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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世纪末在大陆

我羡慕世纪。不论怎么样,它总可以活一百岁,尽管我无意活到一百岁。

听说过世纪末,现在是看到世纪未了。二十世纪还有不到七年的命,到了年它就要宣告“真正的退休”了。世纪真不错,到时就退休,丝毫不恋栈。其实未必是它心甘情愿,不过制度规定了,一刀切,它不得不按制度办事,一年也不能多,一年也不能少,恰好。

恰到好处是难的,事情往往是“恰”不到好处。

据说世纪末肯定是恰到好处的反面,它恰到坏处。世纪末总是乱象纷呈的乱世。我们这个世纪末又如何呢?

世界还在乱。不过,比两次大战的那种大乱,已是好得多。比二次大战以后的冷战,也可以舒一口气了,南非和以色列这些老牌的麻烦,有了办法了。小乱还是有,也有很惨酷的,联合国手忙脚乱,东奔西跑,似乎总不济事。南斯拉夫留下的烂摊子,它至今还是摊开双手无策;苏联留下的烂摊子也是如此。一个小小的索马里,一个更小的海地,碰上了那些军阀,它也是毫无办法。

这是天下大势,国家事呢?北望神州,乱,似乎没有,烂,却遍地开“花”,越来越惨烂。烂就是腐,现在在反腐败。这腐败是空前的,腐党、腐政、腐军、腐商、腐文……最突出的是腐政。腐得比这个世纪来任何时期都厉害。真是世纪末!真使人摇头。

没有想到,有过许许多多不幸的我们,又多了一项不幸——不幸而逢这样腐恶的世纪末!

“文革”过后,一个新的口号提出来了:“团结一致向前看。”要大家少纠缠于过去,多着眼于未来。“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细了,就更容易纠缠不清了。当时,倒真是有一致振奋的气象的。

十多年过去了。一个没有人提出、却几乎在人人身上都发挥作用的新口号,正在全国广泛地流传着。两个口号,一字之差,现在是“团结一致向钱看”。

团结,未必,“一致向钱看”倒是真的。

上焉者,有高干子弟和他们的父老兄弟,一个个公然当上了董事长、副董事长,总经理、副总经理,初时还有些躲躲闪闪,现在却毫不隐讳,招摇过市。下焉者,是遍地的暴发户,先是称个体户,后又称单干户,至于“万元户”,那已经是过去了的名称,说起来就寒伧了,一万元,算什么,随随便便吃一顿饭就花掉了。

一位广东的画家朋友来岛城作八日游,和我们一盅两件地饮茶之际,说他在广州,几个人吃一顿饭就是一万多元,无非龙虾、鱼翅……那不是宴会,只不过是便饭而已。我们听了这些,感到自己真是“港灿”。

付款的当然是“海中人”——“下海”有成的人。用北京的话来说,就是“大款付款”。“大款”是商场阔佬,身怀大款的人,他们这样挥霍,是“大款摆款”,摆的是阔气。

当总书记念诗:“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时,奢侈之风早已把四菜一汤战败,一扫而空了。

这是今年春节的事情,我现在才听到。

这是发生在珠江三角洲的事情,是哪一个城市、哪一个乡镇就不知道了,没有问,又何必问,在那一带是普遍这样的,不必一定要问清楚。

这是关于酒的时价,酒是白兰地,是路易十三。平日每瓶九千八,实际就是一万元了(香港据说价八千)。这时突然涨到了一万六,最当红的年礼,卖到渴市。

老话是“富人一席酒,穷汉半年粮”,此刻是富人一瓶酒,穷汉岂止一年粮?你替我算算。

事情还没有到此为止。

也还是发生在珠江三角洲的事。不一定是在春节。

筵席摆开了。主人摆出了两瓶路易十三,叫大家随意喝,不必客气,他只是随随便便说了一句,“我家里还有四十八瓶”。

这不用你算了,我也能算。就算它的平常价格吧,整数好算一点,一万元一瓶,四十八加二,就是五十,此人只是存酒,而且只是路易十三,就是五十万!总的身家就不必问了。

但主人的身份却需要问一问的,区区乡长一名!当然到不了百里侯,十里、二十里侯而已!

他当然是属于先富起来的一群,是其中的佼佼者。

看来还不及禹作敏有钱,也不像禹作敏那样犯法。“不像那样”而已!

据说广东有新菜,名叫“龙虎凤”。龙是眼镜蛇;虎是豹,越南进口的小豹子;凤就是野山鸡。一个菜一万元,还是供不应求。

真厉害!吃一般蛇不算数,要吃很毒的眼镜蛇,显得比眼镜蛇还毒!一般以“虎”入菜,那“虎”其实是猫,现在居然吃豹子,真是吃了豹子胆,好大的胆子!凤是山鸡代家鸡,这倒没有什么。

一菜一万元,不,据说这是个汤,一汤一万元,真够瞧!如果是差不多水平的菜,九菜一汤,不加酒水,也是十万元一席了。这在目前,要算是巅峰之作吧。用官场的话来说,是层峰而顶峰,如果享用的是官,那当然是层峰而顶峰的各级首长。

亦官亦商,“下海”赚了大钱当然也可以享用。当然是个体户中的暴发户。

暴发,而后暴饮、暴食。

陆放翁有诗:“陆生画卧腹便便,叹息何日食万钱。”替他改一个字,改“钱”为“元”,那就可以告诉他:你今天就能够食万元了,只要你“下海”,经商,有后门,是高官,赚大钱。

“陆生”如果是后生,是哪一位大官的子弟,他就比别人更容易走上这一条“青钱路”。好几位贵介公子不是炒地皮而腹便便了么?以前是做官刮地皮,现在是做“官儿子”(这里请千万不要错成龟儿子)去取得批下来的地皮就行了,不必去刮,只要有人给批。

“龙虎凤”使人想到:虎父、豹子。不是犬子,这些人厉害得像豹子。

南宋有名的奸相贾似道,是历史上的大玩家,玩的是蟋蟀,据说著有《蟋蟀经》。他另名秋壑,倒像是虫窟。

贾似道是和秦桧齐名的坏人。他的名字使人联想到假是道。相信在玩蟋蟀的时候,他不会假,一定是真正地投入。

他玩的我想不像王世襄这样风雅,一定不是听蟋蟀,而是斗蟋蟀。听蟋蟀斯文,斗蟋蟀好武。驱虫而斗,总是残忍。斗得两败俱伤或一方七零八落,弃甲丢盔,断须折腿时,更显得残忍。这是我的想象,我没有好好地看过一场斗蟋蟀。小时看过蟋蟀斗,那是孩子们玩的最低级的游戏。澳门据说是有过斗蟋蟀的,不知道这一古风(或赌风)至今犹存否?就算存,我也不会特地去参观,赛马、赛狗都没有什么兴趣去看,何况区区蟋蟀?自惭没有童心,小孩子连看蚂蚁打架都兴致勃勃——我这样年纪的人还来谈童心,真是笑死人了。

听说,大陆上现在还有斗蟋蟀之风,只是上海一地,好此斗者就有上万人,输赢有高到一万元的,而且是美金!真是要命!不但要蟋蟀的命,也要了人的命!这当然不是说一定有人斗败了,大输之余,连命也不要了去跳楼什么的——不要命的要命!

这样的好勇斗狠依然存在,可见世风。一个“狠”字表现在还用“火攻”,火烧蟋蟀,使他们斗得更狠。王世襄说,太残忍了。

从小想到大,我们想到更多更大的对人的“火攻”(或‘火工’)。还有道貌岸然的辩说:就是不向你们这些坏人施仁政。

去过一趟绍兴,逗留了半天,就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了。留下的印象不深而好。

游了陆游的旧游之地沈园,只是觉得小了一些,缺少一点幽深的意趣。三十年前,人还年轻,还体会不到“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棉,此生行作嵇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那种行将作土的感情,尽管也很爱读放翁这诗篇。

也游了鲁迅的三味书屋,别的和鲁迅有关的地方就没有来得及去。

三十年后,据说绍兴平添了和鲁迅既相干而又不相干的东西,一走进这小城、水城,到处可见鲁迅笔下的人名、地名、物名命名的商店和商品,诸如咸亨酒店、孔乙己酒家、祝福艺苑、阿贵饭馆、阿Q服饰……此外,也还有大禹系列、越王食品、西施化妆品等等。

古不如今,鲁迅有关的商标最多;鲁迅有关之中,又以咸亨最多,这显然是在追求吉利。

这里面还有人别出心裁,在申请生产一种“鲁迅宴酒”,有如曲阜的孔府宴酒、孔府家酒。总算工商部门有分寸,拒绝了。鲁迅的故家是没落的家庭,上代虽然有人做过官,家中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机会想来是没有的(其实,孔子有没有这么豪阔,也是问题,只是后来的孔府——衍圣公府常有饮宴,却可能是事实),何来宴酒?实在是讽刺。

鲁迅有灵,必将变厉鬼以击其脑的。

这种主意也想得出来,实在是钱迷心窍了,虽然绍兴酒出名,不像曲阜,只是酒中无名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