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士国王也被召来,但是因为他缺少威望和机敏,所以两位皇帝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拿破仑背后叫他呆瓜,既无才能也无性格,对他的一切都做恶意的评价,包括他的服装——当时,普鲁士国王穿着带帽饰的全套匈牙利轻骑兵制服。国王因为害怕普鲁士无法继续生存,什么办法都想试试,于是请王后也来提尔西特,因为皇帝对他美丽的敌人很是好奇,曾暗示说他很想在这里见她。得知普鲁士王后也来赴会,拿破仑以不能跨越中立地带为借口,没有前去迎接,而是替她布置了一间漂亮的屋子。但她没有搬进去住。随后,他带着一批衣着光鲜的随从,自己穿着最简单的衣服,骑马前来见她。她站在台阶上迎接他。
她身穿白色丝质裙,戴着古色古香的珠宝,美丽又满含怨恨。她用似乎是毫无恶意的话语打破僵局:“陛下,希望您不介意楼梯狭窄!”
“为了能来这里,有什么不能迁就的呢!”当他这样作答,并问起她身上漂亮的丝绸是否是在西里西亚生产的时,她庄重地说道:“陛下,难道我们来这里就是聊这些琐事吗?”然后她以一位妻子和母亲的身份,求助于他那颗“博大的心”。
“如果您重返柏林,您会高兴吗?”
“并不一定会。我们是否能毫无痛苦地回去完全看您的意思。”
“夫人,我将会很乐意。”但是当她想插话的时候,拿破仑突然严肃地问道:“夫人,普鲁士怎么敢参加这场战争呢?”
“腓特烈大帝的威名让我们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但我多次向你们建议议和!奥地利在奥斯特里茨一役之后可变得聪明了。”
“今天我恳请您获取我们的感谢。”
“难道不就是您破坏了我对普鲁士的友谊吗?”
“您心灵高尚,有着大人物的气度。”
“很遗憾,王后,普遍原则和特殊照顾常常是对立的。”
“我并不懂政治。但是我认为,一个女人不应该以此为耻,如果我向您发誓……”他饶有兴趣地听她讲,而她也发现,“他嘴角带着和蔼的微笑,这让我觉得自己有望获得成功。就在这时,国王进来了。”
他们两人之间的谈话虽然没有什么政治意义,却在私人感情上取得了重大进展。“很好,国王也来了,”皇帝不无炫耀地说给沙皇听,“我差点应承她了……这是一个迷人的女子,让人不但无法摘去她的王冠,反而想送她一顶。”在他和她再次谈话后,他写信给约瑟芬道:“一个迷人的女人,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可爱。不过,你不需要吃醋……如果我在这里拈花惹草的话,我将会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她已经为她的统治野心得到了惩罚,但是她在不幸之中却表现出了许多优秀的品格……必须承认,她说了些很有意义的话。”
更令人惊奇的是拿破仑对她的影响。她过去常称他为“地狱恶魔”。如今她却写道:“他的脑袋长得很匀称,外貌像一名思想者,全身看上去让人想起古罗马皇帝。当他微笑的时候,嘴角露出的表情使他看上去很和善。”
这是拿破仑获得的最大的胜利:还有哪个女人能用短短数语就将他描述得如此动人?但是她还是有足够的理由恨他,因为尽管她已经卑躬屈膝,他却仍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不久,她把他激怒了。最后,所有的文件签署完毕,皇帝“仅仅出于对沙皇的友谊”而没有瓦解普鲁士王国,但它的大部分领土被割让。王后试图再度软化他。当一切尘埃落定,皇帝送她上马车时,她再一次问,为什么一个如此伟大的人会放弃她永远的感激。皇帝礼貌而又略带嘲讽地回答道:“您想要什么,夫人?我是值得同情的,因为这显然是我的灾星在作怪。”
16
巴黎在说什么 “上帝在人间的化身” 节俭
背叛原来的基本思想 新的世袭制 忧郁 满足后的悲哀
惊人的计划 威胁罗马 马丁·路德的语言 对罗马的印象
巴黎在说什么?
“即使我远离我的国家,也不能让那些破坏分子鼓动首都人民闹事!”他已经离开法国十个月了,如此长时间的远离可谓空前绝后。但是他对国内政权的控制反而加强了,因为他吃惊地看到喜好责难的巴黎人正试图摆脱他的控制。街头巷尾传遍了笑话和歌谣,富有智慧的巴黎人对他的远征并不感到振奋,反而以怀疑的调子加以取笑。是的,他是对的,对付这些人需要用“戴着绒手套的铁拳”。现在,要让那些巴黎人尝尝这两者的滋味,只是绒手套似乎已经有点磨损了。这里呈现的是一种怎样松散的氛围啊!难道他们想回到人人都可以随意说话、随便发表意见的督政时代?
新的更为严厉的新闻检查制度建立了。历史剧只能演数百年前的题材,即便是拿破仑所尊崇的高乃伊的作品,也得删改无意中涉及现实的词句。每次上演歌剧时,都必须请示他,不只是在创作后送交审查,连选题也要进行审查。宗教题材作品一律禁止,神话故事备受推崇。虽然拿破仑厌恶耶稣会,但他仍按它的学校模式创办了一所大学。这所大学规模宏大,耗资巨大,教师可免服兵役,不过仍要求一定程度的独身。夏多布里昂受到攻击,他的《法兰西信使》被禁止发行,因为他在反对派的沙龙里批评皇帝,并且把历史学家塔西陀看作向暴君尼禄复仇的人。
施泰尔夫人要求重返巴黎的申请再次被驳回了,“因为她能让人们思想,让那些从未学会思想或是已经忘记思想的人去思想”。拿破仑命令大宰相:“召见R伯爵,并告诉他,他夫人的闺房已经成了巴黎的笑柄了。”他又跟富歇说:“巴黎的警察工作做得不够好,以至到处流传恶意的谣言。请您注意西第尼大饭店和富瓦咖啡店内的谈话。”为了让所有的年轻人知道谁是上帝的宠儿,法国的每个儿童都要念诵:“我们必须爱戴、尊敬和服从拿破仑一世,对他忠诚,为他参军……为他的福祉热诚祈祷……因为上帝不论在和平和战争时期,都把各种才能汇集于他一身,使他成为上帝在人间的化身。”
他这一步走得太远。历代王朝的继承人自己可能相信这些,但别人或是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是不会相信的。三年前加冕的那天,他自己就说过,如果他宣称自己是上帝之子,那么连卖鱼妇都会当面讥笑他。
他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了吗?难道他不是与往常一样,在个人的事情上从不铺张吗?人们打算为他的书房花钱装修,被他拒绝了。这间书房里除了一张巨大的写字桌外,就只有一个木榻——在口授的时候,如果不是来回踱步,他就在这张木榻上靠着——两个高高的书柜、一对枝形烛台和一具腓特烈大帝的半身像。另一间书房里则只有恺撒的铜像。在审阅账单时,他说:“当我还是尉官的时候,这些东西都要便宜很多。我可不想比别人多掏钱。”当人们想修缮皇宫中的剧院大厅时,他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我加冕的时候,花很多钱买了软垫椅和枝形烛灯,它们肯定还在。”
负责主管皇帝御衣的雷米扎,因为超支了2万法郎而被他辞退了。他的继任者收到了皇帝亲自开列的一份长长的新清单。“我想,我们还可以更节约些。吩咐裁缝仔细缝制。衣服做好后,在交货当天让我试一下,然后马上放入衣柜。”在按季度交货的每一件制服旁,他都会写上:“这件上装必须能穿三年……另外,48套白短裤和马甲,每套80法郎,总共3840法郎;每周必须交货一条长裤和一件马甲,也必须能穿三年……24双鞋,每两个星期交货一双,必须能穿两年,总共312法郎。”只有衬衫他是大量订制的,每周交货12件,必须能穿六年。
在个人生活上他还是原来那个人,就跟他当年领兵出征的时候一样,完全没有享受。但是在排场和宫廷礼仪方面,在一个被他自己推翻的旧世界的陈规陋习方面,他不只浪费了金钱,还浪费了比金钱更宝贵的时间,甚至牺牲了最宝贵的东西——他个人的自由和最高尊严。
当那些住在贵族区的人进宫觐见他时,他的笑容中包含的不再只有讥讽,还有一种满足感。这种情绪可以理解。少年时那些在军校嘲笑他贫穷的贵族同学,如今纷纷拥向这个科西嘉人的朝廷。锃亮的地板印射出他们鞠躬的身影。过去声称与拿破仑这个暴发户势不两立的蒙莫朗西家族、孟德斯鸠家族、拉齐维尔家族、诺瓦耶家族、纳尔博恩家族、蒂雷纳家族,又全部到杜伊勒利宫来了。莱茵联邦各州的君主王侯们身穿德意志式的制服出入宫廷;梅克伦堡的君主来向皇后献殷勤。巴登和巴伐利亚的王位继承人被允许列席参政院会议:所有这一切对旧贵族来说只不过是消遣;对皇帝来说,则是政治手腕。他要确保这个阶层也效忠于他。
于是,过去从来不允许发生的事发生了。拿破仑是个清点衣服如同清点士兵一样精明的人,他只提拔那些有军功的人,而从未委任过任何无用之人,即便此人是高官的子侄辈;这位曾经当过尉官的统帅经常与军官们同住在谷仓里,与掷弹兵们围坐在篝火旁;他在自己制订的法典中明确废除了门第特权;他以新观念对抗世袭尊位的旧观念,把整个欧洲搅得天翻地覆——而就是这同一个波拿巴,竟然于这一年秋天册封了一批新贵族,“因为人们除了想把财产留给子孙以外,还想把荣誉传给子孙——这一愿望符合人的天性”。原先,拿破仑只册封最勇敢的元帅、最能干的参议员和大臣为亲王、伯爵、侯爵,作为最高荣誉。如今,这些新贵族的子孙,富有的胡作非为者和游手好闲者,竟可以享受一代法国人为之奋斗十年,流血流汗誓言废除的种种特权。
如今,甚至连荣誉军团也被其创立者亵渎了。最初,每个荣誉军团的成员必须是国家的有功之臣;如今,他们的子孙可以继承这一称号和俸禄,高官显贵们也可以将他们的头衔传给子孙。这种继承并不带有特殊的公民权利,但这种新措施与《拿破仑法典》的精神相悖。在这部新法典颁布的时候,拿破仑在一封私人信件中直言不讳:“自由只是少数天赋高的人才需要,限制它并无危险。大多数人都热爱平等。当我赐封头衔的时候,并没有提及门第出身这个老问题,因而并没有伤害他们的感情。我赐予的是人人可以争取的平民王冠。聪明的人以其行动来鼓舞他所统治的人。我的行动是向上奋进的,所以我们的国家也要朝着这方向前进……我知道,我给那些王侯如此高的赏赐,使他们独立于我,想要摆脱我,并打着他们称为‘等级精神’的旗号。不过我比他们跑得快,很快就会重新抓住他们!”
很少有人如此冠冕堂皇地替一个巨大的错误辩护。就在几个月前,拿破仑还批评他弟弟在荷兰设立贵族制度。而现在,他本人也想如法炮制,理由是:荷兰人是以商贸为主的民族,法国则是军事帝国。实际上恰恰是他本人把法国变成了一个军事帝国,这个事实就是第一个危险。第二个危险是他的皇位,有了这个皇位,他不可避免地把这个古老的具有象征性的权力传布到整个国家。
担任执政的时候,他可以随意封爵赐恩,让人们加入荣誉军团。他可以把自身这个飞轮的巨大力量分摊到国家最强的那些小轮子上。而当他把封地分赐给最优秀的人时,就必须要有封号,而这些封号是可以承袭的。对那些二等或三等优秀的人,他只给封号而不给封地。这些人同样有充分的理由要求他们的称号可以传给子孙。这样不出一代人,就有数千名贵族;三代后,就有2万之众。这些所谓的贵族既没有功劳,也没有什么作为,有的只是优越感。他们即使没有政治特权,也可以享有社会特权,而当年正是这种社会特权激起了民众的反叛。
这些做法埋下了反叛和忘恩负义的种子,拿破仑后来会意识到自己所铸下的大错。他对平等所做的毁灭性判决,其错误的严重性远远超过当日处决当甘公爵。当时,他只是杀死了一个旧时代的后裔,而如今,他却制造了复活旧时代的一批先驱。
他心情沉重,这是拿破仑心灵上很灰暗的一年,虽然他身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幸。“你并不了解自己的动机,”他那时曾对一个诚实的民主主义者说,“你不知道自己跟别人的区别所在。每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个人的利益。请你看看马塞纳,他已经声名远播,却仍然想要亲王的头衔,就像缪拉和贝尔纳多特那样;总有一天,他会为了赢得这一殊荣而战死沙场。野心正是驱动法国人前进的动力!”
现在他的态度越来越冷漠。他的兄弟如果没有得到召见,不能随便找他谈话。工作的安排不再那么有规律了,开会常常没有必要地延长到夜间。即使在枫丹白露宫,在游猎欢宴之余,他也只让人演悲剧。他时常半夜起床,向秘书口授至清晨。他日益紧张的神经只能靠连续数小时洗热水澡来缓解。他胃痉挛的老毛病开始加重。
有时候他会有短暂的抑郁,就像他青年时代一样。他常常谈到大海的怒吼,狂风的悲鸣。听意大利歌手唱歌剧的时候,他让人把烛光遮挡起来。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人们很惊异于他的表现,以为是政治上的原因使他这样忧郁。他们不知道,现在他的梦想开始实现,却不是以他想象的那种方式,而且来得太慢,因此,恰恰是现在,他禁不住感到失望。“你与旁人一般见识,”他严词训斥一位前来祝贺他签订提尔西特和约的大臣,“只有签订了君士坦丁堡和约,我才成为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