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房间,阿达和阿娟发现尔古尔哈一家人什么都没有,只是随身带了点破破烂烂的衣物。两个人低声商量了一阵子,于是,阿娟过来跟尔古尔哈说阿达那里有两张刚收过来的床,一百块就可以卖给尔古尔哈。尔古尔哈知道便宜,可是,她从山里带出来的现金只有几个兄弟姐妹给凑的五百多块钱,现在已经花了一些,再买床家里人就可能挨饿,于是,坚决地不同意。
实在是拗不过尔古尔哈,阿达回到店里,找了两个旧棕垫来,尔古尔哈感觉不好意思,坚决不要,说睡地下就行。阿娟劝她,说这深圳的天气跟内地不一样,孩子睡地下会生病的,尤其是女孩子,生了病那是一辈子的事。尔古尔哈想想她说的话的确有道理,于是给了阿达三十块钱,算是买下了那两个棕垫。
阿娟和阿达走了,尔古尔哈开始带着孩子们收拾房间。房间实在太脏了,她们先是用水将水泥地面冲洗了两遍,然后又把厨房和厕所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直快到天黑了,房间才像个样子。就在他们忙活的时候,马海伍机一直在走廊里靠墙眯着眼睛,似乎是在睡觉。尔古尔哈过去摸摸她的头,还好,不热,也没喘。
“妈妈,我饿了。”伟古说道。
伟古这一提醒,尔古尔哈忽然意识到,大家还是在火车上吃的饭,就是家里带的荞麦饼子。现在有了炉灶,应该给婆婆和孩子们做餐热饭了。于是,尔古尔哈交代阿依和阿呷继续收拾屋子,自己则下楼买菜。
阿娟刚才告诉了尔古尔哈菜市场在哪里,就离阿达的旧货店不远。这是个不大的菜市场,里面卖货的人不多,但是,一问菜价,却把尔古尔哈吓了一跳。所有菜的价格都高得离谱,就连自己和孩子在山里常吃的洋芋也要一块五一斤。尔古尔哈转了半天,实在是没什么敢买的,只好买了点米,买了点辣椒酱。
走出菜市场,她正往家里走,忽然看见路边有一堆不知道是什么人丢的菜叶子,她看了看,一部分是烂的,但有一部分还是好的,于是,她四周看看没人,就把那些菜叶子拾起来,准备回家炒给孩子们吃。
虽说天快黑了,天气还是很热,比山里热多了。尔古尔哈边往家里走边盘算,自己只带了五百多块的现金出来,今天买一些家什,包括旧的煤气炉和给阿娟的煤气瓶押金以及给马海伍机买了件汗衫,花了二百六十多块,现在身上还有二百四十块不到,自己和阿依还没有进厂,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工资拿。自己到时候跟阿依能在厂里吃饭,可是,家人不能到厂里吃饭,这些钱无论如何也是不够婆婆和阿呷、伟古三个人吃到发工资的,怎么办?
来的时候在车上,有人说深圳遍地是黄金,现在看来,钱真的不是那么好赚的。至少,现在尔古尔哈还没发现有什么赚钱的渠道。没有钱赚,马海伍机和两个孩子的吃饭问题怎么解决?尔古尔哈越想越感到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走起路来脚步也越发沉重。
回到房间,尔古尔哈发现阿依带着弟弟妹妹已经把房间初步收拾出了个样子,就连墙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和电话号码也都清理了。马海伍机正在里间的棕垫上睡觉,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只是枕着一卷旧衣服,看样子睡得很沉。
尔古尔哈低声问阿依:“奶奶吃药了吗?”
阿依点点头,说:“吃了。”尔古尔哈把自己拣的菜递给阿依,说:“你跟阿呷把这些菜摘干净,我做饭。”
阿依看看那些菜,想问什么又没问,招呼了阿呷一声,两个人到走廊上摘菜去了。伟古一直喊饿,尔古尔哈叫他先吃了块从家里带出来的荞麦饼子,自己在灶上煮粥。对于孩子们来说,在山里,吃粥都是不容易的,在这里恐怕要天天吃这些了。阿依低声地对尔古尔哈说:“其实,伟古是想吃剩下的那几袋方便面。”
尔古尔哈回答:“有营养的东西还是留着吧,给奶奶吃。”对于尔古尔哈这个家庭来说,方便面一年也吃不上几次,所以,要留给老人吃。
尔古尔哈刚才大约买了有十斤米,是市场里最便宜的,可是,即使是天天煮粥又能吃几天?尔古尔哈的心情越发沉重,边煮粥边想着怎么能赚点钱,解决马海伍机和两个孩子的吃饭问题。最好是能在上班之余找到一个兼职,赚点快钱,不然的话,身上这点钱坚持到发工资可是难上加难。
阿依把青菜摘好了,送了进来,尔古尔哈忽然发现,自己在阿娟那里买调料的时候居然没有买油。虽然说在山里,很多人家也很少买油,但是,尔古尔哈家里一直是有油的,这也可能是阿依他们几个身高正常的原因之一吧?尔古尔哈自言自语道:“糟糕,没有买油。”
阿依说:“那就切碎一点,放粥里吧。”
尔古尔哈点点头,回答:“也好。”阿依开始在一边切菜,她切得很细,尔古尔哈把头探出厨房,对阿呷道:“你赶紧跟伟古洗洗澡,要洗得干净一点。”
“阿莫,不年不节的洗什么澡?”阿呷嘟囔着。的确,孩子们在山里,一年也不洗几次澡。忽然叫他们洗澡,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你们没听刚才来的那个阿娟阿姨说,广东人每天都是要洗澡的,不洗澡身上有味道。”尔古尔哈大声地道。
“就是,你们赶紧洗,等下吃完饭,我跟阿莫一起洗。”阿依道。
“阿呷,伟古,记住,以后必须说普通话,记住啦?”尔古尔哈说。
“对不起,妈妈,我疏忽了。”阿依乖巧地回答,刚才的抱怨此时一点都没了。这点她就比伟古强,尔古尔哈注意到,伟古还坐在床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记住,要多说普通话,多练习,这样才不会被别人看成是另类。咱们要在这里生存下来,能听懂别人的话,让别人听懂我们的话都是必须的。”尔古尔哈看着阿依叮嘱道。
“明白,我平时会提醒弟弟妹妹的。对了,妈妈,咱们吃点洋芋就行了,干吗要买米?”阿依回答。
尔古尔哈叹口气,怅然地说:“你不知道啊,我刚才去市场上转了一下,发现在这里,吃洋芋也吃不起了,很贵的,还是吃米便宜。对了,以后要把洋芋称为土豆。”
“居然会这样?这儿的东西这么贵啊。”阿依把那堆菜放进了锅里,开始用从家里带来的一个马什子(一种彝族漆器,类似勺子)慢慢地搅着。
天已经完全地暗下来了,尔古尔哈叫阿依开了灯,这是日光灯,尔古尔哈只是在镇子里和县城里见过。果吉村没有电,家家户户用油灯,所以,阿呷和伟古都觉得这盏灯有些新鲜,洗完了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得很兴奋。白天坐车他们俩是一个个吐得像病猫,现在则像山里清晨的小羊一样欢实了。
阿呷开始看从家里带出来的课本,伟古却一个人在那里玩。阿依催了他几次他才拿起课本。尔古尔哈心想:一旦有了钱,一定要早点把他们送进学校,这样下去可不行。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由于在家里带出来的马什子只有两个,所以,给马海伍机和伟古用,尔古尔哈和两个女孩子用筷子。山里人用筷子不习惯,阿依却很习惯,因为她在山下住校的时候就用筷子。阿娟忽然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进门就笑眯眯地说:“尔哈,这是店里要过期的一些咸菜、豆腐干什么的,我刚才看见你没买什么菜,知道你没钱,就把这些拿来给孩子们吃,下饭。”
尔古尔哈心里一酸,说话有些哽咽,说:“这叫我怎么感谢你?”
“咳,你客气啥?尽管我也不富裕,还是比你强。看见你啊,就想起我刚来的时候。有啥事就吱声,别客气。”阿娟热情地说,“还有啊,你们刚来,手里不宽裕,我有老乡有手工活儿啥的,明天我拿来,你跟孩子们做点,贴补家用。”
“那太好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尔古尔哈鼻子酸酸地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阿娟赶紧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尔古尔哈,很真诚地说:“你呀,也别谢我,我也是赚钱的。不瞒你说,我这是在手袋厂里拿出来的活儿,每个他们给我七块钱手工费,我呢,赚两块,你们赚五块,咱们互利互惠嘛。”
尔古尔哈赶紧说:“阿娟,你千万别这么说,你能给我们这家人机会我们就感激不尽了。阿依,阿呷,伟古,赶紧谢谢阿姨。”
两个女孩子也大声地道谢,倒是阿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了,脸腾地红了,连声说不用谢,飞快地往楼下跑去,临走还说:“明天我给你们送手工活计。”
尔古尔哈追到楼梯口,阿娟早已不见了,面前只是一条有一两盏昏黄路灯的小巷。尔古尔哈轻声叹口气,回到楼上。她注意到,旁边有一户已经开门了,不过,她并没有看到人。
“妈妈,这个阿姨真不错。”阿呷看着刚刚进门的尔古尔哈说。
阿依在一边喂马海伍机吃粥,还剥了一个阿娟刚送来的卤蛋给她。马海伍机显得很疲惫,吃得很慢。
“是啊,素昧平生,人家就这么帮咱们。你们要记得阿娟阿姨啊。”尔古尔哈叹息道。
“一定记得。”阿呷说,脸上充满感激。
“那不一定,人家可是说了,要赚咱们钱的。一个活儿她什么也不做就赚两块钱呢。”伟古忽然在一边冷冷地冒了一句。
“伟古,你别乱说,现在是什么社会?人家阿娟阿姨赚钱也是光明正大的,你这样说,人家不给咱们活计做,咱们一家人怎么活?”阿依很不高兴地看着伟古,并且用筷子打了他一下。
“本来嘛,这就是剥削,是资本家。”伟古有些不服气。
阿依用手里的筷子敲了他一下,说:“闭嘴。”
马海伍机吃完了粥,摇摇头,说:“不吃了,我躺一会儿。”阿依放下碗,扶她躺下,然后回头对伟古说:“伟古,我们要学会感恩,人家阿娟阿姨这么帮我们,就是为了赚我们那两块钱的手工费?你别学爸爸,看什么事都极端。”
“知道了。”伟古很不高兴,端起碗,呼噜呼噜地把碗里的粥喝了下去,然后把碗递给阿依,说:“我还要一碗。”
“撑死你。”阿依骂道,话是这么说,她还是给伟古盛了一碗。
伟古摸摸肚皮,打了个嗝,说:“还是深圳好啊,天天能喝粥,再也不用吃洋芋了。”
“对了,以后要学会把洋芋叫土豆,人家这里都是叫土豆的。不要让人家觉得我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明白吗?”尔古尔哈嘱咐道。
“明白。”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答应道。
走廊里忽然有些动静,尔古尔哈对伟古说:“你去看看。”
伟古到门口看看,扭头说:“没啥,是邻居回来了。”
“都是些什么人啊?”阿呷问。
“不知道。”伟古回答。
“行了,接着吃饭。”尔古尔哈道,然后对阿依说:“吃完饭赶紧洗澡,明天要上工,不干净叫人看不起。”
“我知道。”阿依慢慢地喝着粥,她很少吃面前的辣椒酱,也不动阿娟送来的咸菜,尔古尔哈明白,她这是在省给弟弟妹妹吃。阿依这孩子太懂事了,平时尽管有点嘴上不饶人,心肠却是很好的。
尔古尔哈冲完凉,开始坐在厨房里洗衣服,一家人的衣服在火车上好几天没换了,都有味道了,必须洗洗。马海伍机和另外两个孩子已经睡了,阿依在厨房隔壁的洗手间洗澡,水声哗啦哗啦的。
洗着衣服,尔古尔哈心里很是发愁,这一家人的衣服都有些偏厚,在深圳,这肯定是不行的。需要给婆婆马海伍机和孩子们都买两套换洗的衣服,可是,自己身上只剩下两百块钱不到。阿娟说会给自己一些零活儿做,只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钱?这一家人的衣服问题该怎么办?
正洗着,忽然,阿依在洗手间里面一声尖叫,尔古尔哈赶紧跑过去,隔着门问:“怎么回事?”
阿依打开门,指着窗子,哆哆嗦嗦地说:“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