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开篇就是一个大鹏飞起的寓言故事。鲲与鹏是两种生物,鲲本来是鱼子的意思,很多人可能没有看过,非常小,庄子却把它写成了一条大鱼,大到难以想象。“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北冥也就是北海,生活在北海里,不自由,因此“化而为鸟”,转化为大鹏。这个“化”字非常重要,是第一次自由的放飞。当感到不自由的时候,要学会转化,努力转化。化,是一种蝉蜕,要脱去一层皮的,从一个不自由的自己,向自由前进一步,这需要积累,需要勇气,需要观念上的裂变,而且没有人能帮到你,改变内心只能靠自己。
要获得逍遥,化是第一步。大鹏更大,背部就有几千里。“怒而飞”,怒,通“努”,即奋起而飞,努力向上飞,翅膀像天边的云。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天边一块大大的如翅的云。我2005年在台湾阿里山看日出,凌晨三四点穿个军大衣,在那等日出。刚开始,青色的天边就出现像翅膀一样的云,又像一把大扫帚,把天庭扫了一遍,蓝色的尘埃条分缕析地躺在天边,纹丝不动,静到无声。你要去想象,庄子的目的是一开始就把我们从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带离出去,去用心感受。太阳像一下子跳出了天际,非常惊艳,我当时的感受是,人是天地间偶然的产物,在辉煌壮丽的天空面前,人几乎是多余的。你就知道古人为什么喜欢观天了,中国人观天产生了《周易》,古希腊人观天丰富了古希腊哲学,当然,两种哲学的气质非常不同。古希腊的泰勒斯有一天走路只顾看天了,掉到了井里,农夫看到了(也有说女仆看到了),笑他说:“你地还没看清,怎么看起天来?”中国的伏羲氏是“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始作八卦”(《周易·系辞下》)。我们没有一个类似柏拉图的“理念”的概念,中国注重的是天人合一,阴阳合一,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两层是打通的,不是二元论的,所以更和谐。大鹏飞起来,也要看看地的,庄子说:“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就是从上面看下面,从下面看上面,不同视角,但天地一体。重要的是拉开视野,拓宽视野。大鹏飞起,不是为了与人间隔离。这是庄子人生观的写照,“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有独立的精神,但是“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天下》),又能平等看待万物,不对抗,不争论,不陷入是非之争中,与世俗能很好地相处。这是在理想与现实、精神与世俗之间平衡的智慧。
光有转化的智慧、云气的积累还不够,大鹏要选一个时机,一鼓作气飞到南冥,这个时机就是“海运”,也是下面说的六月的大风。风吹海动,借助这个势飞起来。势,也是一个成功的重要因素。
大鹏飞起时,看到的景象是“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云气蒸腾,生机勃勃,但什么也看不清楚。它思考的问题是:“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天的本色是什么?天外还有什么?空间是无尽的吗?我们坐飞机,飞机起飞的时候,看到田园、建筑物渐渐变小,然后进入苍茫的天空,看到的景象与庄子差不多,但是我们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吗?庄子问的不是一个物理学问题,而是人的问题,我们自以为懂得很多,但我们看到的真的是真相吗?这是一个真假的问题。我们在无极的宇宙空间中,如何准确地安放人的位置,这是一个心态的问题。庄子对真相、真理永远怀疑而探究下去,最后戳破一切人为制定的标准,一切社会约定俗成的常规,一切欲望的牢笼,这就是大鹏朝向自由而飞的过程,不断面对,不断超越。把自己放在一个浩瀚的天空下,没有外援,全靠自己,它的孤独在于此。这是一条每个人只能独自面对的道路,就像独自面对自己的死亡一样,你绕不过去,也骗不了自己,这才是真正的成长,成功只是成长过程中的一些标签。
看到大鹏不辞劳苦地往九万里的高空飞去,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蜩是蝉,学鸠是斑鸠,笼统说就是小鸟,它们只能飞到树那么高,所以不能理解大鹏怎么能飞到九万里的高空。这一“笑”字,庄子多次提到,便别有味道了,不理解,所以有嘲笑的味道。小鸟比喻众人。你是否看到了自己与众人的不同?或用牟宗三的话说,你有没有从众人的日常状态中“挺立”出来?
德国哲人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生存的“平均状态”,“平均状态”首先描绘出什么是可能而且容许去冒险尝试的东西,它防止任何挤上前来的例外,任何优越状态都被不声不响地压住,一切原始的东西都在一夜之间被磨平为早已众所周知之事,一切奋斗得来的东西都变成唾手可得之事,任何秘密都失去了它的力量。而本真的人具有本真性,他们要从“众人”状态中出来,面对真我,做出决断。
大鹏飞那么高干吗?灵魂的自由有那么重要吗?它果真能到达吗?小鸟以自己的经验去推理,否定了大鹏。当它嘲笑别人时,其实是在自我安慰,自我打气,刷自己的存在感。大鹏对各种嘲笑很理解,所以,它一心一意往高空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