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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香港文学初见里程碑——《香港文学大事年表》志喜

去年,我们有了第一本《香港文学书目》,今年,我们又有了第一本《香港文学大事年表》(—)。大十六开的开本,装帧漂亮、印刷精美的这本年表,翻看它真是赏心悦目。从无到有,已经好;一有就很美,就更好了。

这是一本为香港确有文学作证明的书,用许许多多事实,证明香港有文学,有文学活动,不是文化沙漠。

书从四十年代之末开始,直到六十年代之末。它的主体是五六十年代,但一九四八、四九年是一个重要的转型期,加上这两年,来龙去脉就更清楚。这两年和五十年代之初,大批作家南来又北去,在香港留下了不少文学的脚印和种子。这些是左翼,还有右翼。南来、留下或他去,更有“美元文化”的活跃。

香港以一个“自由世界”的橱窗在中国大陆的南部边缘屹立着。左右壁垒分明、红白辉映。五六十年代正是重要的时刻。

重要更在于,有经济上对大陆的禁运,有大陆上对付知识分子“反右”,有以知识分子为主要对象而扩展到每一个人的“文化大革命”。震撼在大陆,波及于香港,反映到文学艺术上。

香港本身也有过“文革”式的“五月风暴”。

事情可多了。我们是身历其境甚至首当其冲的。这里面有着许许多多的大事,只是我们都是小人物,这些发生在我们周围甚至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也真有大事么?

“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但在这大时代中,文学活动未必都是大事,未必有那么多大事,特别是和自己有关的。以我自己来说,我有幸参加了一些文学活动,也被记下了几笔。如我居然在这二十二年中,有十一年之久在编辑一个报纸的文艺副刊;又居然在“文化大革命”排山倒海而来横扫一切之年,和友人合伙办了一年多的充满“四旧”的文艺月刊。这些在我回顾起来,正业之余兼差的小事而已,却被当作“大事”,列入年表了。我自觉好笑。

看了整本书,我不能不承认,有不少是“文学大事”,但不是一般大事。也有不少连文学的大事也不是,太细微末节了,甚至不一定要笔之于书。

年表分四部分:日期、活动事项、文化人往来和出版。“日期”没有什么好说,“活动事项”中有不少只是开个联欢茶会,发一个悼唁电报,作一次普通演讲。逝世也列在活动中,那其实是不活动,倒是像反讽了。“文化人往来”有些只不过是记下某个人来了香港,而没有注明何所为而来,变成了没多大意义。还特别说明,来港定居是不列的,其实这倒是有需要的有用的资料。“出版”比较详尽,有时是过份详尽了,不少是流行作家的流行作品。在作者来说,只是他泛泛之作,不是有代表性的,在报上刊出时却也一一列为“大事”。如高雄(小生姓高、史得、三苏),他写过一些一天完的“香艳”而不奇情的小说“晚晚新”,在今天看来不算“咸湿”,在当年已是色情作品,这些也在出版一项作为“大事”,使人不免有宁缺毋滥之想。

我想,也许是大事不多,小事也就大起来了吧。

有些事情,如反对美国扶植日本,拥护世界和平大会,儿童节发表宣言,一而再庆祝南京解放……这些也能算文学事业么?

又如英文《虎报》创刊,《大公报》被停刊十多天,《香港夜报》、《田丰日报》和《正午报》被停几个月……这些似乎也不关文学的事。《大公报》倒是和文艺有过长久的因缘的,只是另外那三家报纸实在说不上有什么文学的气味。

有些记事却又嫌太简略,交代不清楚。如《大公报》在一九五二年的停刊和复刊,是有暴动在前,官司在后,停刊后又有周恩来发表声明,这才把停的惩罚扭转过来的。另外,三报的被封闭和解封,更是夹杂在“五月风暴”中的插曲。限于体例,不必细表,但加上一两句,点清眉目还是有必要的。

又如华南文联在广州招待赴穗观光的香港文化人,文字中缺了地点,容易误会这是发生在香港的事。

还有使人不能理解的,是“大事”中记载不少话剧活动,似乎详于五十年代而略于六十年代。电影基本上少的近于无,广东大戏简直就是无。我是不看广东大戏的,但我知道大戏中也有好的文艺作品,特别是后来的仙凤鸣,从剧本到演出,不少年轻的文艺界人士也很欣赏,为何“大事”却把这“仙凤”和她的同类都排除了呢?

另一件是《大公报》上的《艺林》副刊,《大公报》在天津、上海时,就以沈从文、萧乾主编的《文艺》副刊有声名于知识分子中间,后来到了香港,三十年代里杨刚编的《文艺》又有了新的声誉。四十年代之末,《大公报》在港复刊,袁水拍、于逢先后编过《文艺》,他们北归后,我也滥竽充数编选一阵。最后因稿源不足而停刊。这一点,“大事”中是有了的。这以后,陈凡(周为)走了一条新的路子,新路是旧路,他创办了《艺林》周刊代替《文艺》周刊,专门致力于传统的古典文艺,刊登旧体诗文、书画,以及研究文章。作者多是大陆上这方面的专家,水平高。不但在香港没有同类的副刊可以相比,就是在内地,也没有类似的文艺园地出现于报刊,因此这海内外孤本就显得更为出色了。这在香港的文学艺术活动上,是应该写上一笔的事情,“大事”却把它忽略了,一字也没有加以记载。我想,不会因为它是传统的,就不是文学的吧。但至少显出,“大事”对古典文学艺术是重视不够了。

在新文学的刊物中,有一两株“野草”似乎也被忽略。四八年的“大事”中,最后一笔记的是这么一句:“夏衍等著散文《论肚子》出版。”这《论肚子》实际上不是一本散文集,而是一本以丛书的形式出版的杂文刊物。它是抗战期间在桂林出版的《野草》的复刊,避免作为杂志去登记(也许是拿不出那一万块钱的登记费),就这样用书的形式瞒天过海了。夏衍等,就表示作者有多人,文章有多篇。这以后,还不定期的出了好几本,如《论怕老婆》之类,主要是些尖锐的针砭时事的杂文。散文也有,我写的一篇《黑暗的日子——重庆杂忆》,就是刚来香港的第一篇“力作”,用了些力气,吃力而写不好的作品,是专为《野草》而写的。

“大事”中几次提到聂绀弩的几本书的出版,如《寸磔纸老虎》之类,都说是散文集,实际上都是杂文集,甚至是报纸上的时评专栏。

此外,司马文森主编的《文艺生活》,也看不到。

还有一件事应该算是“大事”而被视为无事的,是《新文学大系续篇》在香港的出版。香港文学研究社在一九六二年影印重版了《中国新文学大系》后,就准备自行编印《续编》和《三编》。《大系》是第一个十年,一九一七到二七,《续篇》是二八到三八,《三编》是三八到四八。花了四年工夫,《续编》算是编好、排好,在六八年出版。《大系》的影印,《续编》的编印,是大陆上“反右”以后,“文革”也正在进行中的事。编者说工作是分在东京、新加坡和香港三地进行的,但据了解,主要是在北京进行,它的艰苦不难想见。《续编》十集,五六百万字,实在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在那个时时要对知识分子批判、触及肉体直到灵魂的日子,主编这样一部完全可能被认为是替封、资,修“树碑立传”的书,该有多大的难度,需要多大的胆识!真叫人不敢想象。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伟大的工程竟然在默默中完成了,而香港担负了重要的角色,这实在是香港在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上的一个重要的贡献,应该受到表扬。不管这《续编》有多大缺点或不足,都应该得到肯定和表扬。“大事”中缺少这一笔,是令人较为遗憾的。

同样要说的是,不管《香港文化大事年表》(—)有多少缺点或不足,它也是值得我们欢喜赞叹的,因为这是一种劈草莱、斩荆棘的开荒工作,没有人做过。黄继持、卢玮銮、郑树森他们肯花工夫在这上面,是叫人敬佩的。“年表”本身的一些缺陷,有郑树森的一篇长序做了笼罩全局的阐明,使人对那些年代得到一个完整的印象,议论持平,没有偏右或偏左的毛病,是它另外的可喜处。我就是靠它,回顾到朋友和自己的过去的一些活动不致遗忘的,真应该感谢编者的辛劳。

《大事年表》一编在手,使人有如见香港文学的第一块里程碑的欢喜。

一九九六午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