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黄毛跟一个打扮得流里流气的男孩子走过来,跟尔古尔哈打了个招呼,然后,他看着阿依,说:“你这么漂亮不应该去工厂打工,要不,我跟头儿说一下,给你安排个好差事吧。”
阿依冷冷地瞥了黄毛一眼,回答:“打住,你的好差事不就是当小姐?”
尔古尔哈不动声色,在一边看着阿依。阿依这样警觉叫她很欣慰,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在镇子上上了两年学,见多识广,一般男孩子还真骗不了她。
“当小姐好啊,就是陪人喝喝酒,赚钱多。”那个流气的男孩子在旁边说。
“滚开!”阿依把头扭到一边。
黄毛眼睛一转,看着尔古尔哈,笑嘻嘻地说:“尔古老师,要不叫阿依去做公主?”
“什么叫公主?”尔古尔哈问。
阿依一瞪眼,对黄毛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对你不客气啦?”
黄毛儿嬉皮笑脸地说:“公主又不是小姐,你急什么?”
“滚!”阿依扶着车厢壁,站起来,欲踢黄毛,黄毛灵巧地闪开了。那个流气的男孩子想打阿依,黄毛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男孩很惊异,看了一眼阿依,跟着黄毛转身走开了。
“阿依姐姐,什么是公主啊?是皇帝的女儿吗?”阿呷问。
阿依瞪了她一眼回答:“你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尔古尔哈虽然也不知道公主是干什么的,但是,显然不是什么普通饭店服务员之类的工作,因为阿呷好奇,她也不好问阿依。显然,他们嘴里的公主不会是皇宫里的那种公主,应该跟一些娱乐场所有关系。阿依看起来很懂,这点还真比自己强。
列车经过了一个长长的隧道,又经过一座高高的大桥,车窗外忽然豁然开朗,田野也变得绿起来,房子也渐渐地多了。
阿呷看着窗外,对尔古尔哈说:“哇,这里跟山里真不一样啊,这里的洋芋一定很大吧!”
尔古尔哈心里一酸,停止了咀嚼,回答:“是的,很大,吃不完。”
“如果洋芋能吃不完,那多好啊?”阿呷的眼睛里跳动着一点奇异的光亮。
阿依撇撇嘴,不屑地说:“没见过世面,人家外面的人都是吃白米饭的,洋芋只是菜。”
“天天能吃到白米饭?哇,那不是天天过年啊。”阿呷兴奋起来了,高兴地叫道。
可是,尔古尔哈高兴不起来,天天吃白米饭,那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不知道自己到了深圳能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人,也不知道这一家子人会不会能天天吃上白米饭。关于深圳,她只是从书上知道那是一个非常现代化的大城市,其余的一切她都一无所知。那里寄托着她的希望,却也让她感到不安。
尔古尔哈把剩下的荞麦饼子放进包里,手正好碰到一块硬硬的东西。那是全家的户口簿,还有阿依、阿呷和伟古的学籍。这一去深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叫孩子们上学。想起孩子们的上学问题,尔古尔哈又烦躁起来。自己现在身上没什么钱,听说深圳学费很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孩子们的学费凑齐。
列车停靠站并不是深圳,而是一个叫龙华的地方,一下车,一股闷热的气流就像一堵墙一样,硬生生地撞过来。虽然这一路上尔古尔哈她们不断地在往下脱衣服,但是,这种闷热还是让一家人很是难受。尤其是马海伍机,穿的居然是棉衣。大山里冷,车厢里也冷,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深圳会这么热。阿依赶紧伺候马海伍机脱下棉衣,换上一件旧旧的彝家衣裳,不过,还是略感厚重。可是,马海伍机已经没有更薄的衣裳了。
黄毛和几个带队的人像吆喝牛一样把大家赶到了站外,走了很远,那里有两辆破旧大巴。一行人被赶上大巴,马海伍机和阿呷、伟古每人被另收了十五块钱的车费。上车之前,尔古尔哈跑到车站旁边的一个小商店里,花十五块买了件汗衫给马海伍机换上,因为她担心这么热的天会将马海伍机捂出毛病来。
他们乘坐的大巴很破,开起来吱吱嘎嘎地四处都响,汽油味也很大,再加上司机开得很快,一家人都有些晕。尤其是马海伍机,很快就开始呕吐,紧接着,阿呷和伟古也开始呕吐,幸亏上车前阿依买了几个塑料袋,不然的话,他们非叫黄毛给赶下车去。不过,黄毛他们也一直是骂骂咧咧的,尔古尔哈知道自己家人让他们烦了,也不好还口或者是表达不满。
这一路上,窗外的景色跟大山里绝对不一样,很少有山里那样的林子,有的却是连绵不绝的楼房和厂房。车开得很快,转弯也不减速,整个车上的人不时地东倒西歪,发出一阵阵惊呼。
尔古尔哈的胃也很不舒服,但是,她还是强忍着,不时拍拍伟古和阿呷的背希望他们能舒服一点。倒是阿依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一直在那里悉心地照顾着马海伍机。看到阿依略显疲惫的面孔,尔古尔哈不由得叹息一声。幸亏有这孩子,不然的话,自己还真没法照顾婆婆和孩子们。
车子不知道开了多久,终于在一个看起来很偏僻的地方停下车。黄毛和其他几个带队的男孩子像吆喝牲口一样将大家赶下车。“下车了,下车了,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有人嚷嚷着。
人们像一群马一样被赶下车,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他们的行李也散落一地,就像是一群逃兵。
尔古尔哈注意到,不仅仅是自己的家人在晕车,还有很多人在晕车。这也难怪,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坐过汽车,忽然坐了这么久的火车和汽车,能不晕吗?
这是一个非常破旧的院子,有两栋宿舍和一栋厂房,据带队的人说,这是劳务派遣公司所在地兼中转站。有人拿着一张纸过来,叫着不同的人去自己的房间。不过,一直没有人来叫尔古尔哈一家。尔古尔哈问旁边的人是怎么回事,也没人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
马海伍机和阿呷、伟古明显地好多了,蹲在一边,脸色还是有些蜡黄。阿依找了杯水服侍马海伍机吃药,尔古尔哈赶紧问阿依水是从哪里来的,阿依说是在水龙头那边接的。尔古尔哈赶紧叫她把水倒掉,给她两块钱叫她去门口小店买矿泉水,并告诫孩子们,这里不比山上,水龙头里的水绝对不能喝,喝了拉肚子。阿依赶紧倒了那杯水,还对弟弟妹妹叮嘱了一番。
问问旁边的人,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坑梓,是靠近惠阳的一个镇子。其实,尔古尔哈也不知道惠阳是哪里,只是听说惠阳不是深圳。
骄阳似火,即使是在房子的阴凉处也是跟蒸笼一样。果吉村在山上,从来没有过这么热的时候。尔古尔哈看看马海伍机和几个孩子,都是满脸汗津津的,看样子都是热得不行。尔古尔哈把自己一家人的东西搬到一个背阴处,等着有人来安置他们。
有两个长得很凶的人过来,看着阿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没说话,然后走开了。尔古尔哈知道这些人不怀好意,于是低声对阿依说:“这些人不是好人。”阿依淡淡地回答:“我知道,你放心吧。”
尔古尔哈忽然有点后悔把孩子带到这么陌生的地方,这里危机四伏,就像有无数的饿狼蛰伏在四周,准备吞噬阿依和阿呷。阿依的长相自不用说,在来到深圳的这些女孩子里绝对是出类拔萃的,阿呷虽然还小,但是,眉宇之间所透露的媚气也是掩饰不住的。尔古尔哈知道深圳这个地方很乱,万一……她有点不敢往下想。
四周都是乱哄哄的,大家都在往楼上搬东西,叮叮当当的就像是赶集。还是没人来叫尔古尔哈一家,尔古尔哈很着急,总想找人问,可是,黄毛和那几个带队的也不见了,她不认识谁,不知道该问谁。
马海伍机显得很不舒服,尔古尔哈就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让她眯上眼睛。阿呷和伟古也靠在她的身上,半睡半醒,天很热,加上几个人的体温,尔古尔哈汗流浃背,可是,她却不能动弹,只好像木桩子一样坐在那里,心里只是希望马海伍机和孩子们能睡一会儿。
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才有人过来叫尔古尔哈,说是老总找她有事。
尔古尔哈站起来,谁知差点摔倒,原来,她的腿已经麻了。幸亏阿依在旁边扶了她一下,不然,地面是水泥的,非摔伤不可。
所谓的老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尽管穿着很正规,但是,一开口就是拉惹的腔调。他身边站了几个男孩子,一看就不是好人。尔古尔哈没有看见黄毛和那几个带队的。“我叫阿巴五带,想跟你商量点事。”他抽着烟,神色傲慢。
“您说,我听着呢。”尔古尔哈平静地回答。
阿巴五带用手指夹着烟,放在嘴边却不抽,说:“是这样,来的时候我们都签了合同,你和你家阿依都是要进工厂的。刚才有大老板看阿依不错,准备叫她去做秘书,你看怎么样?”
尔古尔哈一下子想起了那两个长相很凶的人,心里不禁一阵恐惧,于是回答:“阿巴老总,不好意思,阿依还小,也没读过多少书,给大老板做秘书不适合,还是让她进工厂吧。”
“人家老板说行,那就没问题。”阿巴五带道。
“不好意思,我们家阿依做不了秘书。”尔古尔哈回答。
“你别给脸不要脸啊!”旁边有人说道。
阿巴五带一摆手,呵斥道:“少胡说八道。”然后,笑着对尔古尔哈说:“不好意思啊,尔古老师,手下人不懂事,还请你见谅。”
尔古尔哈淡淡地回答:“没什么,要是没事我走了。”
阿巴五带问:“真的不考虑了?这可是机会难得啊。”他的笑容叫尔古尔哈很不舒服。
“不了,谢谢。”尔古尔哈回答。
阿巴五带脸上现出黑云,但马上又消失不见了,换上的是一丝淡淡的笑容。他回头对其中一个穿着衬衫打着领带的人说:“罗里火,你开车送尔古老师到她的住处去。”
罗里火哎了一声,对尔古尔哈说:“走吧。”
罗里火开的是一辆面包车,很破,开起来哪里都响,而且开得很快,见红灯就闯,尔古尔哈几次叫他开慢点他也不听,还不停地跟什么人打电话。
好在开的时间并不长,在一个比刚才稍微好一点的地儿停了下来,停在了一栋破破烂烂的房子前面。他打开门,递给尔古尔哈一串钥匙,说:“二楼最左边的房间,我就不上去了。进厂的事明天上午有人来找你,或许是我,或许是别人,记住了,别乱跑啊。”罗里火说完,一溜烟地把车开跑了。
望着这栋外墙长满了青苔的房子,尔古尔哈忽然有些恐惧。当老师的时候,乡里有一次组织代课老师去县里的烈士陵园扫墓,那陵园里面的墓碑似乎就是这样。她忽然有些恶心,想吐。旁边的阿依问:“阿莫,怎么回事?”
尔古尔哈使劲地吞了两口空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说:“没啥。对了,以后大家在这里除了阿妈,别人绝对不准说彝族话,要说普通话,明白?”
几个孩子点点头,异口同声地回答:“明白,妈妈!”
“上楼吧!”尔古尔哈道。
“好的。”几个孩子开始往楼上搬东西。他们的东西不多,不过是一些换洗衣服和必要的日常用品而已。
一上楼,大家才发现有四个门,都是破破烂烂的铁门,看样子其余三家都有人住,只有最左边的铁门紧锁着,里面的木门半开着。透过铁门往里望,里面很多灰尘,地下很多垃圾,应该是好久没人住了。
尔古尔哈叫马海伍机在墙边坐下,示意阿依去开门。谁知,阿依刚一开门,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尔古尔哈赶紧跑过去,问怎么回事。阿依脸色苍白,指着屋里说:“老鼠!”
尔古尔哈闻声望去,只见两只半尺多长的老鼠顺着窗台跑到外面去了,其中一只身上脏乎乎的老鼠居然还回头看看,似乎是很舍不得走。山里也有老鼠,但是,一般来说都是晚上才出现,这里的老鼠居然白天就出来觅食,真是有些大胆。而且,这里的老鼠比山里的老鼠大得多,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别怕,别怕。”尔古尔哈安慰着阿依。阿依看起来真的被吓着了,身体瑟瑟发抖。实际上,尔古尔哈也怕,只是她不能在女儿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
尔古尔哈安慰了她一阵,开始巡视这个屋子:一室一厅,有个小小的厕所和一个小小的厨房。面积比大山里的房子小了不少,一家五口住在这里的确挤了点。里面很脏,除了灰尘,还有许多不知道什么人丢下的快餐盒,里面的食物残渣都臭了。刚才的老鼠想来就是在这里找吃的。墙上有些乱七八糟的裸体画,还有一些电话号码,不知道这里原来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房间里只有一个断了把的扫帚,别的啥也没有,尔古尔哈想了想,对阿依说:“你在这里照顾奶奶和弟弟妹妹,我出去买点东西。”阿依很乖,点点头。
走下楼,尔古尔哈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个杂货店,于是走过去买了一个拖把,一把扫帚和一只塑料桶。老板娘阿娟很热情,一直问她是哪里人,尔古尔哈回答自己是凉山的,老板娘说自己是雅安的,来这里已经好几年了。
雅安跟凉山相距不远,这么说也算是老乡了,而且,老板娘也知道凉山的苦,听说尔古尔哈是新来的,没带什么钱,还送了口自己闲置不用的锅给尔古尔哈。因为她知道尔古尔哈不会用煤气,还主动把尔古尔哈带到厨房,教了她半天,直到尔古尔哈能熟练地使用煤气。
听说尔古尔哈的房子里什么都没有,阿娟便亲自带她到不远处的一个旧货店买了煤气灶和一些餐具。旧货店老板阿达是阿娟的远房亲戚,听说尔古尔哈的遭遇,也没收多少钱,甚至最后还搭了张旧桌子,并且亲自骑三轮车把东西送到了尔古尔哈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