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霸权!亚洲!他的心里很快又会发出这样的呼喊。他不断地寻找悲剧中的英雄人物,想从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身影。其实,要洞悉内心活动的真实情况,他应该去读读诗歌。当时德意志的诗人歌德在诗歌里描述了浮士德内心不安的情绪。而皇帝正在更激烈地在欧洲各国制造不安。
内心灰暗的时期过去后不久,他的头脑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数字式的明晰。他给另一个拥有广阔疆域的统治者沙皇写信,提起了他想象中的计划:
“建立一支5万人的军队,由法军、俄军组成,也许还可以加上一些奥地利人,就可以长驱直入君士坦丁堡,然后再进攻亚洲。一旦军队抵达幼发拉底河,英国就得向欧洲大陆投降……在我们达成和解一个月后,我们的军队就可到达博斯普鲁斯海峡,影响可远达印度……当然,这一切计划只能在与陛下会晤后才可决定……所有这一切会在3月中旬以前书面确定。到5月1日,我们的军队就已踏足亚洲,您的军队则可抵达斯德哥尔摩。这样一来英国必定崩溃,形势也会随之改变。陛下和我当然更希望在我们这两个疆域辽阔的国家内共享和平……但是听从上天的安排永远是明智之举。这将使那些鼠目寸光的小人物低头。他们看不到:现在这个时代的样板应该到遥远的历史上去寻找,而不能参考上个世纪报纸上的文章……我谨借这短短数语向陛下表达我的全部想法。”
全部想法?不,只是一部分而已。因为这些宝石是他有意替沙皇这个幼稚的理想主义者打磨的,以便让后者从中看到自己梦想的闪耀。不过,在这封信里也有切实可行的一面。前不久,他接见过一位曾经去过印度的将军。这位将军认为这个计划可行,皇帝没有必要忧虑。皇帝听后用双手不停地摸将军的脸,而且“高兴得像个孩子”。
拿破仑就是如此富于想象。
现实再次把他带入查理曼大帝的世界。前一年,他打算前往罗马,使自己加冕为“西方的皇帝”;同时,教皇将失去一切世俗权力,只保留其宗教权力和数百万的年俸。但红衣主教们不同意他的计划。拿破仑愤然宣称:“整个意大利将服从我的统治。如果圣父在世俗事务上给予我同样的待遇,那我也不会危及教廷的独立。毫无疑问,圣父在罗马是独立自由的,但我是罗马的皇帝!”他的这个恫吓行为,这个加洛林皇帝式的反抗,与他整个权力所依据的国家法律相抵触。无论在罗马还是印度,拿破仑都试图用武力来实现他幻想中伟大先驱所憧憬的事业。
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拿破仑的历史幻想超越了现实可能性,这最终导致可怕的结果。
在罗马,目前他与教皇相比还是有优势的。可是,由于他习惯颐指气使,对自己不可征服的武力日益迷信,他忘记了十年前他用以反对专横跋扈的督政官们时的道德准则。之后他甚至还冒着丧失威望的危险,把这些准则写入《教务专约》。此刻,他竟写信给欧仁,说有一个红衣主教遗留下一本历届教皇史,“要是这部遗着试图证明教皇如何对教会、对基督教造成伤害的话,请你立即让其出版。”
因为教皇拒绝把英国船只驱逐出港口,皇帝占领了安可纳,并在给教皇的信中说:“蒙上帝保佑,我的事业荣耀无比……如果圣父想驱逐我的使臣出境,那是您的自由。如果您因为我的缘故而宁愿接纳英国人,或是君士坦丁堡的君主,我也毫不介意……因此,我祈求上帝保佑您能多主持几年圣母教会。您虔诚的儿子,法兰西皇帝,意大利国王拿破仑。”
前一年,在做出这些滑稽的威胁的同时,拿破仑还通过他的舅舅费什发出警告说,他自己的角色与当年的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相似,并且还提到了中古时代罗马教廷与世俗君主之间围绕教会官员的任命权展开的续任权斗争:“对教皇而言,我就是查理曼大帝,因为我像他一样已经是法国和伦巴第的国王,而且我的帝国与东方接壤……如果表现良好,我可以一切如旧,否则,我会将教皇贬为罗马主教……并将《教务专约》在意大利推广,因为所有一切使法国幸福的事物,在意大利也会如此。而在一个国家对幸福没有益处的事物,在另一个国家也行不通。”
这确实是马丁·路德的语言!当此人的世俗事务迷失在历史神秘主义中时,他会常常富于幻想。而当宗教神秘主义被用来作为世俗事务的借口时,他又出奇地清醒。拿破仑的理智使他一生都倾向于路德新教,只是出于政治策略的考虑,他才没有在法国推行路德新教。现在,他决定不再与教皇纠缠不休,因为后者不愿完全背离英国。这个错误地自称意大利国王的人打算清除分割南北意大利王国间的障碍,以便最终能拥有整个意大利。
现在,他以下达军令的风格写信给意大利总督欧仁道:“现任教皇权力过大。神职人员不是用来执政的。为什么教皇不愿把本属于皇帝的东西还给皇帝,还不停地骚扰我的属国呢?可能要不了多久,我将……撇开教皇,召集德意志、意大利和波兰的教会举行会议。”为了用多数票胜过教皇,他想增加法国红衣主教的人数,但教皇不同意。为表和解,教皇表示愿意替他加冕成西方的皇帝。然而,拿破仑一年前提出的这一愿望,此刻对他自己已不再具有吸引力,因为这件事一旦具有可能性,在他眼里便算是实现了。当教皇愿意在金钱问题上做出让步时,皇帝趁机索要更多,并且威胁“要把所有这些领地马上合并到法兰西帝国,并收回查理曼允诺的礼物”。
简而言之,他胃口大得还想吞下教皇的领地。教皇一怒之下中断了谈判,拿破仑占领了罗马。4月,教皇的领地沦为一个行省。
拿破仑曾从开罗到维也纳,又从马德里进军到莫斯科,还经常待在意大利。但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因为命运的安排,他从未去过罗马,从孩童时代起对这个城市的印象便无从证实。如今,他的将军们再度占领了他视为永恒之城的罗马。他身边没有一人对这一冒险行为表示反对,只有他的母亲看出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她为这些事感到烦恼。过去她对儿子的一切只是充满怀疑地说:“但愿这一切能够长久!”而如今,她却预见到毁灭。她向自己的密友倾吐心中的不安:
“我已经看到,他会给自己和整个家族带来灾祸。他应该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感到满足。他想索取的太多,最后必然失去一切!”
17
为了德意志人民 荒唐的热罗姆 “你年轻得可怕!”半个拿破仑
“德意志民族所热切盼望的是:那些并非贵族出身、而是富有才干的人物,在观念和担任公职方面拥有同等的权利,以便彻底消除统治者与无产阶级之间的各种奴役关系和隔阂。《拿破仑法典》的这些善举,以及审判和陪审制度,将决定你的君主制度。让我把我的想法都说出来吧:与几次大捷的作用相比,我更指望这些善举和制度对巩固你的国家的作用。你的子民必须享受自由和平等,这两者在德国都是陌生的东西。以这种方式进行统治,将是你同普鲁士之间有力的屏障,这要比易北河,比起众多的城堡,比起法国的保护更为强有力。人民体会到自由政府的好处之后,怎么还会甘愿受普鲁士的统治呢?”
这是一封家人间的私信。在这段话里,拿破仑在他最小的弟弟热罗姆受封为威斯特法利亚王国的国王之际,向他阐明托付给他的伟大使命。这是革命的基本概念第一次在德意志的土壤扎根,是热罗姆必须完成的任务。这个国家的民族原来只知如何服从,如今要使那里的人民懂得如何自治。从历史上来看,荷兰人与意大利人对自治早已不再陌生。但是对莱茵联邦的君主们而言,虽然他们能采用新的法典,却缺乏传统和人才,国家的内部并没有什么改革。波拿巴家族最年轻的成员所要肩负的历史任务就是:通过民主政治的伟大试验,把400万德意志人从臣仆变为公民。如果这次推动成功,整个德意志民族在解放战争后,便可以不再受君主的欺凌!
然而,这个23岁的年轻人,在家中排行最小,自幼养尊处优,把当国王视为风流游戏,任意浪费金钱和精力。青春犹如香槟,瓶子一打开就冒泡。他欺骗他的符腾堡妻子,有着不计其数的情妇,到处留下债务、私生子和丑闻。他只知道自己享乐,而不关心臣民的快乐。他这种合法的恶习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亵渎着选拔贤才的革命思想。德意志人不无道理地认为,如果非要由一位王子来执政,那他也至少应该生下来就是王子。然而,对于世人的讥讽,甚至对于兄长的忠告,热罗姆只觉得可笑。
拿破仑对这个弟弟很是偏爱,就好像父亲溺爱最年幼的儿子一样。热罗姆生活潇洒,这很符合他自己的生活节拍,而且他总是和蔼可亲,很少生气。有一次他要求拿破仑赐予他最高指挥权,他的兄长答道:
“你是拿我开玩笑吧!等你出征六次,身下的战马倒下六匹后,我们再来谈这件事吧!”即使对这样的训斥,热罗姆也不介意。热罗姆出征的时候,带着他的整个后宫随行,不过不包括王后,只是他最美貌的宫女们。他以路易十四的口吻颁布公告,对皇帝如下的申斥却不以为意:
“我读到了你下达的当日军令,真是贻笑大方。你是国王,是皇帝的弟弟!你的战时表现太可笑了!你首先必须是个军人!我的军营既不需要大臣也不讲究奢华。你必须与先遣部队一起宿营,日夜都骑着战马;必须与先遣部队一起行进,才可以立即得到情报。如果你做不到的话,那不如呆在家里,留在宫中!你作战的时候像东方的总督!天哪,这是你从我身上学到的吗?我作战的时候总是骑马行进在散兵的最前列,连我的外交大臣都不准跟着我……你提出诸多要求,你有一定的才干和一些好的品质,可是全都被你的胡闹行为葬送掉了。此外,你还狂妄骄傲,什么都不知道!”
这位年轻的国王把拿破仑的信塞在胸前,一笑了之。皇帝呢?当他像个忧心忡忡的父亲一样对弟弟告诫时,他有否想到,把大权交给这个不称职的家人,是在摧毁权力本身?他有否想到,把这些金色的王冠和徽章赐给这样的家人,是在制造一批昏庸的皇亲国戚?他有否想到,人造小人会溜出玻璃瓶,然后嘲笑它的主人?在对待家族的问题上,有时他会扮演他最不喜扮演的角色:好好先生。虽然他一开始会向兄弟们下达命令,但最后总是以他让步了结。“我的弟弟,随信附上你王国的宪法。”他这样开始对国家要事的训令,有点像是戏剧的对白。碰到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在写完一封满是指责的信时,带着父亲般的笑容补上一句:“我的朋友,我爱你,但你真是年轻得可怕!”
他自己已不再年轻。随着他的计划不断扩大,他待人接物的态度不可避免地日益生硬。这主要是负担过重造成的。12年前,当他作为征服者越过阿尔卑斯山的时候,他的盛名已经传遍伦巴第平原。他的青春给予了这次新征程某种浪漫的单纯,吸引着同时代的人。如今,山中湍急的溪流早已扩展为大江,装满世界各地宝藏的大船在江面上行驶。大江涌向海洋,即将与世界上所有的水汇合:他那些伟大的计划给他带来的重负已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在他心中刻下了记录。他拥有的宁静时刻更少了,欢乐和好心情的时刻更是难得一见。对自己的伟大使命所持的豪迈的愤世嫉俗的态度,使他在人们心目中成为一尊铜像。
虽然他已经把他那位波兰伯爵夫人召至巴黎,为她准备了一套房子,就在当年约瑟芬使他着迷的那条街上。出于某种迷信,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的情人们住在那里。他每天都让自己的御医去看望波兰伯爵夫人,并让她享有优裕的生活。虽然大家都已获悉此事,但她还是深居简出,从来不去剧院为她准备的包厢。她现在也不常见到拿破仑。这只是田园诗般的恋情与下一次恋爱之间的插曲而已。希望她为他生个儿子,这是他的法则,而这在现在可能引起比以往更严重的后果。
他的第一个儿子并不为他的内心所接纳,其原因便在于孩子的母亲。很久以来,人们普遍怀疑他的生育能力,这个孩子的出生令当时正在柏林的他松了口气。拿破仑回巴黎后不久,孩子的母亲要求见他。拿破仑让人转告她,他不接见任何未蒙召见的人。在送了她一套房子和一笔钱后,他便不再与她往来。但是他让人把那个男孩带来,逗他玩,一度甚至想过要领养他。这一切都是悄悄地进行的。然而,他那无形的主宰,即被他称为“事物的天性”,偶尔也称为命运的东西,禁止他自由地享受人类生活中最为自然的天伦之乐。年届40,他终于有了亲生的儿子,他本可立他为继承人。但是,作为“西方的皇帝”,他不能站出来说:“这是我儿子!”不过,他至少可以把自己名字的一半送给男孩——他称孩子为莱昂。
可是,拿破仑很快便正式断绝了确定莱昂为继承人的念头。也许是因为他对孩子的母亲已全无感情,也许是因为他预感到孩子的品性不良——他似乎预见到这半个拿破仑将来会成为半个罪犯和十足的二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