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就是故事套故事的写法,天籁是个故事。回到开头,一开头就是个练功的镜头。南郭子綦靠着几案坐着,仰头缓缓吐着气,放松的样子像是什么都忘了。他的徒弟在旁边伺候他,以前的徒弟都是老师的跟班,要随行伺候的,像他的孩子一样。颜成子游看到老师今天练功的状态非常棒,问了一个很精彩的问题,说:“您身体可以忘了,我能理解。心怎么也能忘了呢?您进步也忒大了。”他竟然能观察到老师心灵的状态,这不是一般的学生。
老师说我现在的状态叫“吾丧我”,这是说他把与自己相关的一切都忘了,包括身体,包括精神,包括思想,包括意念。也就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大宗师》),就是完全忘我的状态,入定,灵魂出窍,像之前讲的列子一样,灵魂出去飞了十五天回来了。这时候灵魂体会到的是天人合一的状态,人不是在三维的空间,人能看到超越现在的时间与空间的东西。这确实是气功比较高的人的一种状态,我们这里不想从气功的层面说。更有意思的是如何能把身心都忘了,这样的状态有什么意义?现代人生活节奏快,我们常说要让灵魂慢下来,普通人的“发呆”大约就是白日梦游吧,哲人的“发呆”可能是人类新思想诞生的开端……
通过南郭子綦的例子,我们真正要发问的不是如何忘掉身体,而是我们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了吗?可能很多人第一反应是当然意识到了,我在看书,我在写字,我在坐车,我在看手机。这是认识,不是感受。我知道我的身体在干什么,这是知道,不是觉受。这种知识性的“知道”是非常浅薄的。我们认识到一个事情与我们感受到一个事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觉受到的更真实。所谓“觉”是觉知,“受”是接受之后的感受。“觉受”是一种因觉知而接受的纯心理的体验。从意识范畴的体验,到超意识范畴的体验,直至光明智慧的全然裸露,而非单一理论知识层面所能到达的。我们把观察事物真理的过程称为“觉察”,把对开悟以上功德的觉证称为“觉悟”,把断、证一切功德圆满称为“觉醒”。所以,“觉”与不同的字组词,在不同修行层面表达出完全不同的意义。就像我们知道火很热,但凡·高就真的把手伸到火上试试,看看自己的意志是什么样。
我们这几年流行一个词“刷存在感”,尤其普遍使用微信之后,朋友圈也成了我们刷存在感的重要地盘。朋友圈是个特别值得思考的存在,也是个最能代表这个时代心理的地方。首先,朋友圈的好处在于情绪情感与事件的及时性、当下性。几秒钟,别人就知道你的状态了。其次,能发照片与视频,具有生动性、方便性。最后,又能带节奏,共狂欢,形成一种集体无意识一样的共在感,共情感。大家不要小看这个,海德格尔这样的大哲学家费了很多时间去讨论“共在”的问题。你写日记,没人知道,是独在,不是共在。现在人更需要分享,为什么?一是说明更加孤独了,否则不需要分享,自己写日记或连日记都不写,自得其乐就好;二是说明人的虚荣心被全面调动起来了,都不安分,有什么事都得昭告天下,连我这学道家的都不淡定,任何一场讲座,我都要选几张大场面的照片发到朋友圈,戒了很多次都没戒掉。它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动力,得到更多人哪怕是表面的赞誉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但它却浪费时间,流于表面,加剧攀比心。碎片化的时间本来是可以变成完整的时间的,我们没有想着去整合,而是接受了碎片化的生存方式。发朋友圈,看朋友圈,回应朋友圈的留言,礼尚往来地给别人点赞,都在浪费时间。这是次要的,我们对别人的了解,也仅限于朋友圈,永远不如促膝长谈、面对面的探讨了解得深入,建构出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如当面交流深厚。在朋友圈的各种晒中,刺激了别人的羡慕嫉妒恨心理,加剧了攀比与竞争的心。这就更需要我们回来,从朋友圈回来,回到事情本身,回到人与人之间近距离相处。
德国哲人胡塞尔提出“回到事物本身”,这是影响了整个西方当代哲学的一个现象学口号。后来海德格尔提出了在不同的时间维度中绽放此在的本真,倾听良心的呼唤。到了萨特,更是提出“存在先于本质”,人的生存被提到了最高的关怀上,人的自由也被赋予了最高的位置。人的自由恰恰不是接受各种信息,被各种外部的信息牵着走,而是回到自身。身在,心在,像打坐时能切实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自己身体中的地、水、火、风,自己腿部的疼痛。观察它,觉知它,放下它,超越它。做任何事,哪怕非常微小的抬腿、抬手,整理衣服,倒水、喝水、吃饭,都能感受到自己在做什么,而不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才是身心俱忘的意义。身心俱忘,不是提倡我们都练气功,或者提倡我们都忘了自己,飞向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而恰恰是要我们回来,收心,静下来,慢下来,清楚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