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这是许巍的歌,高晓松填词、谱曲。很多人喜欢之余也调侃这句话,说:“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未来更多的苟且。”苟且就是焦虑于现在,妥协于现在,埋头走路,无力看天。我们太多时间沉浸在手机中,浏览各种信息,看各种帖子,玩各种游戏,赞各种朋友圈,实际上,那都是虚的东西,与自己的身心没有多大的关系。一位社会学家说过,我们每天处理的百分之九十的信息都与我们毫无关系。南郭子綦的“吾丧我”,不是无我,恰恰是要把真我找回来,我们要熟悉庄子这种反向的思维方式。
《老子》第十五章说:“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谁能在动荡中安静下来,像水一样慢慢变清澈?谁能在长久的安宁中慢慢生动起来?只有静下来,才能动起来。只有虚空下来,才能再次填满。而日常我们的状态是什么样呢?与庄子描述的非常像,庄子说得非常形象:“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齐物论》)非常形象,非常准确,穿越时空,振聋发聩。他说,我们睡觉的时候灵魂都在交战,醒来的时候各种感官张开,就开始与外物厮杀,心就开始计算、谋划、斗争了。虽千年而下,今天不也是如此吗?我们开头说过,我们做的大多数的梦可能都与焦虑有关。观察人类的实验显示,焦虑梦十分常见,其功能可能是要警告我们提防危险。焦虑梦提醒做梦者警惕、做准备、产生动机,与我们醒时经历的焦虑功能一样。梦中引起焦虑的景况通常是在现实生活中会引发焦虑的事。比如你有重要的考试或重要会议、演讲,你觉得自己的准备不足,结果就梦见进入考场、走上讲台。这种典型的“考试”梦或“当众忘词”梦,都有很清楚的动机功能。
陈鼓应先生课上曾现身说法,说他的焦虑。陈先生已经84岁高龄了,他师从著名哲学家方东美、殷海光,是享誉国际的道家文化学者。他撰写的《老子注译及评介》《庄子今注今译》已行销四十余年,成为人们研习老庄的经典读本。陈先生给我们上《庄子》课的时候,一讲到这里就有很多感触。至今还能记得他说“与接为构,日以心斗”时那种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说他在年轻的时候,整天与人打笔仗,对方发一篇,自己回一篇,热血沸腾。可回完了,自己常常就累倒了。口笔之胜,背后是心气斗争,身心不调,也就是后面《人间世》中说的“阴阳之患”,这是迫不得已的勾心斗角,不为什么利益,纯粹是为了观点上的争论。今天这样的口水仗更剧烈了,因为不需要发表在报刊上,直接发表在网上,真刀真枪的,一来一回,速度很快。
大家看崔永元与方舟子,以及后来与很多大佬的口水仗,比如之前崔永元在微博上连番更文,牵出“阴阳合同”“偷税漏税”等话题,真让人看着揪心。崔永元在接受鲁豫访问时说,他打字还很慢,上厕所的时候都在打字,一一回应。当然他带来的是我们对转基因、偷税等很多问题的关注,是有莫大功劳的。我们只是谈论这样的辩论方式,它代表现代人的心理状况。即使我们不与名人辩论,也与身边的人、群里的人在辩论,一言不合就退群,晚上回去便做噩梦,就是这个状况。所以,庄子反思了,如果你先静下来了,有定力了,真理就在那儿,你讲你的,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辩论。这需要很高的修为。
辩论是今天常见的形式,比如说很多人都看一档节目《奇葩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特别鲜明的辩论风格,咆哮辩、傲娇辩、萌辩、柔情辩、花辩……庄子早就把它解构了。庄子描述了各种辩论的场景,每个人的神态,非常逼真,他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辩论的人,有的人气焰猛烈,有的人枝枝蔓蔓。他们有的心宽,有的深沉,有的严谨。对小的恐惧惴惴不安,对大的恐惧万分沮丧。他们发言时如同射箭,发言尖巧而生出是非;他们不发言时如同盟誓,在缄默中等待取胜的机会;他们衰颓时如同秋天的肃杀,他们沉溺于有为之中,无法再使他们恢复生气。他们有时喜悦,有时嗔怒,有时悲号,有时快乐,有时臆想,有时嗟叹,有时反复,有时不动,有时轻浮,有时奢华,有时纵情,有时妖冶。
这个场面大家一定熟悉。每个人的口才、胸襟不同,但都想赢,这关系到自己的虚荣心与自尊心。每一句话的背后都有情绪,辩论就是一场情绪的燃烧,根本无关乎输赢。佛教中把这个叫“五阴炽盛”苦,记载在《法苑珠林·八苦部》中,是人生八苦之一。辩论的目的不是学习知识,不是明理,而是赢。辩论就是为了赢。比如当下还有那么一群人,他们被称为“杠精”,是指抬杠成瘾的一个群体。不管别人说的是什么,先反驳挑刺,为了反对而反对,通过反驳别人来凸显自己的优越感,行走江湖总会碰到几个。“杠精”老是抬杠,或许这样他们才能够刷足自己的存在感。而真理是不需要辩的,理解的人自然理解,不理解的人只能慢慢去理解,不能强迫别人理解。真理解了就不需要辩。孔子不言性与天道,为什么?性与天道就在那儿,理解的人就去践行了。这就是老子说的“上士闻道,勤而行之”(《老子·第四十一章》)。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述而》)孔子拿天做比喻,天什么也不说,四季轮回,万物生长。老子、庄子,也都主张不言。庄子《则阳》篇说:“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就是说,如果你说话靠谱,每句话都在道上;如果你说话不靠谱,说了一天也都如粪土。
可见,没有必要在辩论上浪费情绪。之后我们会讲到,辩论根本没有胜负可言,因为胜负都是有标准的,标准是人定的,没有绝对公正的、毫无偏见的第三方可以证明谁更有道理。
演员周一围曾在《幻乐之城》节目中演了一个戴着面具的人,非常有意思。他还没有见导演,就抛出了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是应该特立独行,还是应该泯然众生?”就是你从众,还是不从众?特立独行敢不敢?要付出什么代价?有没有必要?这涉及一系列的人生哲学的问题。周一围是个非常善于思考、有深度的演员,我很喜欢。在这个节目中,公交车上都是戴面具的人,办公室里都是戴面具的人,他们都不快乐,对别人没有真正的关心,很冷漠,没心思回应别人。我们就是那其中的一员。最后,他们在孩子面前卸下了面具。
可能只有还没上学的孩子是不戴面具的,我们可能也只有在孩子面前才会摘下面具。是周一围的面具,也是我们的面具。我们都戴着面具,哪怕在家,哪怕一个人时都不是最真实的,都被社会层层塑造过了。不同的地方只在于你戴的面具有几层。而装得时间久了,我们就连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也不知道了。面具戴太久,就会长到脸上,再想揭下来,除非伤筋动骨扒皮。庄子说:“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齐物论》)人的外形会改变的,但心为什么也变了?庄子认为,这是最大的悲哀。
心被外物牵扯、撕扯,这是现代性的特征。卡夫卡、加缪等人都有描述。卡夫卡《变形记》描写人一觉醒来变成大甲虫了,这个触目惊心,就是人的异化,人找不到自己了,和甲虫没有两样。加缪的《局外人》也是如此,人渐渐找不到自己了。我曾经去做过心理咨询,才发现原来这个角落有那么多人在痛苦地找自己,找破碎以前的、整合以后的自己。这是与心理医生交流时,心理医生告诉我的:有很多成功的大导演、画家等来他这里咨询,他们很迷茫,不知道怎样活。很多人成功的代价都是放弃自我,直到成功以后想回头寻找自我时,却再也找不到了。
所以,庄子这段讲忘我的静坐,是为了把自己找回来。回到人人都不一样的状态。契诃夫有一篇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非常形象,也可以说是《装在面具里的人》。我们很安全地把自己放进去,直到自己再也钻不出来。本来我们都可以是大鹏的,却渐渐失去了飞的勇气。这是现代性的问题。在这个节目中,围绕开头我们说到的从众还是不从众的这个话题,周一围后来说:“我觉得这个事是茶余饭后、吃饱喝足之外,可以去聊的一件事吧,要不然的话就没啥意思了。”庄子的思想很前卫,好的思想真的可以穿越时空。那怎么做?庄子有很多方法,《齐物论》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我们下面就会讲“齐是非”“齐物我”“齐美丑”“齐梦醒”“齐生死”等等,一层层超越这些,看看做真实的自己又能被人接受的快乐与幸福是怎样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