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是卓越的杂文大家。同是以杂文著名的夏衍甚至说:“鲁迅以后杂文写得最好的,当推聂绀弩为第一人。”
聂绀弩又是卓越的诗人,“晚年竟以旧诗称”(钟敬文语)的旧体诗人,也写旧体诗的胡乔木赞聂绀弩的旧体诗是中国诗坛上“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
写杂文的时候,他是绀弩、耳耶、萧今度,等等。
写旧体诗的时候,他就是散宜生。偶一用之的有咄堂。他说:“周文王的‘乱臣’九人中,有名‘散宜生’者,此名了无涵义则已,假定‘名以义取’则恰为‘无用(散)终天年’(适宜于生存)。”散宜生之名见于《史记·周本纪》,但我们许多人却是从《封神演义》上首先看到这名字的。聂绀弩有言,他写诗的典故不少是从《封神演义》得来的。聂绀弩有句:“泪倩封神三眼流。”如果猜想他首先从《封神演义》得到灵感,“因窃假‘散宜生’为号,而命所作的诗为《散宜生诗》”,也不足为奇。
聂绀弩在诗中又欢喜以“樗材”自称,樗就是臭椿,自古被称为“恶木”。常和栎联在一起,称樗栎;又和散联一起,称樗散。都是无用之材的意思。樗散是因无用而被散置的樗。樗栎是一对无用之材,《庄子·逍遥游》说樗:“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庄子·人间世》说栎:“其大蔽数千年,絜之百围……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真是说的太不堪了。
聂绀弩在《散宜生诗·自序》中,自喜无志无才无用,“或能终此久病之天年”,而深感“无用之用,实为大用(苟活偷生的大用)。”这欢喜的后面,实在是有着大大的悲哀的。
从绀弩到散宜生,从早年的弩张到晚年的欲“无用终天年”,一名之立,也可以看到一点什么的吧。正如他自己说的:“真人类及历史之大悲也!”
二
绀弩的旧体诗自编为集子的,最早应当是手抄本《马山集》,收七律四十首。时为一九六二年,也就是他从北大荒回到北京的那一年。
其次是一九六三年手抄本的《北大荒吟草》,收七律四十三首。把《马山集》中有关北大荒的集中在一起,再补上后来作的若干首。
然后是一九七九年《北荒草》、《赠答草》、《南山草》三个油印本。这是《马山集》一分为三,补上的篇章也就更多。
更后是一九八一年香港野草出版社的《三草》,这是变油印为铅印的第一个铅印本。共收诗词一百九十八首。
再后是一九八二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散宜生诗》,收诗词二百二十首。
一九八四年,福建人民出版社的九人《倾盖集》中有绀弩自选的《咄堂诗》,收诗词八十首。
一九八五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散宜生诗》增订、注释本出版,收诗词二百六十二首。
一九九〇年十月,湖北省京山县志办公室印内部本《散宜生诗·拾遗草》,收《散宜生诗》的集外诗一百二十六首。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侯井天自费出版所辑注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收诗词三百九十三首,包括《拾遗草》一百三十三首(按:其中有断句残篇亦算一首的)。一九九二年四月又出续册,增诗十首。
本书为新旧体合编的诗全编。旧体诗词以《散宜生诗》(增订、注释本)为主要依据,不载此本而见于其他各本的篇章(包括先出的《三草》),都收入集外诗《拾遗草》中,而大量是从各方面搜集来的,共计一百六十四首(另有赠胡风诗十一首为重刊)。全部旧体诗词四百二十六首(断句、残篇均未计入),拾遗接近总数的五分之二,接近《散宜生诗》增订本的三分之二。
全编中的新诗集《山呼》(共收十六首,其中一首为散文诗),是绀弩一九八三年自己编选的,他还为此作了自序,从未发表,很可宝贵。这一集子也一直没有机会出版。他所作新体诗不止这些,一个是为了保持作者自选诗集的完整,二是早年的作品搜集不容易,只好暂时让它这样了。
这里还有一点个人的私见,影响到搜集这些早年新诗的积极性。个人认为:一般来说,绀弩的新诗不如旧诗,旧体诗中,古体不如今体,今体之中,绝句不如律诗。
本书中所称的《散宜生诗》,指增订、注释本。《全编》,指新旧体诗全编,也就是本书:《拾遗草》,指本书中收集较完整的集外诗,也可以说是第五章。
三
《拾遗草》的搜集是靠大家的力量,出力最多的是侯井天。为了拾遗,为了弄清楚有关诗的人和事,他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以至财力,访了不少人,写了不少信。这中间的辛勤,可能是人们想像不到的,附录特刊了他写的《举两个寻人的例子》以见一斑。他独力自费印出了四百多页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和一百六十多页的续册,以一个并非富有的离休干部来说,实在是不能不使人肃然起敬的(主要还是辛勤的搜集)——敬礼,侯井天!
笺注由朱正、侯井天、郭隽杰、罗孚分工。《散宜生诗》注文基本是朱正原作,有若干增加也出朱正之手;笺文主要为郭隽杰所写。《拾遗草》由罗孚笺注。全部笺注汲取《旧体诗全编》中侯井天的注解甚多,也引用了书中舒芜的不少卓见,有些注明,有些为了行文关系没有注明,这里总地交代一下。
简称为朱注、郭笺、侯注、罗注;或简称郭按、侯按、罗按。
还应该交待的是:绀弩是不怎么同意注他的诗的,不得已,也以少注为好。这就是《散宜生诗》初版本何以无注,增订、注释本何以注得不多的缘故。绀弩在不得已要注的情况下,又坚决主张只注古典,不注今典。但读诗的人却和他相反,古典不注犹可,今典不注不可,不明诗的本事,就不懂诗的真意。为了从众,方便读者,我们违背了作者的意愿,以笺文点明了我们知道的诗的本事,以及有关的人和事和写作的背景,所知不多,也可能有误,总希望能对读者多少有些帮助,这里不管作者听不听得到,还是抱歉一下吧——对不起了,绀弩。
这歉意,恐怕也包括了替他拾遗。人家遗弃了的东西,你还拾起来干什么呢?这遗,有些的确是作者自认为不怎么好,不愿保留了的,有些而且明显的有了后来的作品代替了。如《北大荒吟草》中有一首七律《崖边》:“怯询检尺小姑娘,我是何材几立方?臂痛凌风擘枝叶,腿酸冲雪送壶觞。仰天半晌忽狂笑,向我周身重打量。努嘴崖边多节树,弯弯曲曲两人长。”在后来的《散宜生诗·北荒草》中,就只剩下了一头一尾的四句,“怯询”还改成了“怯问”,也改题为《怯问》。显然作者认为原作啰嗦,不如删改为绝句以求简洁明快,尽管仰天狂笑,周身打量更能传神。不过,这一拾遗也不是全无意义,至少可以让读者知道,作者是怎样在把自己的诗改得更为精采。
更好的例子是《初穿球鞋》,这也是《北大荒吟草》中的七律:“布袜青鞋一浑然,平生不解此鞋便。掌心鸡眼凭消长,山脊羊肠径往还。帮隔云从天借色,带疑梅与雪争妍。姑娘小伙齐狂笑,今日老头脚少年。”在后来的《北大荒草》中,有了一首似是而非的《球鞋》:“不知吾足果何缘,一着球鞋便欲仙。山径羊肠平似砥,掌心鸡眼软如绵。老头能有年轻脚,天下当无不种田。得意还愁人未觉,频来故往众人前。”这是一个彻底的改动,改得好!颔联、颈联,意义突出,最后两句活活画出得意的情状,绝了!这一拾遗,好像是多此一举,然而不然,还是向读者提供了一个推敲、锤炼作品的典范。
把诗改好了,或改得更好,而遗弃原作,这只是一种情况。另一种情况是诗本来很好,却因为不便说明的原因,不想发表,因此而见遗了。《散宜生诗·赠答草》中有两首七律《赠周婆》,在初版本中,第一首“添煤打水汗干时”就没有,只有第二首“探春千里情难表。”为什么?因为第一首中有“自由平等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这样一联,有人极力劝他不要把这首诗列入集中,他勉强同意了,事后非常后悔,在出增订本时,毅然把它加了这去。这首诗,最精采的就是这两句。这样的遗弃,难道还不应该拾回?
就在这两首《赠周婆》之前,增订本有《有赠(四首)》,也是初版本见遗了的。为什么?因为这里的被赠者并非别人,而是胡风,当时胡风还没有得到完全的平反,因此还有顾虑,未被收入。到出增订本时,完全平反了,也就收入了,但还是没有摆明是赠胡风的,是不是依然“心有余悸”?
绀弩另有题为《血压(三首)》赠胡风的七律,其中一首有句,“哀莫大于心不死”,流传众口,已成名句,这样的诗篇还能不拾起来收入集外诗中么?这首诗是:“尔身虽在尔头亡,老作刑天梦一场。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与鬼争光。余生岂更毛锥误?世事难同血压商。三十万言书说甚,为何力疾又周扬?”
我们现在把绀弩赠胡风的诗一一恢复了原貌,被遗弃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一一重拾编集。为了给读者一个完整的印象,甚至不避重复,把所有这些诗篇,哪怕是《散宜生诗》中已经有了的,也都一一收入《拾遗草》中。而胡风所有和章,也全都附录进去。
对于绀弩,现在自然是没有什么可悸的了。他虽然偶有怯于发表的时候,但更多的是勇于创作、勇于发表。胡风从北京被押往成都时,他以诗壮行色,称之为“兼两杰”;“文革”既起,他还在不断给胡风寄诗;胡风八十生日,他及时以诗祝寿;胡风逝世,他第一个发表悼诗……绀弩如果没有这些勇敢,人们哪里还有那许多好诗?——敬礼,我们的勇者!我们的诗人!
我们的拾遗也许把作者自认为不很成器的“拙作”也给献丑了,但就算如此,也不会有损于绀弩作为诗坛奇花的大名吧。再伟大的诗人、作家,也难免不有一些凡庸之作。但再凡庸,也无碍于他整个的伟大。
四
绀弩的诗由于有着十分突出的个人风格和十分精采的艺术特色,被不少人称为聂体,或绀弩体。
用一句话来概括,他是以杂文入诗。
绀弩是杂文大家,以杂文入诗是很自然的事。在他的眼中,古人的一些诗篇也是杂文,屈原的《离骚》、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都是。经过他的提醒,我们再读鲁迅的旧体诗,就感到固然是诗意盎然,而杂文味也十分浓洌。
“文革”前读到绀弩的这些句子:“吾民易有观音土,太后难无万寿山”(《颐和园》);“昔时朋友今时帝,你占朝廷我占山”(《钓台》),就有着如读杂文的颤栗。颤栗起于鞭笞的深刻。心想,最精炼的杂文也不如它们的精炼吧,只不过寥寥十四个字的一联。
用两句话来分析,绀弩的诗是严肃的打油,是沉痛的悠闲。提到聂体,不少人首先想到的是他的打油。
绀弩是不避打油,而且是主张打油的。他认为“如完全不打油,作诗就是自讨苦吃”,是作茧自缚,一打油,就天地宽了,就便于发挥了。他在自编的第一个集子《马山集》的小序中说:“古有《牛山四十屁》,此册亦近四十首,题咏投赠,于人于物,颇伤于马,其有牛者,盖亦鲜矣,故题曰马山,以马怀沙云。”虽然他是在把牛和马分开来,但实际上却把自己的所作和明朝牛首山僧的打油诗相提并论,不避打油,也在打油,是很显然的。
但绀弩不是为打油而打油,故作滑稽,相反的,他还说自己“较怕打油,恐全滑也”。又要打油,又要避免油滑,这才是绀弩。看他的《即事用雷父韵》这首七律:“虽邻柳巷岂花街,不为借书死不来。枯对半天无鸟事,凑齐四角且桥牌。江山间气因诗见,今古人才带酒杯。便是斯情何易说,偶因尊句一诙谐。”首联和颔联,谐矣,颈联一转而严肃,尾联更说偶然谐一下罢了,而且还是因足下你先诙谐我这才诙谐起来的,真是何其“洁身自好”!
但绀弩其实并不是偶一谐之,而是处处有其谐的。程千帆说他“滑稽亦自伟”,绀弩引用时却成了“滑稽亦自喜”。我们就看他自喜的一些句子吧,什么典故都没有用的那些联句:“口中白字捎三二,头上黄毛辫一双”(《女乘务员》);“谁家旅店无开水,何处山林不野猪”(《董超薛霸》);“四手一心同一锯,你拉我扯去还来”(《伐木赠尊棋》);“高材见汝胆齐落,矮树逢人肩互摩”(《伐木赠李锦波》)……这些都是他自鸣得意的打油,尽管他只是自喜,未说是打油。他没有自鸣,没有表示自喜的打油之句集中多的是,真是不胜枚举。
他自喜而又承认那是打油的,有“泪倩封神三眼流”这样一句。这是《挽同劳动者王君》,王君就是和他同在北大荒劳改的王觉(王拙),被妻子揭发有“反动言论”因而得罪,死于劳动中。他用鲁迅的“运交华盖”韵写了一首挽诗:“华盖运骄尔自求,乾坤何只两三头?酒逢知己千杯少,泪倩封神三眼流。凉水泉边同饮马,完山顶上赛吹牛。于君鲁迅堪称寿,才得四旬又一秋。”以《封神榜》入诗,以吹牛入诗,当然是打油了。“酒逢知己千杯少”是成语,居然用“泪倩封神三眼流”对之,真是奇绝!打油的封神三眼流泪,一对上千杯少的知己,呈现的却是一种苍凉沉郁的深情。尾联的意思,鲁迅只活了五十六岁,本来算不得长命,比起你的只有四十一岁来,却又“堪称寿”了,还就又加深了哀痛之情。
谈到这样的寿夭,绀弩发了一通议论:“半个多世纪以来,目睹前辈和友辈,英才硕学,呕尽心肝。志士仁人,成仁取义。英雄豪杰,转战沙场。高明之家,人鬼均嫉。往往或二十岁便死,如柔石、白莽。或三十来岁便死,如萧红、东平。命稍长者亦不过四五十岁,如瞿秋白、鲁迅……有时悲从中来,不知何故,所渭‘泪倩封神三眼流’(拙句)者,人或以为滑稽,自视则十分严肃。”这最能说明他的严肃的打油。
一提到打油,就容易联想到俗,而绀弩就正是不避俗、不怕俗的,他不避俗字、俗语、俗的典故。《三字经》、《千字文》、《封神演义》、《笑林广记》都是他用典的来源。“哈”字“么”字“吗”字,他都可以入诗;“此地无银”、“忘八”、“别三”也可以入诗;“安得申公豹神今朝江山如画”,说得似是轻松,其实十分沉重。
绀弩还有把沉重的事情说得平静的本事。“夫死生亦大矣”,绀弩在雪峰去世后,写了这样一首《挽雪峰》:“天色有阴必有晴,物如无死定无生。天晴其奈君行早,人死何殊睡不醒?风雨频仍家国事,人琴一恸辈行情。枕箱关死千枝笔,忆鲁全书未著成。”把死生说成是阴晴一般平常,说有生必有死,雪峰死了,可悲的是他死在天晴——昨宵风雨、今朝天晴的日子里,走得早些罢了,不过,死也无非是人长睡不醒而已……这些话,说得悠闲,其实沉痛。绀弩又在知道自己的女儿自杀而死后,写了这样安慰妻子的诗:“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稀古妪翁相慰乐,非鳏未寡且偕行!”这不也是在极力平静地说活,把人死说成如损瓶罐来安慰自己的老伴么?当事者越是这样保持平静,就越使旁观者感到难以言说的沉哀。绀弩真有本领!他也哀痛朋友,“辈行情”的哀,父母“人情”的深痛,但又能把一件哀痛的事说得似乎平平淡淡,寻寻常常,安慰自己的朋友和亲人。
当然,绀弩也不是时时作悠闲状的。敢怒、敢骂、敢歌、敢哭是他的本来性格。就在哀悼死者时,他大声呼喊出:“安得菜刀千百把,迎头砍向噬人帮”(《挽贺帅》);他虽在狱中也“噩耗雷惊难掩耳,楚囚偷写吊诗来”(《挽陈帅》);他以“于无声处响惊雷……痛彻乾坤此一悲”来《哭周总理》……
他既有沉痛的悠闲,更有放怀的激情,正像他既有严肃的打油,也有绝对的严肃一样,不过,还样的悠闲总是成了他突出的特色。
五
绀弩在谈到自己的诗的特色时说,这特色是“首先在写了劳动。”自己劳动,也看旁人劳动,于是歌颂劳动,而不是以同情来写劳动。既歌颂旁人,也歌颂自己,“勉强歌颂,以阿Q精神歌颂”。这就是《北荒草》。这是从主题和题材来看特色。
的确,这是前无古人的。
的确,这是开诗界(旧体诗)的新局面。
绀弩一把劳动写得很美,二把劳动写得很生动,三把劳动者的感情写得很精致。
先看那美。
到厕所去做清洁工作,臭不可不闻的劳动也,然而在绀弩诗中,却是“白雪阳春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便肯饶?”又是“手散黄金成粪土,天将大任予曹刘。笑他遗臭桓司马,不解红旗是上游。”(《清厕同枚子》)真有冠冕堂皇的美,虽然他自己也点穿了,这是阿Q气;虽然有阿Q气,到底还是写得美。希望北京人不要说“臭美”,读到这些诗篇,是使人能忘其臭的。
又如拾穗,“如笑一双天下士,都无十五女儿腰。鞠躬金殿三呼起,仰首名山百拜朝”。(《拾穗同祖光》)又是阿Q气,又是很美。读者就是读到“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见身边又一条。”也会忘却拾穗者又要弯腰的辛苦,而只是不免一笑,欣赏诗人的谐趣。
又如“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万方俯首归行列,广厦萦心定作为。”(《脱坯同林义》)。又如“麦垛千堆又万堆,长城迤俪复迂回。散兵线上黄金满,金字塔边赤日辉。”(《麦垛》)。又如“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放牛》)。又如“龙江打水虎林樵,龙虎风云一担挑。”(《东周婆》)。又如“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挑水》),都把普通劳动和眼前光景写得很壮美。
还有《刨冻菜》:“白菜隆冬冻出奇,明珰翠羽碧琉璃。故宫盆景嵌珠宝,元夜花灯下陇畦。千朵锄刨飞玉屑,一兜手捧吻冰姿。方思寄与旁人赏,堕地惊成破碗瓷。”一棵冻得结了冰的白菜,在诗人的笔下竟成了珠玉、琉璃、名瓷,真是美得出奇。
《北荒草》开门见山的第一首《搓草绳》就是写劳动写得出奇的:“冷水浸盆捣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真是缠绵、缱绻,使人为之神往,有谁能不从这精致的描绘中感到感情如被翻搓的别有细腻的美?这是多么的生动!
还有那《削土豆种伤手》:“豆上无坑不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两三点血红谁见?六十岁人白自夸。欲把相思栽北国,难凭赤手建中华。狂言在口终羞说,以此微红献国家。”友人对这最后一句十分叹赏,说是此情此景,此心此意,使人低回久之。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写得如此之美,不能不使人叹绝。也许有人会嘲笑说,这“献”莫不是献媚?我想,那就实在是不了解一位劳动者的赤子之心,一位知识分子的报国之情了。
还要看看那《推磨》:“百事输人我老牛,唯余转磨稍风流。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春雷隐隐,玉雪霏霏,把本来的一派荒寒写得多美!朋友中有人认为颈联牵强附会,硬贴上政治;尾联更是“媚态邀宠”,我看也实在是厚责诗人了。
朋友们多半知道,绀弩平生不仅不主动邀宠,也不愿被动受宠。当有“宠”意外飞来之时,他避之不得,勉强承受,真是何“邀”之有?“媚”更无从说起。至于因磨而想到“把坏心思磨粉碎,”那也不是为了邀宠的献媚。或者有人要问,既然如此,为什么对明明是强加于知识分子的惩罚性劳动也要如此歌颂呢?原因可能是知识分子经过多年多方“教育”,已经成了“原罪主义者”,承认有原罪在身,必须接受如此这般的劳动,来自我改造,因此而对这样的劳动歌颁。绀弩不是说过,他的歌颂有时是“勉强歌颂”么?“勉强”就不是为了邀宠,邀宠就不会“勉强”。另一些时候,他又是“以阿Q精神歌颂”,用他的话来说,也就是以“奴性的变种”的精神来歌颂,以求自己取得精神的胜利。
劳动是值得歌颂的,惩罚则未必。歌颂是复杂的,复杂到包括了“滑稽亦自伟”以至于阿Q气。
六
还想略略谈一下,绀弩诗的格律,律诗中的对仗。
绀弩说他写诗“有两个值得一提的老师”,一严一宽,严的是钟敬文,宽的是陈迩冬,一样使他得益。绀弩作诗,其实也是于诗律有严有宽的。
他做得最多的是律诗,最有成就的也是律诗。律诗讲对仗,对得好,就真耐人欣赏。绀弩在这方面是很有功夫的。
随便举一些例子。如“荒原百战鹿谁手?大喝一声豹子头。”(《排水赠姚法规》),以“鹿谁手”对“豹子头”,“鹿”对“豹”,“谁”对“子”(谁、子都是人),“手”对“头”,对得巧。如“丈夫白死花岗石,天下苍生风马牛。”(《挽毕高士》),以“白死”对“苍生”,以“花岗石”对“风马牛”,拆开来一个个字也很对,“花”对“风”,“岗”对“马”,“石”对“牛”,对得工整。如“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怀张惟》),以“英雄巨像”对“皇帝新衣”,以“千尊少”对“半件多”,很有意思。如“狼洞难留青面兽,虎林微访白头翁。”(《赠胡考》),以“狼洞”对“虎林”,以“青面兽”对“白头翁”,好!如“明日壶觞端午酒,此时包裹小丁衣。”(《拾野鸭蛋》),以“端午酒”对“小丁衣”,“端”对“小”,都是形容词,“午”对“丁”,都是干支,“酒”对“衣”。“端午”和“小丁”乍看不对,细细分析一下,就发现不仅对得上,而且对得巧。如“青眼高歌对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钟三四清归》),以“青眼”对“红心”,巧,以“对吾子”对“管他妈”,巧极了。如“友鸾和绀驽,画虎皆白痴。”(《悠然五十八》),舒芜指出,这里拆开来一个一个字都对的上,“弩”本来和“痴”不对,谐音为“驽”,驽钝的驽,就可以对上了,很工巧。如“本钦史笔追司马,况爱新民为友鸾。”(《悠然六十》),以“史笔”对“新民”,也巧。如“儿童涂壁书忘八,车马争途骂别三。”(《有赠》),以“忘八”对“别三”,更巧。如“此日鸳鸯冲铁网,一天星斗乱银河。”(《红楼梦人物·鸳鸯》),以“此日”对“一天”,以“鸳鸯”对“星斗”,以“冲铁网”对“乱银河”,同一件事而分成对得工整的两句,妙笔!如“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交心坦白难。”(《挽雪峰》),“信口雌黄”,千载成语,“交心”、“坦白”,当代流行语,以之属对,道尽世情,令人叫绝!
读诸如此类佳句,不免想起清人的一句诗:“诗如老将律精严”,尽管绀弩诗律的精严不仅仅在于巧对,又尽管他也偶有应对而不对的,如“二十六个和一个,谁家豪富谁情深”(《无题》);“名城处处新民报,水上鸳鸯陆上仙”(《铭德季惺金婚》);“新民报副刊文学,商务印书馆女儿”(《满成老友六十周年祭读凤兮大姐悼亡作后作》);“手执钢鞭将你打,假洋鬼子复何为。”(《阿Q》)之类,这些大概是严外之宽吧,不过为数不多。
《胡风八十》的一联,“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虽不怎么对,却感慨无限,感人至深。
绀弩有时将成语改动一二字,谐音成趣,寓意深刻,如“曾经沧海难为泪,便到长城岂是家。”(《解晋途中与包于轨同铐戏赠》);如“雪满三冬高士饿”(《对镜》),“放诸四海诚皆窘”(《斥》)都是。
这里只是记下一点辑后感、注后感、编后感,真正分析绀弩的诗,那是专家们的事了。我有幸在香港出版绀弩的第一个铅印本诗集《三草》,如今又有幸参加终于集大成的《诗全编》的编注工作,实在掩不住心头的一点自喜。
一九九二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