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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曹聚仁的《鲁迅年谱》

曹聚仁说,当年他准备替鲁迅作传记,首先想写的是鲁迅年谱。他同意胡适的看法,认为年谱是中国传记的一大进化,最好的年谱可算是中国最高等的传记,胡适他自己写的《章实斋年谱》,可算是中国进步的新传记。

年谱是把一个人的一生,以年系事,逐年编下来,如果年谱的主人是学者、文人,就把表示他思想主张的变迁沿革,都择要录下,按年编入。向来的传记只记其人的好处,不说坏处,胡适的《章实斋年谱》却好坏都写。曹聚仁说,他理想中的《鲁迅年谱》,就是这么一部史书。

但他首先写成的却是《鲁迅评传》,出版于一九五六,也就是鲁迅逝世的二十周年。他为什么不写年谱呢?据说是材料不足。到了一九六六年,鲁迅逝世三十周年时,他终于完成了这部《鲁迅年谱》。

这部年谱分上下卷,上卷是年谱,下卷是作品评论及印象记。

《年谱》从一八八一年(光绪七年,辛巳)九月二十五日鲁迅诞生开始,到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以至二十二日葬仪结束为止。

《年谱》如一般体例,把当年的大事和有关人士的生死都附录。如第一天,记下了“鲁迅生于绍兴城内东昌坊”,也记下了“上距曾国藩之死,恰好是十年”,还记下了“是年,李鸿章五十八岁……孙文十六岁……陈独秀三岁,章士钊是年生”。又如一八八五年记的是“五岁”,“是年,弟周作人生,幼名槲寿”。“是年,汪精卫生,左宗棠死……”一八八六年记的是“是年,蒋介石生,朱德生”。一八九三年,记的是“是年,毛泽东生,梁漱溟生”。

《年谱》中对鲁迅的创作有记载的,开始于一九一八年。“这一年四月,他的创作小说《狂人日记》在《新青年》刊出,这是鲁迅生活史上一个大发展”。“《狂人日记》的中心思想是礼教吃人,这是鲁迅在《新青年》上所放的第一炮,目标是古来的封建道德”。“那时,他就在《新青年》连续写随感录,这便是他后来所擅长的匕首式杂感文的初试”。

继续下去,是一九二一年,“《阿Q正传》当时是在孙伏园主编的《晨报》副刊上,以巴人的笔名发表的……正传共分九节,每星期登载一节,计九星期。《阿Q正传》是一篇典型的现实的讽刺小说,阿Q是‘乏’的中国人的结晶,所以《阿Q正传》的诙谐,即使最初使你笑,但立刻使我们失却了笑的勇气,转而为惴惴的不自安了。周作人说:‘用幽默的笔法写阴惨的事迹,这是果戈里与显克微支之得意的事,《阿Q正传》的成功,其原因亦在于此。’”

《年谱》和《评传》的很大不同之处,就在于《年谱》中把每个时期鲁迅的活动情况,特别是创作活动都记得较为详尽,《评传》多半是记一下就过去了。

曹聚仁说,他在着笔之初,就知道其中有若干要点,一定不会为若干人士所同意。第一,“鲁迅并不是圣人,他的思想本来有若干矛盾的,思想上的矛盾并无碍于其在文学史上的伟大”。第二,“鲁迅自始至终是个‘同路人’,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并不是共产党员……作为‘同路人’,鲁迅在革命道路上的贡献也是同样伟大的”。第三,“若干文化运动,如大众语运动、手头字运动,都不是鲁迅所领导的”。第四,“鲁迅所攻击的人士,有时他批评得非常尖刻,那一类人也只是《儒林外史》中的腐迂书生,却不一定是‘坏人’”。

曹聚仁说“这些为若干人士所不能同意的要点,我却不能不老实说出来,就因为我要保留史人的公正立场,不想阿附曲从某一种的说法”。他自命是“史人”,执的是“史笔”,著的是“史书”,不愿随随便便去附和别人。

他也提到,鲁迅如果不是那么早死,活到了新中国的时期,中共对他如何?中共对他将如何?他不同意胡适的看法,胡适见胡风被清算了,认为鲁迅也不免被清算、斗争。他说胡适这是“坐井观天”,不懂中共的政策。他认为胡适如果在北京,决不会被清算,还是可以做他的历史研究,红学考证,也有时间去完成过去发了愿而没有时间去完成的工作,不至于再出现那些徒有上半部、没有下半部的未完成的著作,如《中国哲学史》那样。他认为鲁迅如果还在,在学术研究上一定有惊人收获,至少那一部中国文学史一定可以写成。曹聚仁这《年谱》是一九六七年完成的,“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他还没有领教过,他更加不知道毛泽东说过,鲁迅如不听话,再写什么投枪、匕首式的文章,就不免要被送进牢狱的话了。

《年谱》的下卷,作品评论及印象记中,既有正面肯定鲁迅的文章,也有反面讽刺的作品。苏雪林是有名的大骂鲁迅的人,她数了鲁迅“十大罪状”,却赞扬鲁迅的创作,她的骂鲁迅的文章并没有被收入,收入的只是赞扬《〈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这似乎有些背离曹聚仁的既说好也说坏的主张了。

但下卷之中,却有陈源(西滢)的《致志摩》的一封长信,那是大做鲁迅的反面文章的。开门见山,就判定鲁迅是一位“做了十几年官的刑名师爷”(旧时官吏身旁的智囊),说他“一下笔就想构陷人家的罪状”,“不是减,就是加,不是断章取义,便是捏造事实”。陈西滢说赵子昂画马,先对镜伏地做出一个姿势,然后才画,鲁迅的文章也是对着大镜子写的,“没有一句骂人的话不能应用在他自己的身上”,“他没有一篇文章不放几支冷箭”,“他常常‘散布流言’和‘捏造事实’”,“他常常地无故骂人”……这一切都是不提具体事实的谩骂,并没有针对性的反驳文章,仿佛这骂得都很对,都正确无误。

不过,曹聚仁在《编者小言》中特别提了一提:“陈源写给徐志摩的信,乃是鲁迅自己要收集在关于鲁迅那小册子中的,我依旧保留在下卷中,显得鲁迅的胸襟是宽宏的。”所谓“那小册”,是指鲁迅当年同意编一本《关于鲁迅及其他》,由北新书局印行,后来并没有出版。鲁迅愿意转载陈西滢这封信,固然显得他的宽宏大量,但其中提到的事实,还是说明一下,以见到底谁在“捏造事实”为好。

关于《鲁迅年谱》,曹聚仁这书并不是第一篇,许寿裳早己有过《鲁迅生平和著述年表》,只是太简略了一点,曹书把它附在下卷的最后。

日本岩波书店后来出《鲁迅选集》,竹内好以许寿裳的年表为底本,又增加了许多材料,重新编过。

曹聚仁说他这年谱既不是以许寿裳的年表为底子,也不是竹内好年表的中译,他的材料更多了。而且比较全面,自认为是“近于史人的史法,力求其客观、平允,不作偏畸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