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绍兴十一年(1141年)的八月中旬到十月上旬,正是岳飞一生中在庐山家中所度过的最清闲的一个多月,宋、金两国一大批人却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在忙什么?从表面上看,是两国政府在忙着办理一桩重大的外交事件;实际上,是两股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共同策划制造一件大冤案,一个大阴谋。正因为他们是在制造冤案,策划阴谋,既见不得天,又见不得人,所以不能公开进行,只能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活动。双方人员往来都得保密,文书往来不保密的都是一些假象,凡是真正探讨问题的只能用密件、密旨,或者让个别重要人员带口信,不得公开。
这件大冤案,就是诬陷岳飞谋反的大冤案;这个大阴谋,就是宋、金双方共同制造这一大冤案的阴谋。
事情的线索十分清楚,事情的背景十分明白。自从金兵南侵制造“靖康之难”以后,宋王朝朝野上下广大军民,包括南宋朝廷治下的军民和沦陷区的老百姓,人人都希望北伐,收复中原,迎回二帝,洗雪国耻。赵构口头上也是这样喊的,但从他窃据了帝位之后,他害怕迎回赵桓,就要交还帝位,只能口是心非,破坏北伐,屈从金国,谋杀坚决主张北伐的岳飞。这样的卖国之君,自然不能代表一个正当的政权,只能称为一股黑恶势力。金国的兀术则是代表一小撮跋扈军人,用发动流血政变的方式夺得政权,不断进行侵略,从事军事冒险,也不能代表一个正当的政权,只能说是一股凶残暴虐的侵略势力。这两股黑恶势力勾结起来,迅速做成了一笔肮脏交易——谋杀岳飞。
且看他们在这一个多月中间的丑恶表演。
这一年的八月中旬,兀术放回被扣押在金的宋廷使者莫将、韩恕,要他们带信给赵构:
今兹荐将天威,问罪江表,已会诸道大军,水陆并进。师行之期,近在朝夕,义当先事以告,因遣莫将等回,惟阁下熟虑而善图之。(《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六)
强盗要想抢人,还说 “义当先事以告”,这真成了有情有义的强盗了,岂非笑话!赵构当然明白信中“熟虑而善图之”的含义,那就是:快点派人来求和。
兀术发信之后,果然采取行动,派兵攻入泗州。赵构胸有成竹,并不派兵迎敌,只派使者前去求和。于是,双方重开和议。如何处理抗金名将岳飞一事也作为议和条件之一。这时的岳飞真正是“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原来在卖国之君统治之下,卖国有功,抗金有罪,抗金功劳最大的岳飞首当其冲。
他们害人的办法并不高明,还是照抄陷害韩世忠的那一套老办法。张俊奉秦桧之命,设法在岳飞的老部下中间物色对象来罗织岳飞的罪状,想用重赏的手段,诱人告发岳飞,但是无人应命。实在没有办法,又到处打听曾经受过岳飞处分或对岳飞不满的人,这才找到了都统制王贵和张宪部下的副统制王俊这么两个人,但是进行起来并不顺利。王贵曾经受过岳飞一百军棍的责罚,张俊派人引诱王贵告发岳飞,没想到遭到王贵的严辞拒绝。王贵说:“岳飞身为大将,难免以赏罚用人,如果因此就得罪了人,以后谁敢执法!”张俊不肯罢休,后来用十分卑鄙的手段,搜集到王贵的一些阴私作为把柄,对王贵进行威胁,王贵有所畏惧,被迫屈从。王俊绰号“王雕儿”,原在范琼部下当刽子手,专以密告他人获赏,因此军中称他为“王雕儿”,“雕儿者,击搏无义之称也”。他因行为不检,屡受张宪斥责,对张宪积下了怨嫌。经张俊派人用重利引诱,王俊马上顺从。于是由王俊拟好一份“告首状”(检举书),指控“张宪与岳飞通书,谋据襄阳为变”。
王贵派轻骑将王俊“告首状”急送镇江枢密行府张俊处。张俊就根据王俊的这一纸诬告,将张宪与岳云召到镇江扣押起来,要行府的官员进行审问。院吏王应求不同意,他对张俊说:“枢密院,史无推勘法,恐坏乱祖宗之制。”意思是说枢密院是军事指挥机关,没有审理案件的职权。张俊争不过他,竟然知法犯法,私设公堂,亲自审问,而且动用刑具。但任凭严刑拷打,张宪始终“不伏”。张俊根本没有拿到张宪的口供。而且,王俊的“告首状”,也是破绽百出,最大的漏洞是“告首状”后面所附的小帖子。王俊是个真正的“刁儿”,他一时并未摸清张俊唆使他诬告岳飞的后台是赵构和秦桧,他怕万一告不倒岳飞,到将来对质时于己不利,于是在“告首状”后面附了一个小帖子,作为自己的退路。小帖子上说:“张太尉说:岳相公处来人教救他,俊却不曾见有人来;亦不曾见张太尉使人去(岳)相公处。”“告首状”是“揭发”岳飞与张宪通谋造反的,但这张小帖子却又称不曾亲眼看见岳飞派人来张宪处,或张宪派人到岳飞那里去,这样,王俊自己否定了自己作为人证的资格。显然,王俊这份“告首状”不能作为立案的依据。
不管张宪有没有供词,也不管王俊的“告首状”能不能自圆其说,张俊知道赵构一再催办此事,还是大胆捏造了“张宪已供”的说法,上奏章说确有岳飞写信给张宪串通谋反一事。赵构也不问有无证据,有无口供,在得到张俊的奏章后,如获至宝,随即下诏逮捕岳飞父子和张宪,命令投入大理寺狱彻查严办。赵构为什么这么着急,这么不顾一切地要诬陷岳飞,是因为当时宋、金两国之间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谈判。赵构希望谈判成功,所以要用拘捕岳飞、杀害岳飞的实际行动,来表现自己对投降的诚意,和他对金国的忠心,所以急于对岳飞下手。
如何对岳飞下手,这也不是一件小事。如果是对一般人,只要有朝廷的诏旨,派人抓来就是了,谁敢不服!但是岳飞的威望太高了,触动岳飞的影响也太大了。岳飞是如此地得军心、得民心,如果公开抓他,必然引起大乱。所以一切行动都要保密,只能派人把他骗到杭州来。派谁呢?赵构和秦桧再三商量,只有派和岳飞有一定的私谊、又是赵构完全信得过的杨沂中去。对于吃软不吃硬的岳飞,只能骗,不能压。杨沂中见到岳飞的时候,不能透露真情,只能说,这事与岳飞本人并无关系,只不过是张宪、岳云与同事之间闹点矛盾,造成诬告,只要岳飞到案去对证一下,就可以解决问题。所以由秦桧布置,只用堂牒传唤岳飞。当时用“堂牒”传唤大臣,是很正常的事,不致引起猜疑。
这年十月初,杨沂中来到岳飞家中敲门,当时正好是岳飞本人开门,他一见面就高兴地喊:“十哥(当时许多将官结拜,杨沂中排行第十,所以被称为十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杨沂中见到十分热情的岳飞,心里不免有点犹豫,不知岳飞是否已经知道张宪、岳云系狱的事。后来看到岳飞十分坦然,对张宪、岳云的事一无所知,才放了心,拿出堂牒,说出来意。岳飞听了,说是要把去杭州的事向夫人打个招呼,就转身进入内院。不久,有个小侍女端了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摆着一杯酒。她向杨沂中说:“请饮这杯酒。”杨沂中未见岳飞出来,心里有些怀疑,但见小侍女神态自若,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恰好这时岳飞走了出来,笑着对他说:“这酒没有问题,你放心喝。我一生光明磊落,从不暗算别人,我想别人也不会暗算我。好吧!我跟你到杭州去!”岳飞毫不犹豫,出了门,随即上马出发。他十分坦然,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一生从未做过半点对不起国家的事,也未做过半点对不起朋友的事,虽然得罪了那些汉奸卖国贼,想来他们也不敢对自己做些什么。
在途中,某晚投宿一个村庄,岳飞遇到了他的两个老部下。这个村庄里有个江上巡检官的住宅,巡检官听说来客就是天下闻名的岳元帅,急忙让出自己的住房给岳飞住,但是岳飞坚决不肯,只借门洞过夜。夜深了,门洞里灯光未灭,岳飞和两个老部下促膝谈心。谈些什么,我们大致可以猜到。老部下怕岳飞遭到暗算,劝他改变主意,不要到杭州去对证了。岳飞坦然地说:只有早日赶到杭州去对证,才能解决问题。但他不免思潮起伏:此去当然有很大的危险;但是回避不是办法,如果因为自己不去,让部下遭到诬陷,自己岂能安心;只有不避危险,勇敢前往,理直气壮地去力争,才能冲破这个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