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该动身了。最后一个与皇帝单独交谈的是他的母亲。但是一个士兵匆匆忙忙进来,不顾任何人的阻拦,这个士兵就是塔尔玛。在内心的呼唤与对悲剧人物的热爱的驱使下,塔尔玛前来亲眼目睹伟大人物的动人告别,他感觉自己必须在场。他要把母子诀别这一幕所表现出来的高贵的朴素用悲剧的形式搬上舞台。随后,皇帝请年轻的将军古尔戈,一位浮躁的理想主义者上了他的马车。还有在厄尔巴岛就陪伴皇帝的贝特朗夫妇以及另外的两个陪同。他们驱车前往罗什福尔港,希望能够在那里找到一艘军舰。对一个逃亡者来说,他的速度太慢了。他总是不停地回头张望,耳朵在倾听,还希望在最后一刻会有人召他回巴黎。途中他们遇到了两支向北行进的军队,他停了下来,士兵们向他欢呼。他与部队的将军们进行协商,是否在不反对政府的前提下向巴黎进军。协商中断,拿破仑继续远行,经过漫长的旅途最后终于看到了大西洋。约瑟夫站在那里,他敦促拿破仑租一艘向美洲运烧酒的双桅船。皇帝化名米尔隆,这是他的第七个名字了。这个名字勾起了他对另一个海岸的回忆。又想起了那岛屿众多的地中海、科西嘉,还有意大利。他眼前又浮现出一个年轻、个子矮小的将军形象,长长的头发,冷静而灰蓝色的双眸。他想起了阿科拉桥,那里决定了一个人以及国家的命运。年轻的副官米尔隆用身体掩护住将军,自己却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正是这悲壮的死亡令他名垂青史。——这时,拿破仑重新踌躇满志,相信一个新的时代将会展现在这个能干的天才面前。在海的对岸,在新的地带,在无人居住的草原上,这个冒险家会再度跨上战马,以他的地产和畜牧为生,或者前往墨西哥,做叛军的首领!
然而,上帝却智高一筹!
他要给这个伟大的生命一个前所未有的结局,让其生命的悲剧色彩发挥到极致。现在他的内心深处那种冒险家的冲动再次被上帝抑制。疑虑、协商和动摇再次占据了他的心灵,在他做出最后决定之前,又耽误了整整十天。
皇帝驶往一个小岛。他们想要订购两艘渔船,每艘渔船都配有一个桅杆,这样就可以骗过英国人,但是他却拒绝这样做。两艘美国的船只做好了准备。他们还曾经计划使用一艘丹麦的单桅帆船。海军训练学校的热血青年打算用通信艇把他带走。16个海军实习生可以在深夜把他带出港去。他们坐在一间小屋里,同皇帝的新亲信拉斯卡斯激烈地讨论了这个计划。皇帝冷静地权衡着为他而制订的冒险计划,把计划的细微之处反复思考。多数人主张,他应该回到军队,因为南方的部队会支持他,局势比较乐观。但是他却坚决地反对这个意见。
“我绝对不想成为国家内战的导火索。我也将不再参与政治,我需要安静的生活,我需要的是美洲。”
但是他的自尊心却又不允许他伪装潜逃。
这期间有消息说,波旁家族又一次在盟军的支持下踏上了祖国的土地。海上又有一艘英国巡洋舰“贝勒罗芬”号挡住了去路。皇帝错过了机会。现在他在考虑:重返巴黎的道路已经封锁了,港口也被封住。我难道让他们像海盗一样抓走,然后囚禁在伦敦吗?20年来,英国一直是我的敌人。法国人认为,英国是伟大而又优秀的民族。我不是曾经做过皇帝吗?自古以来,对待战败的敌人表示出骑士风度,不正是举世钦佩的举动吗?在科西嘉,谁要是了违背了好客之道,会被杀死的。
突然,他给一个亲信下命令,口述了一封致英国摄政王的信:
“摄政王殿下!鉴于内有党派纷争之患,外有欧洲列强与我为敌,我决意结束我的政治生涯,并一如提米斯托克里斯,投奔贵国,寻一安身立命之所。望贵国法律保护为盼。殿下当不会令我失望,因我的敌人之中,以殿下为最强大、最守信且又最宽厚者也。拿破仑。”
一共八行,用了三个形容词最高级来表达尊敬,有礼有节,不卑不亢,颇有君王气度。但是其中有一句话,让我们明了促使拿破仑采取此种行动的激情。这就是提米斯托克里斯。这个词事实上意味着,他完全是在假设敌人会给予他道义上的保证。在这个世纪,在拥有了如此丰富的经历之后,拿破仑竟然还梦想英国会像古波斯国王薛西斯对待雅典的提米斯托克里斯一样,把他当作贵宾欢迎。对于历史对比的过分自信,让他做出了事业中最后一个重大决定,就像年轻时,自信让他采取了事业的最初一个决定——投奔保利一样。正是这自信导致了他最后的毁灭。
第二天,拉斯卡斯把信转交给了“贝勒罗芬”号的舰长,并与其商谈拿破仑在船上的接待。作为一名军人,同时也作为一名英国人,这位舰长是正直可信的。他的上司英国海军大将并没有参加谈判,但他早已奉命抓捕这名逃亡者。从国家法律角度来说,这样做是可行的。因为英国也在维也纳签署了宣布拿破仑不受法律保护的决议,但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是,作为一舰之长,梅特兰已为客人的自由做了担保。他说:“拿破仑将在英国受到一切适当的待遇。我们英国一向是宽大而民主的。”
昔日的欧洲之主登上了敌人的战船,对于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双方达成的却仅仅只是口头协议,并没有文字记录。不过,这并不是拿破仑心血来潮的决定,而是磋商了许多天的结果。这并不是仓促冒险的决定,而是一系列逻辑推论的结果。拿破仑过去20年的亲身经验表明,口头协议不可信,书面协议更可靠。但是在他采取这最后的关键一步时,却并没有签字,也没有盖章和交换书面材料,因为实际上,他没有时间等待伦敦方面的答复。他所信任的,并不是一个小小舰长的口头诺言,而是他此举的道义效应。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在登上战舰之前,给那个国家的摄政王写了上述那封英雄般的信件。
然后,拿破仑身着制服,登上了英国战舰的甲板。
20
在英国军舰上 无助的人 现代薛西斯的答复 “永久的耻辱” 再见,欧罗巴
舰长梅特兰站在甲板上。拿破仑向他脱帽致敬,这个动作他以前在君主们面前都不经常做。他就站在这海天之间,大声说道: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将自己置于贵国国王和法律的保护之下。”随后,他让舰上的军官一一做自我介绍,询问他们曾经参加过的战役。舰长显然是混淆了法文中“陛下”和“先生”两个发音很接近的词的含义,他称呼拿破仑为“先生”。拿破仑自豪地接受了这一称谓。接着,拿破仑用他评论历史的超然态度,评论起了英国和法国的海军。他认为,英国海军更清洁,也更能干。然后他又和舰长争论起了历次海战后海军惯常的惩罚措施。最后,他转而谈起了整体性的问题:
“其实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战舰能够那么轻易地击败我们的舰船。你们那些漂亮的战舰以前都是我们的。法国军舰在任何方面都比英国同类军舰要结实。而且法国军舰装备的大炮更多,附件更完整。人数上也占有优势。”
“先生,我已经向您解释过了。我们的水手比你们的更有经验。”
听到这话,拿破仑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双方进行的是严格的学术交谈,他们还谈到了对方的造船艺术。舰长说:“您当初要是乘法国舰艇逃亡,那您将会亲自领教我们射击得有多准多狠。”
没有争吵,没有怨言。这里站着的是一个赌输了的赌徒。皇帝否认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两艘装有几尊24磅重炮的法国快舰,竟然打不过一艘装有74尊大炮的“贝勒罗芬”号。舰长证明了法舰不可能打败英舰。随后,拿破仑检阅了船上的火炮,赞扬他所看到的一切,不时也提出一些批评。舰长后来对部下说,他对皇帝丰富的专业知识表示钦佩。
战舰驶向了茫茫的海洋。
在此期间,正统主义的大臣和君王们正在进行讨论对策。这群人中没有一个有伟大胸襟和胆识,能够在欧洲和历史面前做一个伟大的姿态。船只离港的十天之后,“贝勒罗芬”号在普利茅斯港停泊下来。那是一个7月的早晨,港口的水面上停泊着数以千计的小船,上面都是想一睹被囚雄狮的风采的人。因为伦敦方面还未做出最后决定,所以任何人都不得与这艘船有所接触。而船上的水手们却经历了一生中伟大的一天:因为他们每天都可以看到这个伟大人物。如果他们可以用法语回话的话,他还会与他们攀谈。岸上、小船上引颈而望的群众数以千计,20年来,他们耳闻目睹的都是对这个人的谩骂和讽刺。他们的行动都是基于同样的心理:这样的怪物一定要一睹为快!
拿破仑一直待在船舱里,他并不想使自己任人观赏。而且这种情况也不会持续太久,他很快就可以登陆,然后重获自由了。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想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于是他走上台阶,登上了尾楼。他站在那里,一个被打败的伟大敌人,他仍穿着那套举世闻名的军装,显得那样无依无靠。刹那间,无数双眼睛汇聚在他身上,他简直要被这炽热的目光所烧毁。
这是一个表情凝重、神色难以捉摸的人,此刻他仿佛被钉在了英国人的耻辱柱上,他在痛苦中仍然透射出一种不屈的尊严。这时,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成千上万的人都向他脱帽致意。拿破仑放眼望去,小船上、军舰上、海港内,一片人的海洋,所有的人都向他脱帽致敬。他并没有感到惊讶。但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依然戴着三角帽的舰长。虽然狭隘的舰长在船上并没有给予皇帝足够的敬意,而全体英国人民似乎都愿意重新补偿他。
在这动人的一刻,大不列颠民族表达了他们对这位伟大人物的仲裁。他们是清白的,虽然不久之后,一个陷害皇帝的罪名将会落在他们头上。拿破仑默默地等待了三天三夜。第四天,英国军官进入拿破仑的船舱,他们并没有带来摄政王的答复,而是将英国政府的决定转交给他。英国政府写道:
“如果英国政府给予波拿巴将军在此扰乱欧洲和平的机会,那将违背政府对于英国及其盟国应尽的义务。因此,限制他个人的自由是非常必要的。”他将被遣送到圣赫勒拿岛上去,那里有益于他的健康,而且与世隔绝。他可以带三名军官,一名医生和12名仆人。
这就是现代波斯国王薛西斯对现代提米斯托克里斯所做的答复。
据说,拿破仑当时“将文件放在桌子上,停了片刻,开始强烈抗议”。
“难道船上就一点公正也没有吗?我又不是战俘!……我是自愿登上这艘船的,为的是寻求你们的保护,我有权要求得到相应的客人的礼遇。我上船时,三色旗还高高地悬挂在罗什福尔和波尔多。我本来可以重返军队,或者藏身于忠于我的民众之间,过几年隐居生活。”
“除此之外,我是以私人名义来到贵国的。我曾经问过你们一艘军舰的舰长,是否可以把我和我的随从带往英国。他告诉我说,他曾奉有政府命令可以这样做。如果我上当受骗落入陷阱,那么贵国政府做得太不光彩,有辱于你们的国旗……在圣赫勒拿岛,我不出三个月就会死掉。我习惯于每天骑马往返30英里。在世界尽头的那块小礁石上,我能做什么呢?我不去!……你们政府如果想杀我,在这里动手也是一样。我本来给了你们摄政王一个机会,让他和他政府的历史写下最光辉的一页。我是你们国家最大的敌人,我将自己置于你们的保护之下,这是我给你们的最高荣誉……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将使大不列颠民族蒙受永久的耻辱!”
在他所提出的抗议以及后来的书面抗议中,最关键的一点是它所激起的道义上的愤慨。国际法只被稍稍涉及,因为他要求的是一个英雄的权利。这些都是在那个小小的船舱里,当英国军官把这个判决他命运的通告拿给他时,他在盛怒之下说的话。而英国军官把它记录下来,并传给了后人。虽然是脱口而出的话,但却颇富历史意义,其中有几句甚至成了为后世传诵的佳句。一个灵魂就这样被伤害了,不是因为他失去了自由,而是他的伟大人格并未得到世人的认可。
因此,在获悉判决后的最初一刻,他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而在百年之后,后世所有研究他的人都未必能够深入地阐释清楚这一点。现代提米斯托克里斯感到自己被出卖了。正统君主中又有一位没有抓住机会完成一生中最伟大的善举。他们都缺乏想象力,只知道挥舞自己软弱无力却又残忍的拳头,摧毁落入他手中的伟大人物。
但是,在这铁拳政治的残暴压力下,他们试图摧毁的那个人的精神却直冲云霄。他在承受命运的折磨之时,获得了一种自我克制的力量,让他在无可奈何的时候依然挺立不倒,这就是坚忍。他用不屈的意志承受着不公正。在他提出口头抗议之后,他又在普利茅斯忍受了十天的屈辱。英国人拿走了他的行李和金钱,而他却镇定自若地默默看着。
终于,甲板上传来了起锚时拉动铁链的声音。拿破仑和他的随从被送上了“诺森伯兰”号。船只在两艘军舰的护卫下,缓缓从港口驶出,离海岸越来越远。那是8月的一个清晨,拿破仑最后一次透过薄雾,凝望法国的海岸。他熟悉这些海岸,可是这现在又关他什么事呢?他感兴趣的是在更远的东部,那是巴黎,那是他热烈向往的城市,但是,巴黎却将他拒之门外。
晚上,他曾统治过的欧洲已经消失在视野中。远处只有漆黑的海水和辽阔的海洋,那是他从未统治过的世界。如同当初出征埃及一样,他站在船头,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向前张望,他仰头注视着天上的星辰。他正在寻找那个属于他的星座。
一个伟大的传奇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