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火不吉死后的第三天,几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来到了果吉村,一进村口就嚷嚷着找依火不吉家,还说他们是来收房子的。
有人飞跑着赶来告诉尔古尔哈,尔古尔哈正在喂马海伍机吃粥。自从那天晚上依坡他们走后,马海伍机就再也没有起床,她的几个儿女也没有来看过她。她现在很虚弱,家里还剩了一点白米,尔古尔哈每天煮点粥给她吃。自己跟孩子们吃了两天的剩菜,到最后,那些剩菜都酸了,实在不能吃了,尔古尔哈才把它们倒掉,继续跟孩子们吃洋芋。
她听到来人的诉说,没有着急,把剩下的粥喂完,然后告诉阿依、阿呷和伟古,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出门,几个孩子乖乖地点点头。然后,她走到柜子边,拿了把菜刀,将它放在背后,慢慢地走出房门。
几个年轻人正好闯进院子,带头的一个染着黄色的头发,看尔古尔哈出来,就说:“我是来收房子的,依火不吉把房子输给我们老大了,你们得赶紧搬出去。”
“谁是你们老大?”尔古尔哈平静地问。
“谁是我们老大你就不用管了,我这里有依火不吉的手印,你今天必须得交房子。”黄毛大声叫道,似乎很牛。
这时,外面已经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村民,不过,没人敢说什么。依火夫哈也混在当中,躲躲闪闪地不敢上前。有些人的脸上甚至显出恐惧的神情,或许他们认识这些年轻人。
尔古尔哈冷笑着,说:“那是他的事情,你们去找他去。”
“找依火不吉?他不是死了吗?”黄毛一愣,问。
尔古尔哈嘿嘿一笑,回答:“对啊。依火不吉的事情我不知道。”
“怎么?你想耍赖吗?”一个长头发在一边叫道,他的手上挥着一根锁摩托车的链子。
尔古尔哈不急不躁,淡淡地回答:“我怎么知道依火不吉是不是真输了?你有什么证据说手印是他的?”
“就是他的!”长头发道。
尔古尔哈回答:“你说是他的手印,这个你要去找警察,他们如果说是依火不吉的手印,我绝对会把房子给你们。你们去找啊,我可是讲理的。”
“找什么找?你这就是想耍赖。啊,我明白了,依火不吉死了,烧了,你就不承认是吧?”黄头发眼珠一转,问。
“你只要找到证据,我绝对不耍赖,说话算数。”尔古尔哈越来越气定神闲,平静地说。
“兄弟们,这女人太霸道了,上。把她一家人都给我赶出来。”黄毛一挥手,示意几个同伙往上冲。
几个年轻人开始往前慢慢地走,不过,看得出来,他们也是小心翼翼。
尔古尔哈唰地一下,抽出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大喝:“你们敢往前走,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几个年轻人没想到尔古尔哈会有这招儿,一下子后退几步,呆住了。
半晌,那个长头发终于反应过来了,冷笑着,说:“你吓唬谁啊?”说完继续往前走。
尔古尔哈手一用力,一股鲜血立刻从她脖子上流了出来。她咬着牙道:“继续走啊,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啊。”
这下子几个年轻人有点慌张,停住了脚步,都看着黄毛,黄毛赶紧说:“尔古老师,你别激动,咱们都是斯文人,慢慢说,有事好商量。”
“你们往后退,再走一步,我就让你们摊上人命官司。”尔古尔哈大声喝道。
“好好好,你别激动,兄弟们,往后退。”黄毛对几个年轻人说。然后,他对尔古尔哈说:“尔古老师,你是文化人,咱们好好说话不行吗?”
尔古尔哈一字一句地说:“你回去告诉你们老大,要么找到证据,要是找不到的话,再敢来抢房子,我就跟你们同归于尽。”
“好好好,你别激动,我们走。”黄毛一挥手,几个年轻人退出院子。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后,他们走了。
围观的人有人拍手叫好,其余的人都议论纷纷,甚至平时总是偷偷议论尔古尔哈的几个女人也露出敬畏的眼神。
依火夫哈讪讪地走过来,竖起大拇指说:“阿珉,你真行。”
尔古尔哈用手捂着脖子,低声说:“你给我滚。”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流了下来。
依火夫哈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的尔古尔哈会这样说话,一时愣住了。
一转脸,只见三个孩子正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望着她,尔古尔哈冲着他们笑了一下,三个孩子顿时哭成一团。
尔古尔哈上前用另一只没有按着脖子的手分别抚摸着他们,轻声说:“乖,没事的。”
阿呷带着哭声问:“阿莫,你疼吗?”
尔古尔哈对她说:“不疼,对了,讲普通话。”
“嗯,我错了,妈妈。”阿呷道。
阿依拿来一块白布,这是给依火不吉做孝布剩下的,没有什么能消毒,只好用办丧事剩下的苞谷酒洗洗伤口,然后开始包扎。好在伤口并不深,很快就止住了血,而且应该也不会落什么疤。
马海伍机在那里躺着,一声没出,尔古尔哈以为她睡着了。可是,看看她的眼睛睁着,知道她现在虽然不出声,但是心里一定是很难过的。也能理解,刚才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能不着急吗?
尔古尔哈看着几个孩子,心里有些不安,心想:如果自己出去打工,他们遇到难事怎么办?
正包扎着,莫色有体忽然从外面一头闯进来,嚷嚷着:“人呢?人呢?太不像话了。依火不吉尸骨未寒,他们就敢这样?”
尔古尔哈淡淡地回答:“早走了。”
莫色有体愤愤然地说:“刚才我把他们来的事儿打电话跟吉伍村长说了,他非常生气,告诉我,一定要保护好你们,如果他们再来,坚决把他们赶走。”
“那就谢谢吉伍村长了。”尔古尔哈平静地说。
“他们再敢来,你就叫孩子去找我,看我不打死这群拉惹。”莫色有体气愤地说,显得很有正义感,这和平时他在村里欺男霸女的表现很不一样。
“嗯,谢谢莫色会计。”尔古尔哈简单地答应着。
莫色有体转身要走,忽然像想起来什么,回头说:“对了,你把上次你从吉伍村长那里拿的一百块钱的收据给我,把剩下的钱也给我,我要做账。”
“哦,差点忘了。”尔古尔哈从床头找到那本书,把剩下的二十块钱和中心校开的发票递给莫色有体。莫色有体接过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在尔古尔哈的手上捏了一下。尔古尔哈就像遇到了蛇,猛地把手缩回来,那本书啪地掉到了地上。莫色有体嘿嘿一笑,转身走了。
望着莫色有体的背影,尔古尔哈明白,自己现在是寡妇了,村里有些男人可能会想东想西了。想起昨晚,有人在外面那块因为办依火不吉的措漆被踏平的荞麦地里唱歌,想来也是不怀好意。
书上有一句话:寡妇门前是非多。现在,自己带着孩子过活,这样的事情肯定还会有。她扭头看看阿依,她这两天可能是吃得稍微好一点,脸上泛着红晕,看起来很吸引人。她十六岁了,个子也不矮,也是个美女了。不知道怎么了,尔古尔哈忽然有些担心起来。
忽然,床上的马海伍机叹了口气,轻声道:“阿杰鲁,阿杰鲁(彝族无词的叹息)。”尔古尔哈问:“阿妈,你怎么啦?”
马海伍机用微弱而嘶哑的声音回答:“惹莫(彝族话:儿媳),我想了很久。你们还是出去打工吧,把我丢下,我就不拖累你们了。”
“阿妈,你说什么呢。我和孩子不会丢下你的,我们死也要死到一起。”尔古尔哈刚才一点也没有眼泪,可是,不知道怎么了,马海伍机这一句话,让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如泉般流下,瞬间打湿了衣衫。
“尔哈,难为你了。我这两天一直想,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你们出去打工吧,就把我丢下,我不相信那几个没良心的会不管我。”马海伍机拉着尔古尔哈的手,虚弱地说。
的确,按照彝族的风俗,像家里这种情况,老人自然应该由依坡或者夫哈来养,假使马海伍机没有儿子,也有家支里的侄子供养。女儿一般不养,毕竟是嫁出去的,属于别家人了。可是,依火依坡和依火夫哈现在互相推诿,马海伍机自然很尴尬。这属于家丑,无法向别人说,说出去,依坡和夫哈是很难在村里抬起头的,家支里的人也会看不起他们的。
“不不不,阿妈,我们不能丢下你。我也舍不得让你去他们那里。”尔古尔哈摇着头,泪水完全无法控制。
尔古尔哈这么一哭,几个孩子也哭起来,整个屋子顿时陷入一片凄惨之中。
傍晚时分,暗红色的晚霞衬出大凉山巍峨的剪影,果吉村沐浴在一片金色的辉光之中。尔古尔哈正跟阿依在院子里收拾因为办丧事而搞乱的各种家什,忽然,门口一阵摩托车的声音。尔古尔哈一阵紧张,以为是那几个拉惹又回来捣乱了,就对阿依说:“你赶紧进去,没事千万不要出来。”
阿依有些犹豫,看着尔古尔哈脖子上缠着的白布说:“不,我要跟你在一起。”
尔古尔哈严肃地说:“你要懂事,那些拉惹来,你在这里,我不是分心吗?”
阿依点点头,正要往回走,门口进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吉伍学才。只见他今天穿了一身鲜艳的运动服,像是去参加什么重要体育活动似的。他脸上有些灰尘,像是赶了很远的路。
吉伍学才一进门就大声说:“哎呀,尔古老师,真对不起,白天的事情我刚听说,真是的,我陪县里领导去螺髻山旅游,两天没回来就发生了这事儿。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控制好那些拉惹,对不起,对不起。”他后面跟着莫色有体。
“尔古老师,吉伍村长听说几个拉惹搞事就赶来了,连饭都没吃。”莫色有体在一边说。
吉伍学才这么一表示,尔古尔哈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这个,不好意思,吉伍村长,叫你费心了,你看,我家里什么也没有,要不,跟我们吃点洋芋?”
“不用,我刚才跟县领导分手的时候,还有些东西在我的背包里,莫色会计,你去外面摩托车上拿下来,咱们就在尔古家吃吧,顺便给孩子们解解馋。”吉伍学才显得很随意地说。
“这个怎么好意思?”尔古尔哈有点不安地说。实际上,她担心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另外的一些东西,那就是村里人的议论。
莫色有体很快从外面拿进来一个驴友常背的那种背包,背包鼓鼓囊囊的,看样子装了很多东西。
吉伍学才眼神柔和地看着尔古尔哈,说:“里面都是些熟食,麻烦你给热热吧。”
尔古尔哈点点头,吉伍学才看了一眼阿依,眼神一亮,问:“这是阿依吧?今年多大了?”
阿依很有礼貌地回答:“我十六岁了。”
吉伍学才笑眯眯地摸摸她的头说:“都成漂亮妹子了。”
尔古尔哈看到他的样子,心里很不舒服,就对阿依说:“你去看看阿妈怎么样了?服侍她吃药。”
坐在锅庄边,吉伍学才环顾四周,叹口气说:“这么多年,苦了尔古老师了。也怪我,这么多年老跟依火不吉较劲,忘了给你些实际的帮助。”
尔古尔哈没说话,开始烧水。吉伍学才则有一搭无一搭地跟阿呷和伟古开着玩笑,两个孩子知道他是村长,回答问题总有些怯生生的。这样倒让吉伍学才感到有趣,他甚至要让伟古管他叫干爹。伟古自然不肯,吉伍学才拿出十块钱引诱伟古,伟古还是坚决不肯。
莫色有体开始从那个包里往外面拿东西,一只鸡,一些熟肉,还有一些点心。吉伍学才拿些点心递给几个孩子,孩子都摇头不要。就连伟古也是闭着嘴,一个劲儿地摇头。吉伍学才讪讪地笑着,对尔古尔哈说:“你看!”
尔古尔哈说:“他们不吃就算了。”
吉伍学才走回火塘边,坐下,不无赞赏地说:“尔古老师教育孩子真是有方法,唉,我们家的阿加就是没文化。”
“不要叫老师了,我现在就是一个失业的家庭妇女。”尔古尔哈开始蒸那些熟食。莫色有体把一瓶酒放在地上。
“学校撤并了,尔古老师接下来怎么个打算?”吉伍学才关切地问。
“我打算安置一下家里就出去打工。”尔古尔哈淡淡地回答。
吉伍学才跟莫色有体对视了一下,然后用试探的口吻说:“不然的话,去我的宾馆做点事?”
尔古尔哈摇摇头,说:“不,别人会有闲话的。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个……”吉伍学才沉吟了一下,看看莫色有体。
莫色有体赶紧说:“要不,去吉伍村长和别人合伙开的一个矿上吧,离村子不远,一周可以回来照顾一下家里,叫矿山给你安排个轻松一点的事儿。”
“不,谢谢你们二位,就不麻烦你们费心了,我会自己想办法的。”尔古尔哈回答。她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她知道,一旦自己答应了,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那是可想而知的。
吉伍学才和莫色有体正喝着酒,忽然门外有人唱歌,吹口哨。吉伍学才皱皱眉头,问:“最近经常有这事儿吗?”
尔古尔哈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是的。”
吉伍学才站起身,走出大门,站在门口大骂:“不想活啦?谁再欺负尔古老师,我叫人打折你们的腿。”
口哨声、唱歌声立即消失了,吉伍学才得意地走回来,对尔古尔哈说:“还翻了天了?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尔古尔哈嘴里道着谢,心里却叫着苦,他这么一嗓子不要紧,这村里人会怎么说自己?村里人没有不知道吉伍学才对自己有点那个意思的,这不是添乱吗?
“怎么?尔古老师有点不高兴?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吉伍学才关切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谢谢!”尔古尔哈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她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吉伍学才扭头看看伟古,递给他一只鸡腿,伟古开始还摇着头,但是,最后还是没有抵御住诱惑,接过去吃了起来。而阿依和阿呷却意志坚定地坐在床上,谁也不吃一口吉伍学才的东西。
那个晚上,不管吉伍学才和莫色有体怎么劝她,尔古尔哈都没有吐口答应去吉伍学才那里打工。作为女人,她不能走进自己已经发现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