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吉古依洪的事对大家有些刺激,新来的人都很沉默,大家默默地做着工作,到了下班时,居然每人面前都有不大不小的一堆成绩。艾晓伟叫质检来检查了一下,发现绝大多数产品还是合格的,于是,她居然还表扬了一下大家。然后,她把大家合格的产品记了一下数,说是要算薪水的。一听有薪水,山里来的这些人都有些小激动。只是尔古尔哈没怎么激动,她问艾晓伟,吉古依洪怎么样了,艾晓伟只是淡淡地回答不清楚。
因为最近厂里订单不多,加上今天尔古尔哈等几个人又是新来的。所以,王经理没叫几个人加班,说过几天再安排加班。
工厂是供应晚饭的,而且晚饭的质量明显好于中午,除了白米饭,青菜,居然有红烧肉。尔古尔哈舍不得吃,找人要了个塑料袋,把肉放到里面,准备带回家里去给马海伍机吃。这个动作正好被艾晓伟看到,她把自己的一份也倒进了尔古尔哈的塑料袋里。
尔古尔哈心里热热的,很想说感谢,但是,艾晓伟早走到一边去了。艾晓伟的身材不高,但是对于尔古尔哈来说,无论她走到哪里,她都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把她找到。
尔古尔哈看着碗里的白米饭,心里很是纠结,想到家里的婆婆和两个孩子只能喝粥,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婆婆和孩子们有白米饭和肉吃。
回到家里,尔古尔哈发现马海伍机和孩子们正在等着她,还没有吃饭。于是,她把自己带回来的几块红烧肉递给他们。伟古发出一声惊呼,上来抓了一块就往自己嘴里塞,阿呷在旁边捅了他一下。伟古赶紧把肉往手上吐,阿呷厌恶地说:“你赶紧吃吧。”然后,把塑料袋递给马海伍机,说:“奶奶,你吃。”
马海伍机赶紧摆手,说:“你们吃,你们吃,阿妈不喜欢吃肉。”
哪有人不喜欢吃肉的?况且,她们也好久没有吃到肉了。尔古尔哈说:“阿呷,你们把肉分成三份。”
阿呷数了数,除了伟古吃的那块,共有八块,于是,她给马海伍机分了三块,给伟古分了三块,自己留了两块。
看着阿呷能这样,尔古尔哈心里酸甜酸甜的,甜的是阿呷也懂事了,酸的是自己无能,不能让孩子经常有肉吃。她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叫家人天天有肉吃。
“我姐呢?”阿呷忽然问。
伟古和马海伍机闻言也看着尔古尔哈,脸上充满疑问。尔古尔哈回答:“她在另外一个厂,我们不在一起。”
马海伍机有些焦虑地说:“你怎么不跟她在一个厂?你怎么做阿莫的?”
尔古尔哈不好把白天的事向马海伍机讲,怕她着急,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是劳务公司的安排。好在马海伍机没有问下去,不然,尔古尔哈会很尴尬。
一转头,尔古尔哈看到墙角有两个黑色的塑料袋子,就问是怎么回事,阿呷回答,这是阿娟送来的手工活计。只不过现在还没开始做,要等专门的人过来教怎么做。尔古尔哈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说:“你们吃饭吧。”
马海伍机的胃口似乎很好,不仅吃掉了肉,而且又吃了个卤蛋。阿呷一直没舍得吃自己的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肉分给了马海伍机和伟古,自己则吃咸菜和辣椒酱。她这样的行为叫尔古尔哈很是欣慰,这孩子太懂事了。
闲聊中,尔古尔哈知道马海伍机现在不拉肚子了,晚上的粥还是她煮的。这让尔古尔哈稍稍放了心,她带马海伍机出来,别的事情不怕,就是怕马海伍机生病,她年纪大了,一生病就不容易好,就得花钱。而家里现在已经没钱了,如果马海伍机的病不好,那问题可就大了。
“我昨天买的药你还得吃,不要犯了。知道吗?”尔古尔哈看着马海伍机道。
“嗯,我会想着叫奶奶吃药的。”阿呷在一边说。她向门外望望,说:“姐姐怎么还没回来?”
其实,尔古尔哈也一直在担心,不知道阿依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但是,她还是显得很镇静地回答:“没啥,可能厂里忙吧。”
“妈,我也进厂行不行啊?”阿呷忽然问。
尔古尔哈给自己倒了杯水,又吃了两粒阿娟给的药,说:“你别乱想,过一阵子,咱们家里有了钱,我要给你找个学校的。现在没钱,你就先跟奶奶一起做点零活儿,知道吗?”
“妈妈,我真的想进工厂。我大了,该为家里出点力了。”阿呷央求道。
尔古尔哈把水杯放到一边,严肃地说:“不行。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在家里照顾奶奶和弟弟,等家里有了钱,去上学。这个社会不上学是没有出路的,你不会想再回大山里吧?”
阿呷一听这话,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问:“妈,我搞不懂。这里的人怎么这么有钱啊?你看,这周围的房子都是个人建的,我们山里的人怎么没有这么多钱?”
“阿呷,怎么来了一天就有这么多感触?”尔古尔哈笑着问。
“白天你跟姐姐不在家,伟古在屋子里待不住,我就跟他出去走走,这一走才发现,这里真的很有钱。”阿呷说。不过,她忽然拿了两块钱给尔古尔哈,说:“妈妈,你看。”
尔古尔哈一惊,问:“你哪来的钱?”
阿呷神秘地说:“你猜?”
“捡的?”尔古尔哈问。
“不是。”阿呷得意地说。她看看尔古尔哈的表情,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带伟古去玩,见街边有人丢饮料瓶,我就捡了些,找到个回收站卖了,总共卖了三块钱呢。”
尔古尔哈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说:“原来是这样啊,另外一块钱呢?”
阿呷回答:“给伟古买甜筒了。”
“你没吃一个吗?”尔古尔哈问。
“我不吃,省下的钱可以买盐。”阿呷小大人般地回答,她的话叫尔古尔哈心里一酸,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头。一个甜筒不值什么钱,但是,阿呷从小到大也只是在镇子上吃过几个。自己这做母亲的无能啊,连给孩子买个甜筒都成了奢侈,唉!
“妈妈,咱们在这里一天能吃三顿饭,还是喝粥,真好。”伟古站在里屋门边说。
当当,有人敲门。尔古尔哈抬头一看,原来是阿依回来了。她正站在防盗门外,脸上汗津津的。
阿呷打开门,阿依拎着个塑料袋走了进来。尔古尔哈问:“怎么样?”
阿依显得很疲惫,把袋子丢到一边,然后坐在垫子上,回答:“还行,就是远点儿,我走回来要四十多分钟,热死了。”阿呷递了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纸板给阿依,阿依扇了两下,对阿呷说:“美女,给我倒杯水。”
尔古尔哈问:“你进的那个厂是做什么的?他们安排你做啥?”
阿依回答:“是电子厂,挺大的,他们叫我做前台。”
“前台?那还真不错。不就是接接电话啥的吗?”尔古尔哈道。
“也不是啦,很多杂事的。”阿依回答。阿呷端过水,她接过去,咕咚咕咚几下就喝光了。
“哎呀,姐。你的衣服好漂亮啊。”阿呷在塑料袋里翻出一件衬衫,套在自己身上,眼里显现出难以掩饰的羡慕。
“阿呷,你别乱动,姐姐上班要穿的。”尔古尔哈赶紧制止阿呷。
阿依赶紧说:“没事,你穿吧,等姐姐发了工资,给你买新衣服。”
“对了,跟我说说你们那个厂的情况咋样?”尔古尔哈问。
“哦,还不算小,有四五百人吧。听说整天加班不过,我是前台,不用加班的。”阿依靠在墙上,依旧显得很疲惫。
“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累?”尔古尔哈问。
阿依回答:“厂里离这里太远,足足有四站地,要走好长时间。”
“你咋不坐车?”尔古尔哈问。
“坐车要两块钱,一天就要四块钱,还是算了吧。咱是山里娃儿,走路不怕。”阿依回答。
尔古尔哈鼻子一酸,很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肩膀还很痛,但是,她不能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出来。
马海伍机和孩子们吃完饭了,阿呷去洗碗。趁此机会,尔古尔哈问马海伍机白天做什么了,马海伍机说没干什么,就在房间里躺着了。尔古尔哈说:“你要是出去,一定要叫孩子陪着。你普通话不好,一旦走丢了就很难走回来,记住没?”
“嗯。”马海伍机点点头,顿了一下,她若有所思地说:“也不知道依坡他们怎么样了?”
尔古尔哈知道马海伍机的心思,于是,她低声说:“阿妈,我知道你想依坡和阿枯他们,等几天吧,这几天咱们没什么钱,打不了长途电话。万一把钱花了,要是有个要紧的事情就不好了,等咱们有了钱,我一定带你去打电话。”
马海伍机叹口气,没说什么,闷闷不乐地躺在垫子上。尔古尔哈心里忽然酸酸的,婆婆就是想跟自己的儿子女儿通个电话,这点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她,自己真是无能啊。
尔古尔哈一回头,看见阿依正将几个图钉放在一个小盒子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尔古尔哈问:“你在干吗?”
阿依神秘地一笑,回答:“没啥。”
尔古尔哈觉得她肯定要搞什么鬼,正想问,谁知阿娟却带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走进来,进门就说:“我叫师傅来教你们怎么做活计。”
阿娟给的手工活计是往手袋上缝一种亮片,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却很麻烦。那中年妇女教了大家好半天,尔古尔哈一家人才初步掌握一些要领。尔古尔哈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阿娟似乎见怪不怪,一直安慰尔古尔哈,说:“别急,慢慢做,时间长了就好了。”
“哎哟”,忽然,伟古大叫了一声。
大家闻声看去,原来他不小心扎了手,手出血了。他随手就要往皮革上蹭,阿娟赶紧拦住了他,严肃地说:“这种包儿很贵的,不能有一点脏,否则厂里会不收的。所有的配件和皮革都是配套的,一件货交不上,是要赔的。”
伟古嘟囔了一句:“钱赚不了多少,还要赔?我不做了。资本家。”
阿娟显得很不高兴,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啊?我帮你们还帮出仇来了。按理说,你们做这个是要付材料押金的,我都没让你们付,你还不高兴?”
尔古尔哈见阿娟脸色不对,赶紧说:“阿娟,孩子不懂事,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阿娟本来面有愠色,见尔古尔哈这样说,就顺势说:“行了,我不会在意的。不过,我可提醒你,真的不能弄脏材料,也不能丢失,丢了一件你们都赔不起。”
“明白,明白。”尔古尔哈赔着笑脸说。阿依也在旁边说:“阿娟阿姨,我小弟弟不懂事,乱说话,你别生气。”
“没事,我走了。记住啊,千万不能弄脏了。”阿娟没再说什么,带着那个胖女人走了。
“伟古,你怎么这样啊?太不懂事了。”阿娟刚走,阿依就开始埋怨伟古。
“你什么意思?我手被扎破了,挺疼的,我牢骚一下还不成?你看她那个劲儿,像谁欠了她钱一样。”伟古不服气地回答。
尔古尔哈在一边赶紧给阿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批评伟古,然后说:“伟古,你千万别这样说话。阿娟阿姨对我们已经很不错了,你要知道,领这种手工活计都是要付押金的,人家阿娟阿姨没要我们付押金,这已经是不容易了。我们不付押金,她就要自己承担风险。你明白吗?”
“明白了,你们有理。”伟古赌气地抄起活计,动作很大地做起来。
“你小心点。”阿依不满地说。伟古根本不听她的,自顾自地做起来。阿依对阿呷说:“你小心点。”阿呷温顺地点点头,小心地做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慢慢熟练起来,到了夜里十一二点的时候,尔古尔哈和阿依差不多半个小时就能做好一个,阿呷慢点也不错,只是伟古和马海伍机要慢很多。数一数,一家人一个晚上做了差不多十个包儿,按照阿娟承诺的五块钱一个,一个晚上就赚了五十块,一个月就一千五百块,按这个速度,一年就能把家里的债还上。想到这里,尔古尔哈心里美滋滋的。
快睡觉的时候,阿依忽然出门在走廊上鼓捣了一会儿,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尔古尔哈问她,她笑而不语。
直到阿依在洗澡的时候,尔古尔哈才知道阿依刚才做了什么。当时,尔古尔哈在收拾刚才做手工的一些工具,忽然听到走廊里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她听到隔壁的门纷纷打开,她冲到走廊上,发现一个黑影正沿着门口的巷子向远处一瘸一拐地跑。她一下子想起了阿依回来时拿的那个图钉盒子,她过去看看,里面已经空了。
阿依笑眯眯地走出来,尔古尔哈不高兴地说:“你太过分了,你把人家扎坏了。”
阿依不以为然地说:“扎坏了就扎坏了,他还敢报警?”
“我是怕你得罪人,你把这人扎坏了,难免他会怀恨在心。咱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说不上他会怎么报复。”尔古尔哈道。
“没事啦,你放心吧。”阿依笑着回答。
尔古尔哈走进洗手间,在洗澡时,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肩头,发现红肿了一大片。应该找点什么药敷一下,可是,想到要花钱,她又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对于尔古尔哈来说,只要是花在自己身上的钱,那是一分也不行的。这些钱,一要保证马海伍机的药费,二要保证孩子们的吃饭,很难的。
看着镜子里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尔古尔哈对她说:“要坚持住啊。”
夜里,尔古尔哈躺在垫子上,久久地睡不着,心里想:来偷看阿依洗澡的会是什么人呢?他怎么知道阿依那个时候洗澡?这个人不像是邻居,邻居开门会有声音的,而这次在他被图钉扎到之前,是没有听到邻居开门的。想到有人在暗处悄悄地注意着阿依,尔古尔哈有点不寒而栗。
尔古尔哈的肩头火辣辣的,她用手按一下,一阵刺痛,不由得发出“咝”的一声。她生怕阿依听到,扭头看去,阿依已经睡着了。望着阿依既美丽又瘦削的面孔,尔古尔哈心里泛起了一股苦辣酸甜交织的味道。
垫子上有声音,唰唰地,她以为是老鼠又来了,赶紧打开灯,这次却是几只硕大的蟑螂飞也般四处散去。尔古尔哈的身上顿时有种麻酥酥的感觉,一股凉气在她脊背上升起。阿依迷迷糊糊地问:“怎么?又有老鼠?”
尔古尔哈回答:“没有,没有。”
那天晚上,尔古尔哈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还站在课堂上给孩子们讲课,可是,无论她讲什么,孩子都不举手问问题,可把她急坏了。
尔古尔哈在睡梦中醒来,孩子们一下子不见了。她看着天花板,久久地发呆,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不是老师了,目前只是深圳一个黑工厂的打工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