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一个包容万物的居所,所有最弱小的生命在夜色下追逐、生长、绽放,所有最无奈的选择和灵魂、思想在夜色下翩翩起舞、放纵游荡。当然所有的丑恶、污秽、罪恶,也在夜色中奢侈糜烂地蔓延。而柳岩的夜,只是一团无影无形的寂寞。早春的夜,乍暖还寒。柳岩静静地坐在凉台边的一把藤椅上,手里拈着一支摩尔,她并不吸它,而是优雅地看着它慢慢地燃,看那丝丝缕缕的青烟飘散在自己身边,间或吸上那么一两口,微微仰首吐出一个个漂亮的烟圈,目送着它们在自己眼前变形、飘逸,渐淡、渐远。 这是她每天的功课。下一项功课,是给自己磨一杯咖啡,用老公刘诗从国外带回的咖啡豆、咖啡机。小小的细瓷杯,那杯沿上泛着一圈乳白的沫,浓香、苦涩出水的沉重,聚拢又散开雾的芬芳。咖啡再苦,她从来不放糖,总是一坐半夜,慢慢品尝着香浓的苦涩。有时候她会想:“这也许就是我的生活——别人闻到香浓,而我吞下苦涩。”这个孤独的、******的女人每天就用这些很小资的琐事麻醉并哄骗着自己挨过漫漫长夜。
柳岩,一个外表高贵的高知女性,不算美,却很媚,不是娇媚,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说不上是用多少书本、多少咖啡、多少享受浸润调教出来的优雅媚惑。就像一件象牙雕刻,猛一看并不出奇,但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发现骨子里透出来的美丽。灯光下,她依然像足了旧上海的大家闺秀,只有在白天的阳光下细看,才能发现眼角有些微细纹。白天她是一所高级中学的校长,会议桌上的目光偶尔会凌厉得像要杀人。晚上,她只不过是一个寂寞的女人。抿完最后一口苦涩的咖啡,她紧了紧腰间已经散开的腰带,又点着了一支摩尔,拈在指尖。透过那一缕缕淡淡的烟,她眺望着窗外那弯玄月,清辉如水,月冷如烟。暗夜窗前,淡淡月光剪出一幅黑色剪纸,纤秀美人,指尖那烟随着半明半灭的一点暗红,在寂静中渐渐变短。四分之一的时间燃烧着四分之一的烟。唇,在这边静静的等;烟,在那边寂寞地燃。飞翔在北美天空的一架飞机,是否正穿过这袅然思绪、淡淡岚烟?四分之一的烟燃过四分之一的青春,也许只是四分之一的梦想、四分之一的爱恋。柳岩不知道,这袅袅香烟里,燃烧的是永恒还是瞬间?是悲情还是思念?是让激情燃烧自己还是任寂寞把肉体泯灭。
她忽然觉得很恨,一股恨意直冲胸臆,头剧烈的疼着。她的瞳孔在夜色里一点点如猫眼般放大,眼神从幽怨变得锐利,苍白纤细的手指将红红的烟头一下一下摁在那棵绿幽幽的女萝上,只听一声声轻响,嫩绿的叶面上就烫出了一个个镶嵌着黑边的圆洞,仿佛一张张空洞的嘴在大叫:“叫你攀缘!叫你攀缘!你除了往上爬还会什么?!”她的呼吸愈发急促,她开始像一头困兽在屋里徘徊,疾走中她忽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伸手从鱼缸里抓出一条红色的金鱼,紧咬嘴角走到窗口的月光下,伸开手掌,看着那精灵圆睁无辜的两眼、阂动着嘴唇,又仿佛在向主人呼救。柳岩黑幽幽的眼睛死死盯着红色的鱼鳍从挣扎的扇动逐渐变成垂死的抽搐,随着鱼儿的抽搐她心里的恨意在一丝丝消除。乌云遮住了月亮,天光失速,黑暗笼罩大地。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仿佛惊醒了柳岩,她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仿佛从梦境走出,惊讶地看着手掌上垂死的鱼,紧走两步把它小心地放回了鱼缸。一股热乎乎的鲜血从两腿间流下,她朝卫生间跑去,自言自语道:“倒霉的大姨妈又来了。”每月的这段时间都让她觉得很痛苦。
她真得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只知道,刘诗在远得不能再远的大洋彼岸。每每一个简短的电话,一句简单的问候,都曾让她高兴的发抖,让她悸动,让她流泪,让她充满欲望的身体坠入一个又一个无眠。而现在,她只是淡然地站在窗前,野猫在叫春,星星在眨眼。折枝百合亭亭玉立插在水晶瓶里,仿佛忘记自己亦不过是具未死的残骸。淡淡夜色里舒展着玉色花瓣,长长的花蕊花柱挺起,香气四溢,缠绕着咖啡的残香、香烟的暧昧,缠绕着柳岩的每一缕思绪、每一分不安分的幻想。这一夜,柳岩又做噩梦了。这是她童年的一个心结,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文革,是一个疯狂的年代,很多人都疯了,不是为信仰而是为那些被无政府主义激发出来的恶根性疯了。那个刘老师的遭遇成为一个噩梦钻进柳岩脑袋里折磨了她整整一个青春期,她从这件事里深刻了解到“红杏出墙”的可怕后果。梦境中,一个浑身****的女人在激烈的人群中被打得遍体鳞伤,在萧瑟秋风中蹒跚行走,在夏日炎炎中被晒得浑身黝黑爆皮。她时而花枝乱颤地笑着,时而凄凄切切地哭诉,时而痴痴望着湛蓝的天空,做出飞翔的姿态。
然而,无论如何,她依然赤身裸体地滞留在肮脏的地面,两眼空洞,用每一寸曾经最美的肌肤惩戒摧残她的世人,也在警示着柳岩。这疯女人就是柳岩儿时的老师。她每每在深夜把柳岩拖入深深的黑暗之海,直到窒息。 噩梦醒来,柳岩浑身汗湿气喘吁吁,她抱膝坐在床上,四周的空寂让她抓狂。 嗵、嗵、嗵,心脏的跳动声击打着她的耳膜、墙壁、空气。白纱窗帘在微风中拂动,若隐若现的星光梦幻般漂移。仿佛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都可能爬出一个鬼魂、一只狐狸、一只蟑螂。 这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她愤然起身,去厨房煮一壶咖啡,去客厅点一支摩尔。守在窗前,看那月影星移!她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改变!改变这金丝笼里的雀鸟生活! 这样的夜晚她已经度过了太多太多,每个夜晚她都遮掩对自己这样说。 但是,到了白天,她又是那个优雅端庄的柳校长! 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夜晚,在她的生命里潺潺流过,外人羡慕,甘苦自知。 这天,她又在自鸣钟沙沙沙的钟摆声中,与咖啡为伍,与香烟为伴,与音乐为友,与书籍为师,慢悠悠晃到了厌倦的尽头。
她凝视着,那钟摆越来越大,沙沙声越来越响,当小铜锤洪亮地敲响十二点时,仿佛在她头顶的苍穹敲开了命运之窗。 她对自己说:沙漏,滴落的不是时间的雨,而是生命的魂。我们度过的不是时间,是生命。我还要为虚度自己的生命而固守常规吗?辜负欲望、辜负身体,辜负组成我生命的隐秘之地?欲望,像一个黑洞,已经吸干了我的青春。总有一天,它会把我的生命也吸尽的。 终于,窗外的凉风平息了身体的燥热,倦意袭来,她拖沓着珠绣拖鞋朝卧室走去,那一袭绣花真丝睡袍随行走的微风飘逸地摩挲在腿间。叹一口气看看空空如也的卧床,洛可可风格的白色大床上寂寞地躺着一对白色的鸭绒枕头,一袭白色丝光提花的镂空被。 所有的空间都被寂寞填满,满得盛不下一声低沉地叹息。
一百四十平米的豪宅,一年里差不多三百天时间进进出出里里外外的只有她和她的身影。 柳岩百无聊赖地泡了个玫瑰花浴,躺在床上打开了床灯。手边,是一堆书。这算是她家最乱的地方了,她信手抽了一本《失乐园》,翻看着,抚慰着自己越来越灼热的身体。然后,抱着枕头昏昏睡去。 迷迷糊糊中,一曲呜呜咽咽的箫声萦绕渺渺夜空。梦里,柳岩循着箫声走进一片翠绿竹林,蜿蜒的小径带着她徐徐而入,低头看自己已是一身茜色罗裙。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有了一只淡绿色的小小竹笛,她不禁举到嘴边,轻轻吹着和着箫声而去。 两间茅屋,一带竹篱,几株海棠慵懒地开着,一片翠绿中匀出深深浅浅地红粉。海棠树下,一个白衣男子持箫而立,嘴角还带着一缕惫懒狎邪地笑意。 她缓缓而行,竹门不推自开。笛箫相和,海棠花舞,白衣红裳,迤逦飘飘。
海棠花树下一张天然石桌,上面刻着九九八十一条纵横交错的细线,组成一幅她熟得不能再熟的棋盘。墨玉磨出的黑子晶莹剔透,白玉琢成的白子温润圆滑。一只男人的手,修长洁净,把装着白子的细草罐儿轻轻推到她手边。 叮叮敲棋声,或缓或急,仿佛给屋后小溪的哗哗水声打出欢快节拍,一朵海棠花瓣轻轻飘落在她白皙嫩滑的手边,一会儿又一瓣瓣地飞上她乌黑的发丝。 两只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拈下发丝上的花瓣,她的头不由自主地靠上他白色的长衫…….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醒了,只有地灯发出幽幽的光。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句感叹:最难消受,午夜梦回时间。 打开床头灯,随手在枕边抓起一本书来,看了一眼不禁笑了——《聊斋志异》,自嘲道:真是看书看疯魔了,不知道是哪路狐仙妖怪入梦来。想着梦中情景,一切是那么美,却怎么都想不起那人的容颜,恍惚中只有模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