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旅(一九一八—一九九七)和聂绀弩是好朋友,晚年以旧体诗崛起于文坛的聂绀弩,一九八〇年在香港出版第一本旧体诗集《三草》时,就是指定要高旅写序的,只此一序,再无别家。到一九八三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北京为他增订出版第二本诗集《散宜生诗》时,这才加上另外两篇序,一是他的自序,一是胡乔木给写的序。胡乔木的序可以说是强加给他的。
当港版的《三草》流传到北京时,聂绀弩以之送人,胡乔木在胡绳处看到了,大为欣赏,这时正好人民文学出版社要把它增订、注释出版京版的《散宜生诗》,胡乔木就自告奋勇,要替它写序,那时书已经开印,快要出版,于是就停下来,等这篇序,胡乔木是忙人,左等右等,序文都迟迟没有写成,最后终于等到了,但书已印好,连目录都来不及加,目录上只有“高序”和“自序”,而没有“胡序”,“胡序”是排在目录之前,是另加了页数印上的,这在一般书来说也是少见。
胡乔木这人,时右时左,时好时坏,声名很大,名誉其实并不太佳。聂绀弩最初知道他要替自己的诗集写序时,其实是很不欢迎的,他和人谈起时,说是“大祸临头了”,但是推不掉,没有办法。他最怕人家说他走了什么门路,去求胡乔木这样的人写序。事实上,一般人出书要求胡写序,未必可得,别人求之不得,聂绀弩却是不想要也不可能。在等待的过程中,整本书就在等这篇序,目录都印好了,序还没有来,他不免等得心烦,而有怨言,以至于出现了章诒和在《最后的贵族·斯人寂寞》中那样的话。
章诒和说,《散宜生诗》很快轰动了文坛,一天,某知名度颇高的作家读了诗集后,登门造访,寒暄了几句,便谈起了《散宜生诗》,遂问:“老聂,拜读大作,佩服之至,不过我想问问,你是怎么找到乔木,请他作序的?”霎间急雨骤至,黑雾飞扬,忿极了的聂绀弩倚案而立,怒气冲口而出,厉声切齿道:“妈的个B,我的书本来好好的,就叫那篇序搞坏了!”
“妈的个B”这样的粗口,聂绀弩未尝不说得出来,他送钟敬文的诗中就有“青眼高歌对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之句,但我相信,这样的话他是不会在看了胡乔木的序文以后还骂得出来的。现在当然不能起聂绀弩于地下,问他说过没有,但我们却可以从他在自写的《散宜生诗附记》和在给高旅的一封信中看得出来,未必会说。
聂绀弩在《附记》中,感谢了胡乔木写序和加注的提议,这还可以说是表面的客套,但他一九八三年八月三日给高旅的信中说:“兄之落实政策事,近已同胡乔木同志提出,请他向有关方面谅解,并促成之。此公做事负责,近对我颇好感,虽见访一次,并自动为《三草》作序,谓其特色也许为过去、现在、将来诗史上独一无二的。溢美之论,对我有此兴趣,故趁其询我有无问题要解决时,专函提兄一笔,想会有下落也。我亦提兄小说等等;惜手头无书可给。想他亦无暇读书……”
这信刊载在武汉出版社为聂绀弩一百岁诞辰出版的《聂绀弩全集(第九卷)》的序跋、书信中。这是聂绀弩亲笔写给高旅的信,不会有假。他用不着虚情假义地说感谢胡乔木的话,代替他深深不满的一骂词。
我相信,章诒和写的恐怕是传闻之误。聂绀弩就算有那些愤激之言,也只能是在等待胡序而耽误了诗集出版的时间,等得不耐烦了,才会有那样的粗口,那时他还没有看过胡序,不知道他怎么写序,如果看过了,知道胡乔木是那样肯定他的话,说是“作者以热烈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新史上独一无二的”,他还会那样骂胡乔木,那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我相信,聂绀弩顶多只能在左等右等而序不来,书印好了也不能出版,又不知道序文是怎么写的,才可能那么以粗口对待。章诒和的文章是有所误传了。
二
聂绀弩和高旅是好朋友,也可以从他们之间书信来往的频繁看得出来。
《聂绀弩全集》所收的书信中,搜集了他给十多位朋友的信,其中最多的,就是和高旅的通信,其次是舒芜。
他给高旅的信有一百四十一封,给舒芜的信有六十多封。给舒芜的信是从一九七六年到一九八五年写的,给高旅的信是从一九六一年到一九八五年写的。
全集中只有绀弩的信,看不到高旅的回信。两人的通信谈的多是诗,绀弩往往把他的新作抄写给高旅,从这些信中,可以看到《散宜生诗》的许多集外诗。济南侯井天编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和上海学林出版社的《聂绀弩诗全编》,其中的《拾遗草》不少就是从他们的这些通信中转抄下来的。
高旅以写小说、杂文活跃于文学界,他其实写了大量的诗篇。他死后,清华大学的王存诚教授(作家邵荃麟、葛琴的女婿)应他家人之请,替他整理编辑了一厚册的《高旅诗词》就有一千二百多首之多,这说明他不仅仅是小说家、杂文家,还是诗人。
聂绀弩在一九六一年的一封信中对高旅的诗有这样的意见:“你的诗,很出我意外,我根本未想到你有意于此,谁知你还作了不少。以前说过,你很长于向周围摄取未经前人道过的事物和境界,用旧的评语说,就是‘清新’。如果写古体不讲究对仗平仄,就会更得其所哉。但你抄来的都是近体,那就嫌对仗不工、平仄不调,有时还以乡音为韵,以至出韵。看来,诗句是未经锤炼的。即来自多年前人著作,自己又未多经吟哦。”这可能说中了要害。高旅的诗篇有很深刻的句子,但律诗中平仄不调、对任不工、押韵不对之处很多,显然没有经过认真的推敲。
高旅多年在港工作,晚年又脱离了左派的《文汇报》,他许多感时咏事之作,是很得从旧垒中来、反戈一击之妙的,我最欣赏他的《用毛润之先生词作律句》六首七律。毛泽东的原词是《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黑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高旅的六首七律是:
长夜难明赤县天,天明方见风光妍。
阎罗殿上中宣部,文化宫中人肉筵。
牛鬼蛇神红复黑,尸山油镬血与烟。
奈何桥下多新趣,七亿人民泛游船。
百年魔怪舞碥跹,正果修成便是仙。
马列无知输说法,杨枝着露任挥鞭。
一条路线苦与死,三面红旗缺不全。
我有阳谋君跃进,东风送上大罗天。
人民五亿不团圆,若要团圆望眼穿。
当世亲人毛主席,浑身学问老三篇。
夫妻南北休生仔,儿女东西各种田。
纸上团圆也节约,一封书信八分钱。
一唱雄鸡天下白,但余主席舌头红。
剪刀分店王麻子,思想独家毛泽东。
非帝即修无一是,你民我主要三忠。
齐呼万寿无疆日,二白之间加一穷。
万方乐奏有于阗,外国张骞来拓边。
社帝沙文马后炮,人民友谊口头禅。
已奉欧美进身酒,还送亚非度曲钱。
谁似霍查长袖舞,眉花眼笑起飞燕。
诗人兴会更无前,提笔打卦眼望天。
若把宝书读熟了,从此大作易成焉。
既通思想复劳改,何惧文学罹罪愆。
纸帽着头亦好事,敲锣打鼓步前贤。
三
高旅自己并不认为很突出,却受到北京人士欣赏的是一首《悼邵荃麟》。邵荃麟和葛琴夫妇是高旅早年参加抗日战争是就结交了的朋友。聂绀弩在一九七九年十月七日写给高旅的信中说:“荃麟追悼会家门横额为邵家天诗,极醒目。吊者纷纷问高为何人。”邵家天就是邵慎之,也就是高旅。
在《高旅诗词》中,有《悼邵荃麟》七律一首:
十年党锢失惊看,每忆嘉陵握别欢。
小语叮咛多仔细,前途险阻祝平安。
书传京报声犹涩,我为故人泪未干。
天下南冠遍旧侣,鬼薪取火不胜寒。
《高旅诗词》中又有《吊荃麟》古风一首:
左联一士负弩矢,十字街头不畏死。
咯血少年奋战时,家喉惯漱白开水。
轻生慷慨作家常,笔墨生涯余事耳。
岂是胸中沟壑深,洁身朗府端容止。
先生清貌盛须眉,华国文章指正轨:
何限英雄塑典型,原知文学长如此。
老时党锢忽新翻,自抚鞭痕伤竖子;
革命开谋下代工,奈从箠杀前驱始?
此中鬼蜮洞明谁,为奉则天袭吕雉。
内外惊扶女皇銮,每惭辍笔自徒宽。
年年占梦无消息,长忆嘉陵握别欢:
有语叮咛须仔细,前途险阻祝平安。
书传京报声犹涩,我为故人泪未干。
昨夜山呼聚恶少,钓台初整平天冠。
俄闻铁骑荡妖窟,踏碎瑶庭承露盘。
少日苍茫多俊杰,新型冯道面无汗。
风凉摇摆支柔骨,金粟俱来膝下欢。
呜呼!
天下南冠遍旧侣,鬼薪取火不胜寒。
这首诗显然是初稿,前面那首七律才是最后的定稿。
高旅还有《吊葛琴大姐》七律两首:
卅载浑沦涉此生,寒云坠破未呈星。
冲天雪拥窑场火,覆巢风从铁索腥。
进转胡同万象变,山呼圣殿千门惊。
谁羁大姐长监坐,仿佛锒铛响未停。
早著奇书《总退却》,何如狭路遇妖兵。
挺身不避陷身处,绝口犹存箝口声。
海上武装多起义,女中豪杰有令名。
徒然欲说欢颜事,闻讣心伤泪已盈。诗后有注:《窑场》、《总退却》皆所著小说集名。“窑场火”为故乡景色。又:“曾三次参加上海武装起义。”
四
聂绀弩不但要高旅替自己的诗集作序,还曾经要他写一本书,一本萧红传。这可见他对高旅评价之高。
这一年的夏秋间,聂绀弩从北京南下广东,在广州去扫了萧红的坟墓,到海丰拜见了彭湃的母亲,作了六七首七律给萧红,以“千里故人聂绀弩,南来微雨吊萧红”开篇。事后,他请尹瘦石画了一张萧红的像,请陈迩冬把他所作吊肃红的诗写成条幅,和后来写的诗一起送给了高旅,要他写萧红传,又说:“至于作否,随兄意,兄当自有胜业,不必为此也。”
后来,高旅并没有照聂绀弩的建议写萧红传。但聂绀弩却送上了他的赞词“港中高旅最高文”,这也说明了他对高旅文章有最高的欣赏。
聂绀弩对高旅的欣赏还不止此。当一九八三年《文汇报》在港创刊三十五周年纪念时向他征文。他准备写一篇文章,他在八月二十五日给高旅的信中说,他的文章想说,“卅余年来《文汇报》最大的功劳,在造成了一高旅。或问何时写之,何处发表,不知矣。”不过,他后来并没有写这篇文章。
此外,他又不止一次把高旅的文章和周作人比较,甚至认为高旅比知堂更胜一筹,而钱钟书也有不及高旅之处。
聂绀弩在一九八二年九月五日给高旅的信中说:“近日想到,唐朝贬官,系不能代取之类文章,似可多写,易写,易发表,且似无他人快此。回想知堂老人文多类此,很耐寻味,读时常不忍释卷,故此劝进。”又在十二月十二日信中说:“《持故》好,博学卓识有知堂风味,但知堂抄书多,你不抄,胜他。海内外博学知名者为钱钟书,他只谈文艺,你比他天地阔。”这些议论可以说是见仁见智。《持故》,指高旅的杂文集《持故小集》、《持故又集》。高旅是以写杂文进入文坛的。他的杂文有鲁迅的风味,却不及聂绀弩的有特色,而说他近于知堂倒是少有的议论。他的历史小说以《杜秋娘》、《玉叶冠》最有名。而一般的小说最为聂绀弩称道还是《困》,被认为“最佳”。
高旅也写过武侠小说,他在一九五二年创刊的《香港商报》上,以牟松庭的笔名写过《山东响马传》之类好几篇,虽然后来梁羽生、金庸在《商报》写的武侠小说引起了人们对武侠小说的兴趣,他们的作品被认为为武侠小说开辟了新的天地,被称为是新派武侠小说,但高旅那些却没有被列入这新派之内。
二〇〇四年八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