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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厨娘娶亲[27]

格里沙是个七岁的小胖子,此时他正站在厨房的门边,顺着钥匙孔往里偷看。厨房里好像发生了一件在他看来很不平常,而且从没见过的事情。在平时用来切肉和葱的厨桌旁,坐着一个乡下人,五大三粗的,还穿着车夫的衣服。他的头发是棕红色的,一脸的大胡子,鼻尖上还挂着一滴豆大的汗珠。他右手紧紧地托着茶碟,在那里喝着茶。他把糖块嚼得生响,震得格里沙的后背直发凉。年老的保姆阿克欣妮娅·斯捷潘诺夫娜坐在乡下人对面那个脏兮兮的凳子上,也在喝茶。她的脸虽然看起来有些严肃,但又露出某种喜悦的神情。厨娘彼拉葛娅在炉子旁忙着,好像要想方设法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似的。但她的脸在格里沙看来,就像是彩灯一样:这彩灯变换着颜色,起先红得发紫,最后又白得要命。她嘴里嘟囔着什么,一会儿去拿刀子、叉子,一会儿又去拿木柴、抹布,一直在那儿忙个不停,转来转去的。她的手有些发抖,所以弄得那些东西乒乓直响,可实际上她最终什么事都没做成。人家坐在桌子后面喝茶,她看都不看一眼。保姆问她问题,她只是断断续续地回答,连头都没回一下。

“您随便吃点儿吧,达尼洛·谢苗内奇!”保姆在招待马车夫,“您干吗老是喝茶啊?您还是喝点儿伏特加[28]吧!”

于是,保姆把一小瓶白酒和一个酒杯推到客人面前,脸上流露出狡黠的神色。

“我从不喝酒……从不喝……”马车夫推辞说,“阿克欣妮娅·斯捷潘诺夫娜,您别逼我了。”

“您怎么啦……当马车夫,却不喝酒……单身汉不可能不会喝酒。喝吧!”

马车夫斜着眼睛看了看伏特加,然后看了看保姆那狡猾的脸,自己的脸上也流露出同样狡黠的神色,仿佛在说:“不喝,我不会上你的当,老巫婆!”

“我不能喝,免了吧……干我们这行的不能沾这玩意儿。手艺人可以喝酒,因为他们可以老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可我们这帮人老在人群中跑,难道不是这样吗?你只要一进酒馆,马准会跑掉;要是喝高了,那更糟,我们就有可能马上睡着,或者从座位上摔下来。我们干的活就是这样。”

“那您一天能挣多少啊,达尼洛·谢苗内奇?”

“那要视情况而定。有的时候一天能挣上一张绿票子[29],有的时候可能连一个子儿都没挣到就打道回府了。每天都不一样。如今我们这行没什么搞头了。马车夫嘛,您知道的,遍地都是,草料又贵,坐车的人又小气,老是算计着去坐有轨马车[30]。不过,感谢上帝,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吃得饱,穿得暖,甚至……如果我看上了什么人的话……也许还有能力让别人过上幸福的生活……”马车夫瞟了一眼彼拉葛娅。

他们后来说什么,格里沙就听不见了,因为妈妈来到了门前,叫他到儿童室[31]去学习。

“快去学习!有什么事也用不着你在这里偷听!”

格里沙回到儿童室,把《祖国语言》[32]摆在面前,可就是读不进去。刚才所看到和听到的一切让他的脑袋里生出了一大堆问题。

“厨娘就要娶亲了……”他想,“奇怪了。我弄不明白,这娶亲是干吗呢?妈妈娶了爸爸,表姐薇罗琪卡娶了巴威尔·安德烈伊奇。不管怎么说,爸爸和巴威尔·安德烈伊奇是可以娶的,因为他们有金表链、好衣服,他们的皮靴也老是擦得很干净。可是娶这么一个吓人的马车夫,而且长着一只红鼻子,穿着毡靴……呸!这个保姆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非得要可怜的彼拉葛娅娶丈夫呢?”

客人离开厨房以后,彼拉葛娅走到正房打扫卫生。她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她满脸通红,好像被吓坏了似的。她只是用扫帚轻轻地扫着地板,把每个墙角都扫了五次。她故意待在妈妈的房间里,很久都没有出来。很明显,因为没人搭理她,所以她很难受,很想找个人说说自己的看法,谈一下自己的感觉,吐露自己的心声。

“他走了!”她看见妈妈没有开口讲话,就低声说道。

“他呀,看得出来,是个好人,”妈妈说,并没有将目光从针线活上移开,“他不喝酒,而且很稳重。”

“真的,太太,我不嫁给他!”彼拉葛娅突然喊道,整张脸都红了,“真的,我不嫁给他!”

“你不要胡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的确,结婚是件大事,需要好好想想,这你也知道,但没有必要大呼小叫的。你喜欢他吗?”

“您想到哪儿去了,太太!”彼拉葛娅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大家都这样说,害得我……真的……”

“她要是说她不喜欢就好了!”格里沙暗想。

“你瞧,你这人也太扭扭捏捏了……你喜欢他吗?”

“可是,太太,他的年纪太大了!唉!”

“你胡说些什么!”保姆在另一间房里朝彼拉葛娅发着脾气,“他还没满四十岁。再说,你找那么年轻的干什么?蠢货,年轻又不能当饭吃……嫁给他,就这样!”

“真的,我不嫁给他!”彼拉葛娅尖声叫道。

“你这是胡闹!你以为你还能找到什么好货啊!换了别人,早就给他下跪了!就凭你,居然敢说‘我不嫁’!你就喜欢跟那些邮递员和家庭教师抛媚眼!太太,家庭教师来给格里沙辅导功课时,她老是向他抛媚眼。哼,不要脸的家伙!”

“你以前见过这个达尼洛吗?”妈妈问彼拉葛娅。

“我能在哪儿见到他呢!今天是第一次。不知道阿克欣妮娅从哪里把他弄来的……这个该死的魔鬼……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我的!”

吃午饭时,当彼拉葛娅把饭菜端上桌时,所有人都看着她,还拿那个马车夫取笑她。她的脸红得可怕,勉强地赔着笑脸。

“也许,娶亲是件害羞的事……”格里沙想,“羞死人了!”

她把所有的菜都做得很咸。鸡肉由于火候不够,还看得见血丝。除此之外,在整个就餐期间,不时有碟子和刀叉从彼拉葛娅的手中跌落下来,仿佛是厨架坍塌了一般,可是谁也没有说一句责备她的话,因为大家都理解她内心的感受。唯独爸爸愤怒地扔掉餐巾,对妈妈说:

“你老是乐于撮合人家!这关你什么事?如果他们愿意,就让他们自己去谈好了!”

饭后,左邻右舍的厨娘和女清洁工都聚集在厨房里,直到深夜都能听到她们叽叽喳喳的谈话声。她们到底从哪里得知这桩事的呢?这也许只有上帝才知道。半夜,格里沙醒来后,听见保姆和厨娘在儿童室的帘子后面交头接耳。保姆一直在劝说厨娘,而厨娘时哭时笑。接着,格里沙又睡着了,他在梦里看到彼拉葛娅被黑海魔王[33]和巫婆抢走了……

第二天,一切都趋于平静。厨房里的生活还是按部就班地继续着,好像那个马车夫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出现过似的。只有保姆偶尔披着新披肩,神情激动,还经常外出那么一两个小时,显然是到某个地方去谈事情了……彼拉葛娅和马车夫再也没有见过面。只要别人向厨娘提到马车夫,她就红着脸大声嚷:

“他是个该死的下流坯,我干吗要老念着他!呸!”

有一天傍晚,彼拉葛娅和保姆正在厨房里专心地剪裁着一件衣服,妈妈走进去说:

“你如果要和他好……当然,你可以这样,这是你的事,可是,彼拉葛娅,你要知道,他不能住在这里……你知道的,如果厨房里老坐着个什么人,我是不高兴的。你要注意,要记住……我也不许你在外面过夜。”

“只有上帝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太太!”彼拉葛娅尖声叫道,“您干吗老是用他来数落我呢?让他发了疯才好!他到现在还让我受罪,但愿他……”

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格里沙往厨房里瞧了瞧,惊呆了。厨房里挤满了人,整个大院的厨娘都聚集在这里,还有一个看院子的人、两个警察、一个戴袖章的士官,再就是小男孩菲尔卡……这个菲尔卡平日总在洗衣房附近转悠,经常跟狗在一块儿玩,可现在他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脸也洗干净了,手里还拿了一个镀了金的圣像。彼拉葛娅在厨房的中央站着,穿着新的印花布长裙,头上戴着花。与她并排站着的是马车夫。新婚夫妇俩脸色通红,满头大汗,使劲儿地眨巴着眼睛。

“喂……好像,到举行婚礼的时间了……”士官沉默了许久之后说。

彼拉葛娅整张脸都在颤抖,大哭起来……士官从桌上抓起一个大面包[34],与保姆并排站着,开始说喜庆话。马车夫走向士官,弯腰致谢,还吻了他的手。他又到阿克欣妮娅面前重复了这套礼节。彼拉葛娅就像木头人一般跟在他后面行屈膝礼。最后,门被打开了,一股白色的烟雾进入了厨房,大家叽叽喳喳地从厨房里走到院子里。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格里沙听见厨娘在号啕大哭,心里想,“她会被带到哪里去呢?爸爸和妈妈为什么不来保护她呢?”

从婚礼仪式结束到深夜,人们一直在洗衣房里高声唱歌和玩耍。妈妈一直在生气,因为保姆嘴里有伏特加的味道,而且由于举行婚礼连茶炊[35]都没有人烧了。格里沙睡觉时,彼拉葛娅也没回家。

“这个可怜的女人现在一定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哭!”他想,“马车夫一定会对她吼:‘不许哭!不许哭!’”

第二天早晨,厨娘又在厨房里出现了。马车夫也来了一会儿,他向妈妈道了谢,冷冷地看了彼拉葛娅一眼,说:

“太太,请您多照看她,就像她的生身父母一样照看她。阿克欣妮娅·斯捷潘诺夫娜,您还得像以前一样,多管教她,这是为了她好……不让她胡来……还有,太太,请您答应,从她的工钱中给我五个卢布,马的颈套需要换新的了。”

格里沙又想出了一个问题:彼拉葛娅以前生活无拘无束,想干什么都可以,用不着和谁说,可突然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来了个陌生人,居然从某个地方得到了支配她的行动和财产的权力!格里沙感到很苦闷。他极其热情地想去安抚这个在他看来已经成为人类暴力的受害者的女人。他从仓库里拿了一个最大的苹果,溜进厨房里,将它塞进彼拉葛娅的手里,然后赶紧跑出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