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苑缤纷
6240000000011

第11章 郁达夫的诗和香港

如果郁达夫不在五十一年前被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杀害的话,他活到今天,应该是百岁老人了。人们是不大容易把风流倜傥的他和老人形象联在一起的,而他死时也只有四十九岁,还年轻得很。真是可惜!日本军国主义真是可恨!

郁达夫是先后三次到过香港的。两次在一九二六年,一次在一九三八年。二六年正是北伐时期,他从北京南下,到广州的广东大学教书,就在那时候,广东大学改组为中山大学。他在十月二十日到十一月二日之间,趁这改组停课的闲时,到香港、澳门一游,先从广州到香港,再去澳门;又从澳门回香港,再回广州,前后到香港两次。三八年底他去新加坡,参加《星洲日报》的工作,十二月十八日由福州坐船,二十一日到香港,二十三日改坐意大利邮轮经马尼拉,二十八日到新加坡,在香港逗留了两三天。三次加起来一共不超过十天。

据王自立、陈子善所编《郁达夫简谱》记载:一九二六年三月,他“为南方的革命形势所鼓舞,与郭沫若、王独清同赴广州。到广州后任广东大学(后改名中山大学)英国文学系主任兼教授”。后改任法科教授兼出版部主任。十一月底辞职,十二月中回到上海。

又据《简谱》,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八日载:“应《星洲日报》社之邀,与王映霞携子郁飞搭乘英商邮轮离福州赴新加坡”。二十一日,“到香港短暂停留,在港参观和拜访戴望舒、楼适夷等好友。”

在这以前,他已经在戴望舒主编的《星岛日报·星座》副刊发表过一些文章。后来又在陆丹林主编的《大风》旬刊上发表过一些诗篇,惊动文坛,有名的《毁家诗纪》就是他到新加坡以后,把一些已经发表过的旧作和还没有发表过的新作,加上注解,一起寄给丹林发表的。行旅匆匆,他在香港似乎没有作过文章写过诗。有一首七绝,从题目看,似是在香港所作,但从另外一个题目和注文看,却是到新加坡后的作品。

这首诗的题目是:《远适星洲,道出香港,友人嘱题〈红树室书画集〉,因题一绝》。但它又另有一个诗题:《日寇陷沪,陆丹林逃难香港,邮示谐家题咏〈红树室书画集〉,感赋却寄》,这就明显不是香港所作了。诗是:“不将风雅薄时贤,红树室中别有天。为问仓皇南渡日,过江载得几残篇?”后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这是他到了新加坡的日子。他别日诗篇的后面,不止一篇注有“一九三八年末新加坡”。红树室是陆丹林的书斋,也是居所,到底在香港那里就不可考了。在上海,已有红树室。

郁达夫的一些诗是一九三八年先在广州刊出,后才在香港的报刊上出现的。广州的报刊有《救亡日报》、《宇宙风》等。

在香港最早刊出的诗是《读郭沫若氏谈话纪事后作(二首)》。一是《募寒衣》:“洞庭木落雁南飞,血战初酣马正肥。江上征人三百万,秋来谁与寄寒衣?”。一是《前线不见文人》:“文人几个是男儿,古训宁忘革裹尸。谁继南塘征战迹?二重桥上看降旗。”南塘是明代名将戚继光,他在闽、浙,大败倭寇。

郁达夫自己是到过前线劳军的,他有《戊寅春,北上劳军,视察河防后登五云顶瞭望军营垒,翌日去徐州》一律。戊寅就是一九三八。“千里劳军此一行,计程戒驿慎宵征。春风渐绿中原土,大纛初明细柳营。碛里碉壕连作寨,江东子弟妙知兵。驱车直指彭城道,伫看雄师复两京。”这首七律和另一首七绝,却被编在《毁家诗纪》中,连同其他十七首诗和一首《贺新郎词》在《大风》上发表。七绝是和台儿庄大捷有关的:“水井沟头血战酣,台儿庄外夕阳昙。平原立马凝眸处,忽报奇师捷邳郯。”

《毁家诗纪》是郁达夫的诗记王映霞移情别恋之作,记的都是儿女私情,却拣进了这两首和另外一首,显得有些不很调和。另一首是《九月初旬离汉寿,拟去南洋,风雨下沅湘,遥望汨罗》:“汨罗东望路迢迢,郁怒熊熊火未消。欲驾飞涛驰白马,潇湘浙水可通潮?”这不很调和也正好看出郁达夫尽管为“家”烦恼,还是经常为国兴忧。尽管他在别的诗后,注有“心火未平”,但在这首诗后,注的却是:“风雨下沅湘,东望汨罗,颇深故国之思,真有伍子胥怒潮冲杭州的气概。”可见未消的更有对敌的怒火。

《毁家诗纪》尽管是前前后后两三年的作品,也有些已经发表过,但总起来加上这个题目,二十首一齐发表,却是一九三九年三月在香港《大风》旬刊上的事。那时候郁达夫已经到了新加坡了。两人尽管争争吵吵,离离合合,还是一起到南洋,虽然彼此都在争取和好,终于还是不欢而散。就在这争取的时期中,郁达夫整理发表了这《毁家诗纪》,反映出心情的矛盾,一边在争取,一边又在毁弃,终于是毁,毁了他们的风雨之家(他们杭州的家为有名“风雨庐”)。

《毁家诗纪》在《大风》刊出后,郁达夫寄了一册给在上海的兄长郁曼陀,郁曼陀读了以后叹息不已,在末一页的空白处题了一首绝句:“明知覆水难收日,犹是余情未了时。一语着君君莫恼,他年重忆毁家诗。”《毁家诗纪》尽管是积累了两三年之久的作品,但还是郁达夫激情冲动之作。事过境迁,后之读者也就不必纠缠在这些夫妇情、家务事上面,还是让家国事更撼人心弦吧。

和《毁家诗纪》并存的,还有郁达夫的名作《乱离杂诗》十二首或十六、七首。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后最精彩的遗作。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太平洋战争爆发,不久,他工作所在地的新加坡陷于日军之手,他逃难到印尼。据胡愈之的记录:“一九四二年春间,达夫避难保东村(另一译名巴东,易使人误为‘巴东之峡巫峡长’的巴东),日成一诗以自遣。今存此仅中一首,右诗一至七首为怀远忆旧之作。郁达夫有女友,于新加坡陷前撤退至爪哇,任联军广播电台广播员;达夫在保东村,隔二三日必赴附近市镇,听巴城广播,故有‘却喜长空播玉音’之句。第八、第九首留别保东居停主人陈君,陈为闽金门人。第十首成于彭鹤岭,则以言志。第十一首系去卜干峇鲁途中口占,末界为中途停舟处。达夫后居巴爷公务时,亦间有所作,作风复有不同,似意气较豪放,惟已尽散佚,惜哉!”

一九八六年又发现一首,被编入为第四首,余类推,这就成了十二首。这些都是四二年的作品。

一九四三年,他和华侨姑娘何丽友结婚,又有《无题四首》,用的是《毁家四首》的原韵。加上这些,可以算十六首。

一九四四年,又有次韵答胡迈一首七律。这就是十七首了。这些都在四六年随胡愈之的《郁达夫的流亡和失踪》同时发表过。

后来发现的第四首是:“避地真同小隐居,江村景色画难如。两川明镜蒸春梦,一棹烟波识老渔。今日岂知明日事,老年反读少年书。闲来蛮语从新学,陬隅清池记鲤鱼。”这是一九六七年发现的。

另有两首七绝。一是四二年的《去卜干峇鲁留赠陈金绍》:“十年久作贾胡游,残夜蛮荒迭梦秋。若问樽前惆怅事,故乡猿鹤动人愁。”一是四五年的《题新云山人画梅》:“十年孤屿罗浮梦,每到春来辄忆家。难得张郎知我意,画眉还为画梅花。”这一首应该是郁达夫传世的最后一首诗了。

诗题在画上,写着“乙酉春苏门啸隐题”。乙酉是一九四三。苏门有两意,晋朝的孙登隐于苏门山,阮藉去山中访他,互为长啸,因此有“苏门啸隐”之称。郁达夫用它,却表示自己是隐于苏门答腊之意。

《去卜干峇鲁留赠陈金绍》又题作《赠印亚画家张乙鸥》。一九六七年新加坡《南洋文摘》刊出“画眉还为画梅花”这诗时,题为《题张乙鸥梅花图》,可见诗中张郎就是张乙鸥。

《乱离杂诗》最后一首:“草木风声势未安,孤舟惶恐再经滩。地名末旦埋踪易,楫指中流转道难。天意似将颁大任,微躯何厌忍饥寒?长歌正气重来读,我比前贤路已宽。”最为豪放,使人感到的是满纸正气和豪气,更信胡愈之说他后来诸作,“意气较豪放”,都散佚了,实在可惜!第七首的“却喜长空播玉音,灵犀一点此传心。凤凰浪迹成凡鸟,精卫临渊是怨禽。满地月明思故国,穷途裘敝感黄金。茫茫大难愁来日,剩把微情付苦吟。”哀感缠绵,动人心弦,每两三天去市镇听广播一次,释相思之苦,是乱离中难得的爱情故事。

他后来和何丽友成婚,用了《毁家诗纪》的四律原韵,大有昔日“此情可待成追忆”的味道。其中一律:“赘秦原不为身谋,揽辔犹思定十洲。谁信风流张敞笔,曾鸣悲愤谢翱楼。弯弓有待南山虎,拔剑宁惭带上钩。何日西施随范蠡,五湖烟水洗恩仇。”却是豪气逼人的。郁达夫到底有慷慨志士的一面,他终于以身殉国,不是偶然的!何丽友和他生下的儿子郁大雅,二次大战后虽来港定居,何丽友后去南京依女(她和郁达夫生有一子一女)。郁大雅据说现在还在香港。儿子未有继承父业,职业是卡车和的士司机。这也算是郁达夫和香港的一点点缘份了。

一九九六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