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开始写这本叙述“我的学思历程”的书《在非有非无之间》是1993年7月,那时我是住在美国俄勒冈儿子的家里,到今天(1995年元旦)写这篇《自序》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我是先写第四章“对中国哲学的哲学思考”,想把我对中国传统哲学的总体看法写下来,希望得到同行们的批评指正。从本书第一章中,读者可以看出,我本想做一个哲学家,但1949年以后,凡是研究哲学的只能被称为“哲学工作者”,而没有资格做哲学家,只有“领袖”不仅要被尊称为“哲学家”,而且要大家都称他为“伟大的哲学家”。只是到80年代后,大概可以称一些研究哲学的人为“哲学家”。可是我有自知之明,我已没有条件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了。因而只能借助对中国传统哲学的研究来谈谈我对中国哲学的一些看法。本书第五章“文化热的前前后后”是讨论中国文化问题的。这是因为我参与了80年代中期的“文化热”和从90年代后悄然兴起的“国学热”,因此对中国文化的走向不能不有所关注。这两章大体可以代表我目前的一些想法。
到今年,我已经六十八岁了,只出了五本书:即《郭象与魏晋玄学》、《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教》、《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道释》、《儒道释和内在超越问题》和一本英文论文集Confucianism,Buddhism,Daoism,Christianity and Chinese Culture,还有一本《随笔》将出版。另外,几十年来前前后后我写了近两百篇长长短短的文章,有的文章也许有点意义,有些文章只是为还债而应景。还有一些是“文化大革命”前写的,那多半是一些批判别人的教条主义式的文章,可以算是一堆废纸了。我常想,1949年后我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写的检查思想材料足足可以编成五本厚厚的书,如果我能利用那些写检查材料的时间写我想写的文章该多好!
虽然我至今没能成为哲学家,但是我却是爱玄想的人,如果有条件,我将会把我那些也许有意义、也许无意义的各种思想写下来,哪怕只是留给自己看,这也是一种“在非有非无之间”吧!如果我想写的那些“玄想”有意义,那么它就是“非无”(不是没有意义);如果它没有意义,那么它就是“非有”了。如果这些“玄想”能写出来而且能出版,那么它对世人就是“非无”(不是不存在),如果它既写不出来,更谈不上出版,那么它对世人当然就是“非有”了。而现在我的“玄想”只能是“在非有非无之间”。
一个人总有一些特殊的喜好,我除了喜欢买书和读书外,还喜欢听西方古典音乐。如果你到我家看看,就可以发现三间房子里全是书,连过道里也是书。另外,我还借了两间小房子放了七书架的书,又租了一间房子也放了七书架的书,而这些书架有的是放两层书,有的是放三层书。但是我能读书的时间却是那么少,因为各种事务占去我太多的时间,“书”对我来说也成了“在非有非无之间”了。我们家的录音机不止一台,还有CD、电子琴等等,但是很少有时间听音乐,这不也是说这些东西对我也是“在非有非无之间”吗?我常常和乐黛云说,什么时候我们是属于我们自己,什么时候能有点随心所欲的时间,而这是很难很难呀!这也许就是生活,生活总是“在非有非无之间”吧!
1995年元旦
结语
当我写完“我的学思历程”之后,并用《在非有非无之间》作为书名,我深深地感到要真实而又成功地写出自己六十多年走过的道路是很困难的。我所生活的这几十年,是中国社会发生巨变的极其动荡不安的几十年,到现在为止,我们大概都还不能清楚地描绘这几十年发生种种问题的前因后果。特别是自1949年后,中国内地社会政治生活中所发生的事件,有许多又是常理难以说得通的,有许多政治上的“阳谋”与“阴谋”之类,这不是我们这些书生所能破译得了的。有些事件,也许我大体上能推测出其中奥妙,但我又不能把它写出来,“祸从口出”的阴影到现在仍然不时地笼罩着我。因此,在我的这本书中有些地方就写得简略了,这就得请读者谅解。
这十多年来,我常与海外学者交往,其中有些只见过一两次面,随便聊聊,有些却多次交往,是相当熟的朋友了。在我和他们的交谈中,总感到他们对大陆学者在半个世纪以来的处境和思想变化的原因缺乏了解,这可能是他们也有他们的局限吧!不少海外学者一方面对我们如何能在精神和物质那么困难的条件下仍然能作研究,感到惊讶;另一方面又对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为什么能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政治批判,而真心地或违心地作“自我检查”,感到迷惑。我想,对这样的问题是很难用简单的道理说明白的。这里我只想用禅宗的一句话来回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是不可能有体会的。我曾在一篇题为《在自由与不自由之间》的短文中说到,对大陆知识分子来说,都是经过“忠诚老实运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向党交心运动”、“斗私批修运动”等等一系列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运动而使他们失去了“自我”。但我并不因此抱怨,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遭遇,而且现在许多知识分子正在做着找回“自我”的努力。
我用《在非有非无之间》作为我这本书的题目是有所考虑的,我在每章最后大体都作了一些与本书题目有关的说明。这里我还要特别提一下,在第五章中我引用了《庄子·山木》中的一个故事,但我只是叙述了大意,并且也不是完整的引用,现在我把原文抄在下面,再作一些解释: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
“乘道德”,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谓:顺自然。我曾套用“处夫材与不材之间”而提出人(特别是知识分子)往往是生活“在自由与不自由之间”,而在中国大陆学者更是处于“有我和无我之间”。我们一生中能真的有个“自我”吗?能真的认识“自我”吗?一个人在一生中能真的不失去“自我”吗?能真的不能认识“自我”吗?我的回答是:“不能”和“不能说不能”。“不能”是“非有”,“不能说不能”是“非无”或“非非有”。我常常想,很可能所有的人都生活“在非有非无之间”,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掌握他自己的命运,可以完全随心所欲地做他想做的事,但是他总是能生活下去,企图找回“自我”,认识“自我”,不过由于处境不同,他们的生活样式和追求的目标也不同罢了。这就是生活,是真实的而不是虚构的生活。从主观上说,你对自己的生活道路可以有所选择;但从客观上说,你对你的生活道路又不可能有所选择。所以人应该学会“在自由与不自由之间”生活,“在非有非无之间”找寻“自我”。照庄子看,“处夫材与不材之间”仍然也免不了要受累,应该是“顺自然”。如何“在非有非无之间”找寻“自我”,照我看就是庄子的“顺自然”。不过在这里,我打算给庄子的“顺自然”一个新解,这就是:超越自我和世俗而游于“非有非无之间”。
原收入汤一介:《在非有非无之间》,台湾正中书局,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