写下一个短戏。岂料没多日,关汉卿就写出这么厚的一沓子戏文,他和石君宝一样也有点惊讶,答应马上看。石君宝拉关汉卿退出来,说起自己写的戏。《秋胡戏妻》已写到第三折,秋胡回乡在桑园拿出金币调戏他已不认识的妻子。妻子不从,气得破口大骂:
“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额颅;扯我一扯,削了你那手足;你汤我一汤,拷了你那腰截骨;掐我一掐,我着你三千里外该流递;搂我一搂,我着你十字阶头便上木驴。”
“好!骂得痛快,痛快!”关汉卿听着石君宝的唱词禁不住高声叫好。
关汉卿一夸,石君宝更来了劲,后两句干脆唱开了。嘴里仿着乐器:“依哐,依哐,锵!哎,吃万剐的遭刑律。我又不曾掀了你家坟墓,我又不曾杀了你家眷属!”
“痛快,就要这般骂,骂那些顶个官戴就变坏的狗东西!”关汉卿显然不光是骂戏里的秋胡,是骂猛兽般横冲直撞的马队,是骂那些坐进衙门就要辖制黎民的马夫。骂过兴奋地说:“快写,早点写完!”
二人正谈得热火,班主着人来叫。这么快就读完了?他俩你看我、我看你,不知班主会是什么看法。都害怕写这么长的故事不行,要是通不过就无法演出,那就白费力气。他们忐忑不安地走进班主屋里,没想到看见的是温煦的笑脸。刚站稳,班主就说:“书生,写得不赖。”
关汉卿听了,松口气才说:“写长了,要占一整场的时间。”
“是有些长,不过,戏里有故事人就能看住,咱试着破个例,演他一晚上。”
班主这么一说,二人如释重负,他们最担心的问题不再是问题,还有啥可怕的?关汉卿真没想到,还就是有他可怕的。接下来班主告给他,这个戏本还不能演出,不是故事不好,而是太文雅,老百姓听不懂,笑不了。你想平常日子过得麻烦,过得艰难,看戏不就图个快乐么?可要是听不懂,笑不了,看啥意思?然后说,你回去改改,改好咱就演。
说是改好就演,可改好并不简单。关汉卿费了好大的劲,甚至觉得写时都没有这么艰难。改完了,拿去给班主看,满以为能够通过,岂料班主竟说了句:“还是原来的味道。”真如浇了一盆凉水,关汉卿浑身发凉。让石君宝看,他也觉得像没改一样。这可把关汉卿难住了,他不是不想改,可到底咋样才能改好,他心里没底。回返时穿过盐池的岸沿,天色已暗,关汉卿走得磕磕绊绊,眼前一片茫然。
化解关汉卿的茫然,离不开高人指点。我看这位高人,还是关汉卿的伯父最为合适。他有学识,又常年来往于乡村广众当中,熟悉他们的脾胃。关汉卿把他的茫然一说,伯父即告给他:“班主真是内行,那天我读时也有同感,吃不准,不敢说。是这样,众人看戏就是图高兴,戏要没有趣,那看啥?更别说文雅得看不懂。”
关汉卿困惑地问:“那咋算有趣?咋才能懂?”
伯父不会讲道理,却给他唱出几句《张连卖布》。这是一出短戏,现在还流行于山西、陕西一带。这一带常演短戏,多是折子戏。唯有这《张连卖布》不是折子戏,是独立的短戏。因而就有研究者说,可能是宋金时期已有的杂剧。这是一出劝说戒赌的戏,丈夫赌博输得家业狼败,妻子苦口劝谏。按说,应该很为严肃,戏剧却滑稽逗人。伯父随口唱出:
妻子:你把咱打捞池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不养鱼光养蛤蟆。
妻子:你把咱白杨树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长得高不能结啥。
妻子:你把咱芦花鸡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不叫鸣是个哑巴。
妻子:你把咱五花马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性情瞎爱踢娃娃。
妻子:你把咱牛笼嘴卖钱做啥?
张连:又没牛又没马给你戴呀!
妻子:你把咱大狸猫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吃老鼠不吃尾巴。
妻子:你把咱狮子狗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不咬贼光咬娃娃。
……
伯父还没唱完,关汉卿就打断他说:“这不是下里巴人吗?我是想写阳春白雪啊!”
这一来伯父摸准了关汉卿的症结,问他:“啥是下里巴人?是乡亲们说的话?”
关汉卿点点头。
伯父接着问他:“啥是阳春白雪?是典籍里的话语?”
关汉卿又点点头。
伯父没有反驳他,拿起笔继续发问:“书上写这是啥?”
“毛笔。”关汉卿如实答。
“你平日说啥?”
关汉卿要过毛笔写下:“生活。”
“不对,”伯父接过笔写出的是:“圣活。”
“圣活?”关汉卿略有所悟,“是圣人干的活?”
伯父说:“对呀!常言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毛笔是读书人的工具,是圣人干的活。你说哪个高雅?是毛笔,还是圣活?”
“当然是圣活。”
“这就对了,往往众人嘴里的话才是最古老、最文雅的。”
如果说上一次改稿,关汉卿是隔靴揉痒,那么,这一次应是脱靴揉痒,揉得好不痛快。无疑,帮他脱掉靴子的就是伯父。无疑,这一改,班主拍案叫绝,剧本定稿排演。
回读剧本,“道童,门首觑者,看有甚么人来。(道童云)理会的。”原文的“觑者”似是“观看”,“甚么人”似是“何人”,“理会的”似是“遵命”。可以看出,大量民众的语言代替了书面语言,活泼了好多。关汉卿还加进了谐音逗乐,严肃的间隙,也能开心一笑。请看:
(鲁肃上,云)可早来到也,接了马者。(见道童科,鲁云)道童,先生有么?(童云)俺师父有。(鲁云)你去说:鲁子敬特来相访。(童云)你是紫荆?你和那松木在一搭里。我报师父去。(见末,云)师父弟子孩儿……(末云)这厮怎么骂我!(童云)不是骂;师父是师父,弟子是徒弟,就是孩儿一般。[2]
道童把堂堂“鲁子敬”误作和松木在一搭里的“紫荆”,真是又气又恼,还无法和孩童一般见识,轻轻巧巧玩了一把幽默。每回戏剧演到此处,台下都会发出一阵哄笑。
《关大王单刀会》上演了,看戏的人场场爆满,场场叫好。
关汉卿成功了,脱颖了,跃上了元杂剧的舞台。严格说,此时还不能称元,金国仍在不远处苟延残喘。
天高任鸟翔,海阔凭鱼跃。
关汉卿应该庆幸生于解州这块自然环境优美、历史文化厚重的土地。那里的水乳、五谷和扑面而来的文化气息,早早播植在他的肌体里,流淌在他的血脉里。不过,若是和他后来的文化勋绩对接,还需要更深厚的文化养育。这个养育他的地方就是统辖解州的平阳。
平阳是帝尧建都的地方,也是元杂剧最早繁盛的活动中心。活动中心当然是后世研究者的评价,那个时候只是优伶戏子集聚的地方,献艺的场所。若是平民,能够走进平阳去观赏演艺,是莫大的享受;若是伶人,能够跻身其中登台亮相同样是难得的机遇。
关汉卿走进平阳大行院不难,《关大王单刀会》就是他最好的入门券。
注释
[1]关汉卿剧本《关大王单刀会》第四折。
[2]关汉卿剧本《关大王单刀会》第二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