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回到香港,甚至在十年以前,就盘算着回来后要写一篇怀念徐复观先生的文章。
徐先生是一九八二年四月一日在台北病逝的。现在是整整十一年了。我那一年五月一日出了事,还来不及向他表示悼念之情,就失去了写东西发表东西的自由。当时就想,如果我还能生活在世界上,而且还能重新生活在香港,一定要好好写一篇纪念文章。此刻四千天已经过去,悼念是太迟了,就让我来怀念一番吧。
我大约是一九七一年开始认识徐先生的,同时认识的还有牟润孙先生。
我之所以记得一九七一年这个年份,是因为那年我去过北京,见过章士钊先生,当时他的《柳文指要》新出版,托我带了二十多部回香港代他送人,我顺便就请他多送一部给徐、牟两位教授。后来徐先生把他的那一部带去台湾,送给了黄少谷。据我理解,那恐怕含有备查之意,以示在中共统战面前无他。
而我的接近他,的确是有统战的用意。说来惭愧,当时我对他是没有正确认识的。我不是去接近一位学者,更不是去接近一位儒学大师,而是去接近一位为蒋介石主持过联合情报处的人。说的不好听,是一位可以称得上特务头子的人。在我的心目中,这恐怕是另一个戴笠。后来我渐渐明白根本不是这回事,就深深感到自己的荒唐可笑,不仅是一般的失敬而已。
正是由于这一错误的开始,我和他见面时经常谈的就是时事,是政治而不是学术。在政治上,我有自傲。在学术上,从来没有起过师事之的念头。直到他离开尘世以后,我对他的学术造诣算是略有所知以后,我还是把和他的十年交往,定位在师友之间,还拖着一个平辈的尾巴。
当他最后卧病台北的日子,我曾请徐师母王世高送去一首七律,慰问这位老夫子:
故人憔悴卧江关,望里蓬莱隔海山;
每向东风问消息,但依南头祝平安;
论交十载师兼友,阅世百年胆照肝;
一事至今增惆怅,孔林何日拜衣冠?
这里就还是说的“师兼友”,友未必是我狂放的表现,更是统战思想的反映:我是来做他的工作的,怎么是他的弟子?以我的不学无术,其实连做门生的资格也并不具备的吧,尽管我并非别无所长。
这就要说说诗最后两句。我们有约,同回大陆,去曲阜,谒孔林,而时间也定了,就在一九八二年。北京方面已为此做了一些安排,却因他病发而误了行程,终成虚愿。他临终的遗嘱有不能去孔林是平生大恨的话,那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恨语,中间是包藏了这一段故事的。他当时还约了一位好友,青年党的某领导人同行。
这在我的统战工作中,是最后的一个失落。我当然感到遗憾。但更加感到的是长者长逝的伤心。
十年的交往,我们之间的感情在增加,我敬重他的刚直,他的敢言、敢怒、敢骂。脾气可能不好,风格却是真好。政治上,他摆明了是反共的,但说由于大陆上没有别的政治力量可以代替共产党,他只有寄希望于共产党的自我完善了。他称赞周恩来,为周恩来的逝世掉了眼泪,这是忧国忧民之泪,公而忘私之泪。这使他挨了不少骂,也使我对他更为敬重。
不知不觉之中,我们一家都和他们两位有了往来,而他们的儿女到香港时,也都要和我们家的人见面。两家好像是世交的样子。我经常去徐家作客。他因健康关系戒酒,吃饭时我往往是独酌,彼此都习惯了。
在北京时,我知道台湾出版了《无惭尺布裹头归——徐复观最后日记》,我要家人设法买了一本带去给我。当我翻到日记中颇有有关我的记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一九八〇年十月三十一日:“晚骆君请在好世界吃饭,主要为梓琴。我亦陪坐约两小时。”这里的“骆君”其实是“罗君”。
同年十二月十四日:“晚间陈芬先生来小坐,语及近与某君事,某君有才而生活不甚正常,故亦影响其心理。陈芬先生赠《敦煌的宝藏》一册,印制颇佳。”这里的“陈芬”其实是“承勋”的谐音。
一九八一年一月三日:“中午与世高到艺术中心,原来林风眠先生请客,因为他在杭州当艺专校长时,艾青当了不到一学期的学生。并且是他劝成艾青到巴黎去留学。我们坐了一下,艾青夫妇来了……”这里没有写出的是:代林先生邀请他的是我。
同年二月十一日:“晚约林风眠、卢广声、陈芬诸先生在鹿鸣春晚餐。”林风眠是不欢喜一般的应酬的,他请徐,徐请他,属于少见。
同年三月十六日:“晚陈芬先生全家邀在好世界晚餐。”这很可能是还请春茗。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四日:“中午时罗先生偕其子来,送若(干)节物。因今日为旧历除夕。”这一回就直接写下原来的姓氏了。以前的“骆”和“陈芬”,大约是他故作隐讳吧。
抄摘这些,毫无藉此标榜的意思。没有这些记载,我是回忆不起这一些如烟的往事的。
他卧病台大医院时,曾有一首七律传来,那恐怕是他的绝笔。“……春雨阴阴膏草木,友情默默感时光……莫计平生伤往事,江湖烟雾好相忘。”十一年过去了,我能忘得了么?
徐先生为我,遭受过无端的谩骂,还祸延徐师母。而我也为徐先生挨过讽骂,这却是可以忘却的。不能忘却的是他这“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宿昔”的形象,越是离开人们越久越发高大的形象,虽然他并不是高大的个子。
一九九三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