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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滴水之恩(2)

尔古尔哈叫阿依到一边去,然后看着郭同芳,严肃地问:“郭经理,你今年多大了?”

郭同芳迟疑了一下,回答:“四,四十。”

尔古尔哈问:“有老婆孩子?”

“有。”郭同芳拿出纸巾擦汗。

“跟老婆关系还好吗?”尔古尔哈尽量心平气和地问。

“还行,还行。”郭同芳的笑容就像是浮在脸上的,点头哈腰地回答。

尔古尔哈看看远处的阿依,又看看郭同芳,他似乎有些发毛,问:“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尔古尔哈道:“看你的样子,是个聪明人,咱们也别绕弯子了。以后离我们家阿依远一点,她还是个孩子,你别给自己惹麻烦,她才十六岁,明白吗?”

“这个我真不知道,那个劳务公司把进厂的人的年龄都搞成了十八岁。对不起,对不起。”郭同芳解释着。

看他的眼神,尔古尔哈知道他在撒谎,但是,尔古尔哈并不想揭穿他,于是,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你要知道,我今天叫你到这里来,没有找到你家里去,更没有报警,我就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明白吗?”

“明白,明白。”郭同芳道。

尔古尔哈冷冷地把那两千块递给他,说:“拿回去。”

谁知道,郭同芳一听尔古尔哈的话,脸都白了,四处看了看,说:“大姐,你饶了我吧,这钱你收着,不够我再拿,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啊。”

他腿一软,居然跪在了地上。而这个动作,一下子把尔古尔哈惊呆了,就像有颗炸雷在她耳边炸响,她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那一刻,她很想上前把这个男人撕碎,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阿依可能是见势不对,赶紧跑过来。尔古尔哈看着阿依,浑身发抖,她伸手打了阿依一个耳光,然后把手里的钱摔在郭同芳的脸上,那些钱立刻掉落满地。不过,郭同芳并没有去捡,而是看着阿依,说:“阿依,我对不起你。”阿依满眼含泪,看着郭同芳,牙齿咬着嘴唇。

见状,尔古尔哈拉起阿依,转身就要走。谁知,郭同芳一把拉住尔古尔哈衣角,急切地说:“大姐,大姐,我错了,我错了。”说着,急忙把地上的钱拾起来,往尔古尔哈手里塞,嘴里不住地说:“大姐,大姐,我错了,我错了,要打要罚随你,不够的话,我过两天再给你。”

尔古尔哈看看阿依,冷冷地问:“你觉得应该怎么办?”此时,周围已经有人停住了脚步,在默默地看着这三个人。

阿依的眼眶里两颗大大的泪珠颤抖着就是不流下来,她咬着嘴唇不说话。尔古尔哈将那些钱丢在地上,说:“郭经理,你好自为之吧。”说完,拉起阿依匆匆地离开了了。

走了很远,阿依忽然说:“妈,我走不动了。”

尔古尔哈松开一直拉着阿依的手,看着阿依,这时候,她发现,阿依早已经是泪流满面。她鼻子一酸,伸手揽过阿依,将她抱在怀里。此时的阿依,就像是一只受伤的雀子,无力地伏在尔古尔哈的肩头。“赖吧竹(彝族话:对不起),阿莫。”阿依低声道。

“没什么,没什么,讲普通话。”尔古尔哈道。

阿依却像没听到,又说:“阿吉豆(彝族话,我很累)。”

尔古尔哈没说什么,轻轻拍拍阿依的脊背,说:“妈妈知道,妈妈知道。”此时的她能说什么?她只是觉得,一根钢针在她心里划过,剧痛无比。

女儿是她心中的瓷器,可是,现在这件瓷器不完美了。然而,不完美的原因能怪女儿吗?她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她才十六岁,一直生活在山里,缺乏社会经验,遇到郭同芳这样的人,她很难辨别他的用心的。

街上的风有些凉,吹在这对母女的身上更是有点寒气逼人。不知过了多久,阿依忽然说:“妈妈,我不想在那个厂上班了。”

“嗯,我知道了。我明天去找阿巴五带。”尔古尔哈回答道。

然而,第二天中午,尔古尔哈利用午休时间去找阿巴五带,阿巴五带一听尔古尔哈说要给阿依换个厂,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那怎么能行?现在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没办法。”

“阿巴老总,麻烦了,麻烦你想想办法。阿依真的不能在那个厂干下去了。”尔古尔哈尽量平复着心情,低声地说。

阿巴五带用一种非常不屑的眼神看着尔古尔哈,说:“尔古老师,你这人怎么这么拗?一个公司,凡事都是有规矩的,不能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尔古尔哈看着他的嘴脸,知道他在难为自己,尽量平静地说:“阿巴老总,阿依在那个厂真的干不下去了,你应该理解吧?”

阿巴五带还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说:“理解,怎么不理解?我听说了,有个姓郭的经理一直追你家阿依。我也知道,那个经理睡了不少女孩子。可是,又能怎么样?现在就是这个社会。我以前怎么跟你说来着?叫你家阿依给那个老板做个女秘书,吃得好,穿得好,出入有车,你们家也不愁钱。可是,你们不听话啊!现在遇到难处了,来找我了,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

“阿巴老总,我早就说了,我家阿依年纪小,没文化,做不了女秘书。她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尔古尔哈冷冷地说。

“既然你这个态度,那我就没办法了。你还是叫她在那个厂里面待着吧,我这里没有人能够顶替她。你以为前台那种工作随便找个人就能做吗?那需要很多条件的。”阿巴五带手里拿着一支笔,在桌子上试着立起来,却总也不成功,显得心不在焉地说。

“阿依辞工可以吗?”尔古尔哈问。

“辞工?不是不可以,你看看合同吧。”说着,阿巴五带把一份合同丢给尔古尔哈,然后说:“按照我们事先签订的合同,辞工要赔偿公司三个月的工资。”

尔古尔哈看着阿巴五带,咬咬牙,说:“我会想办法的。”

“那好,你把赔偿金拿来,我签字。”阿巴五带面无表情地道。

“好,我们一言为定。”尔古尔哈转身走出阿巴五带的办公室。此时她的心像是就要爆炸,如果此时有一颗手榴弹,她会毫不犹豫地投向阿巴五带。此人欺人太甚!

可是,问题又来了,自己答应了给阿巴五带赔偿,这钱从哪里来?两个孩子的礼服还没有钱买,这新的一笔钱又压了上来,怎么办?艾晓伟说能帮自己介绍份工作,可以预支一点钱,究竟能预支多少?

尔古尔哈一路小跑回到工厂,紧赶慢赶总算是没有迟到。刚进车间,艾晓伟就把事先留好的饭递给她,说:“快开工了,还没吃饭吧?赶紧吃点儿吧,不然身体吃不消。”

尔古尔哈赶紧开吃,她真的饿了。艾晓伟适时地把她家的独门辣椒酱递给尔古尔哈,尔古尔哈毫不客气,挖了很大一块。艾晓伟笑骂道:“你太贪婪了。”尔古尔哈大口地吃着,就像是一只饥饿的山猪。

“你大中午的跑出去干什么去了?”艾晓伟问。

于是,尔古尔哈把自己去找阿巴五带的事儿跟艾晓伟说了一下,当然,她隐瞒了阿依的事情。

“扣三个月的工资?怎么这么黑?简直是卖身契嘛。”艾晓伟大叫起来。

尔古尔哈叹了口气,说:“这个开始我们就知道,说一定要干满一年的。那时候,我们以为怎么着也能干满一年的,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艾晓伟看看手机,说:“离上班还有十分钟,你先把饭吃完,我出去一下。”说完,腾腾地走了,还是一如既往的急性子。

开工了,这是一种新产品,一种户外专用手电筒,据说是给一个大牌的运动品牌定制的,产品质量要求极其严格,每个工序都要经过检查。尔古尔哈带领的这些人总是不得要领,被质检人员骂了几次。尔古尔哈想了想,就叫大家都停下来,然后自己琢磨要领,经过仔细琢磨,她终于发现大家之所以总出错,是设计上有问题。于是,她拿着零件去找设计师,哪知道,设计师说那是品牌商设计的,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尔古尔哈不服,就跟设计师辩论,设计师急了,指着门口说:“你一个装配工,懂什么?你给我出去。”

尔古尔哈很生气,转身就往外走,谁知,一出门,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她慌忙向后撤了一步,发现那人正是王经理。

王经理还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问:“你们这边吵什么啊?”

尔古尔哈正想回答什么,设计师在后面接上了话,说:“她这个人无理取闹,我们都是按图纸来生产的,怎么会有错?而且,人家这个品牌的手电筒在国外一直卖得不错。”

王经理看看尔古尔哈,说:“你进来。”然后走进设计师的办公室,对设计师说:“你把图纸拿出来看看。”

设计师在电脑上找到图纸,指给王经理看,说:“你看,没问题吧?”

王经理拿着零部件对照了半天,对尔古尔哈说:“你看,没问题的。”

尔古尔哈并不急,她把零部件拼合在一起,仔细地讲给王经理听。王经理依旧没什么表情,默默地听着。等尔古尔哈解释完,他拿起设计师桌上的电话,拨了两个电话,通知生产部门和装配部门的主管开会,然后对尔古尔哈说:“你先回去吧。”

尔古尔哈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就回到了生产线,她一回来,惊讶地发现,整个车间都停工了。艾晓伟走过来,低声说:“你心里要有所准备,可能闯大祸了。”

“是因为我停的工吗?”尔古尔哈问。艾晓伟严肃地点点头,说:“本来我还有点好事想告诉你,现在看来,泡汤了。”

听到艾晓伟这句话,尔古尔哈心里顿时忐忑起来,对自己刚才跟设计师的争执开始没有信心起来。难道是自己错啦?如果真是自己错了,造成公司停工,这个损失那可是自己赔不起的。而且,也很对不起王经理和艾晓伟,他们对自己那么好,自己给厂里造成了损失,他们作为负责人,可能也要担负相应的责任吧?老板会扣他们的工资和奖金吗?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把艾晓伟等几个组长也叫走了,这一走就是很久。尔古尔哈心里更是没底起来,阿依的事儿需要钱,钱还没着落,自己的工作可能也保不住了。她的头一时有点大,耳朵里也是嗡嗡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艾晓伟等几个组长回来了。他们四处吆喝着,叫大家把目前生产线上的新产品零部件搬走,换上老产品的零部件。尔古尔哈几次想跟她说点什么,一直没有机会。

大家在做着事情,几个跟尔古尔哈一起从山里来的人似乎都有些心情不好。尔古尔哈心里很明白他们此时的心情,他们的普通话都不好,一直靠自己跟别人沟通,一旦自己出事了,他们在这里跟别人沟通就又困难了。

她忽然又想到了自己,一旦被厂里开除又会怎么样?阿巴五带会饶了自己吗?罚款就不用说了,自己家里的人还能住在那套房子里吗?现在自己身上已经没钱了,家里人的吃饭问题怎么解决?

就这么心情沉重地做着工作,效果也不怎么样,尔古尔哈发现自己至少比平时能完成的任务量少了四分之一。这个工厂是计件的,少了这么多,赚的钱也会减少。不过,此时此刻,尔古尔哈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在等着厂里对她的处理意见。

快下班的时候,行政部来人叫她,尔古尔哈心里一沉,心想:终于来了。于是,她站起身来跟着来人走,身边有无数的眼神,她能读出来里面的含义:节哀顺变!

谁知道,行政部的人却直接把她带到了王经理的办公室。王经理正在那里打电话,见她进来,指指办公台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然后继续打电话。尔古尔哈不知道他打电话给谁,于是,就站在那里,并不坐下。王经理一直在跟对方说“是的,好的,明白”这样简短的句子,并不清楚他跟对方谈话的具体内容。

王经理跟对方终于聊完了,放下电话,看着尔古尔哈,问:“怎么?为什么不坐下?”

尔古尔哈回答:“给厂里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我哪里有资格坐下?”

王经理奇怪地看着尔古尔哈,问:“谁说你给厂里带来损失了?”

尔古尔哈问:“停工那么长时间,难道不是损失?”

王经理摇摇头,忽然笑了起来。这是尔古尔哈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笑,她有点没底,问:“王经理,你笑什么?”

王经理收敛了笑容,又恢复了原来淡定的模样,他指指面前的椅子,说:“尔古老师,你坐下说话。”

尔古尔哈稍稍放松了一点,谨慎地坐在王经理面前,问:“你找我有事啊?”

王经理点点头,平静地说:“哦,是这样,我们经过查找原因,你说是设计上的问题是对的,客户发来的图纸上的尺寸标错了,那个接口的长度多了一毫米,宽度少了一毫米。就是这么一毫米的差距,导致我们目前生产出的十多万个零部件全部作废。”

“那不是损失很大?”尔古尔哈问。

王经理脸上还是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回答:“是的。不过,这个问题我们正在跟客户沟通。说起来,这事儿还真要感谢你,幸亏你发现了,如果这么强行地装配,到时候可能会导致大规模的退货。那时候究竟是谁的责任就很难查清楚了。所以,这次你为厂里立了一大功。我刚才跟老板请示了,厂里准备奖励你。”

“算了吧,还是不要什么奖励了。”尔古尔哈感觉很意外,却并不认为自己该拿什么奖励。

王经理沉稳地说:“奖励是一定要给的。不过,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听艾晓伟说你女儿想辞工?”

尔古尔哈叹口气,忧虑地说:“唉,遇到了些难处。”于是,她尽量简单地说了一下阿依与郭同芳的事情,只是没说敏感的部分,同时,也把阿巴五带的要求说了一下。王经理静静地听着,没什么表示,到最后,说:“这样吧,你先跟艾晓伟去看看她给你介绍的那份工作合适不合适,回头我跟老板商量一下你的奖金发放情况。”

尔古尔哈站起身,说:“奖金就算了,只要厂里损失不大就行了。”

王经理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尔古尔哈觉得这个男人很奇怪,他怎么老是这个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