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撰同陈蒿,由饭田桥步行到精庐。二人才走近门首,陈蒿忽然指着玄关内几双皮靴,向周撰道:“你看,家里必是来了各。”周撰看了看道:“不但男客,还有一位女各呢。中间那双高底尖皮靴,不是女客穿的吗?”陈蒿点头道:“是了,我认得这靴子,是林太太的。我有两三个月不见她了。”周撰问道:“林太太是谁?我此时和他们见面,不妨事么?”陈蒿笑道:“是我的同学,林简青的太太。什么要紧,推门进去罢!”周撰才伸手把门推开,二人同脱了皮靴进房。只见林简青夫妇之外,还有一个,便是黎是韦。林、黎二人和周撰都熟识,只林太太不曾见过。当下互行了礼就坐,彼此自有几句客气话说。
林太太见陈蒿与一个飘逸少年进来,料到就是周撰。和陈蒿叙了几句阔别,即轻轻在陈蒿衣袖上拉了一下,起身到陈蒿原住的房里,陈蒿跟着进去。林太太随手即将房门掩上,拉着陈蒿的手,并肩坐在一张沙发椅上,低声说道:“我因住处移远了,几月没工夫来看二妹。刚才同二妹进来的那位少年是谁呢?”陈蒿红了脸道:“孟明分明知道,却故意这么问我。”
林太太笑道:“就是二妹的未婚丈夫吗?”陈蒿低下头说道:“好孟姐,不要打趣我罢!”林太太道:“已定下了喝喜酒的日子么?我是要来喝一杯喜酒的,二妹不要偏了我呢。”陈蒿道:“日期虽不曾定,但那时一定接孟姐来。只求孟姐赏脸肯来,即是万幸。”林太太道:“这样客气话,不是你对我说的。
不过我今日特意到这里来,一则打听二妹的喜期,二则对于这事,还有想和二姐研究的地方。二妹是聪明人,却不要怪我多事。”陈蒿道:“孟姐说哪里话来,承孟姐看得我姊妹重,如待亲姊妹一般,多远的来和我研究,自是出于爱我的热心。我方感激之不暇,岂有怪孟姐多事之理。孟姐有话,只管放心说。
我这几日的脑筋,很觉不大明晰,正要孟姐来提醒提醒。”
林太太握着陈蒿的手问道:“这位周先生,二妹和他见面起,到今日有多少时日了?”陈蒿道:“十多日子。”林太太道:“十多日内,大约曾见面多少次?”陈蒿道:“十多日内,无日不曾见面。”林太太道:“见面时谈些什么?”陈蒿道:“无所不谈,没有一定的问题研究,或谈故事,或谈家常。”
林太太道:“所谈故事中,有岳州的定儿,东京的松子没有?”陈蒿摇头道:“没有。”林太太道:“所谈家常中,有他现住的湘潭的家庭组织没有?”陈蒿道:“也没有。”林太太道:“然则他和二妹所谈的都是泛常的话,没有与二妹终身大事相关的了。”陈蒿道:“他曾对我说过,家中父母早已去世,少时即依胞叔生活。十六岁曾娶同邑王氏女子为室,不上三年就死了。元年在岳州,曾议娶翁家女为继室,后因翁家系浙籍,流寓岳州多年,仅有一女,愿赘婿承续禋祀,不愿遣嫁,事遂无成。东京的松子,日前我曾见过,不过一下****卖而已。他承认是曾经嫖过的,此刻已无发生问题的资格。我知道孟姐的意思,是怕卜先哄骗我,我不查明底细,上了卜先的当,去做人家的第三四个老婆。这一层孟姐可以放心,料想周卜先没有这么大胆量。他家中老婆若是不曾死去,又有第二个老婆在岳
州,他还敢骗娶我吗?雪里面不以埋尸,总有发见的一日,将来他能免得了重婚的罪么?我的眼光看周卜先绝对不是无赖的人,而我自己为人,孟姐大约也知道不是那么好欺的。”
林太太出了会神,始把头点了两点道:“但愿二姐自己把宗旨拿定,不受人的欺骗才好。我家先生因在同乡会当会长,来往的人多,这两日所来的人,全是议论二妹这事的。我两耳实在听得有些不耐烦了,所以来问问二妹,毕竟是怎么一回事。”陈蒿道:“到孟姐家来议论的都是些什么人,发了些什么议论?孟姐说给我听,或者也可借镜一二事?”林太太道:“来的人太多,姓名我也记不清楚,并有些不常来的,我不认识,总之都是同乡的罢了。议论的话多的很呢,我只能简单说个大概给你听。有一部分年纪大的人来说,就说周某行为素常无赖,在日本吃喝嫖赌无所不用其极,这回和陈女士又预备结婚,不待说是用尽欺骗手腕。陈女士年轻,识见不到,竟入了他的牢笼,而不自觉。这事若任其成功,将来于女学前途,甚为可虎。
而同乡人组织同乡会,以维持学业的意思,就完全失效了。有一部分年轻的来说,就说陈女士是个容貌学识都很优越的女子,应择一个才学相当的人物,又不曾婚配的结婚,才不枉了陈女士这般才貌。周某是个有名的无赖,又已经几次正式宣布结婚,如柳梦菇、胡八胖子之类,都从场吃过喜酒,事实昭彰,在人耳目,岂能瞒隐。我们湖南的女留学生,无端受人蹂躏,同乡会应出来维持,免效尤者接踵而起,将来把留学界弄得稀糟。这两类人说话都差不多,总之我只见反对的,不曾听过赞成的。周先生为人如何,我却不知道。据我家先生说,他相识得很早,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家中有没有妻子我就不敢保险,因为不是同县,没去过周先生家里。”
陈蒿叹道:“我嫁人是我个人的事,是我自己有主权的事,嫁了世界上第一个才学兼优的人,与同乡的没有利益。嫁一个卑田院的乞儿,也与同乡的没有损害。何劳他们老的少年,不惮烦来议论。这也真是一件不可解的事。照孟姐说,两种人的目的,都是想要同乡会出来维持,我不曾拜读过同乡会的章程,就不知道同乡会的势力范围有多大,必如何执行,方能达到两部分人的目的。林先生对于这两部分人的要求,如何回答的呢?”林太太道:“我家先生不也是这么说吗?同乡会没有干涉人自由结婚的力量,这是周、陈两家的事,若是两家的长辈出来反对这事,挟尊长之势以临之,或者能有些效力。但周、陈两家的尊长远在湖南,就要反对也来不及,这事只好听之任之,我们同乡会不要多管闲事罢。”陈蒿道:“林先生这话回答得又漂亮,又有力量。周家除了一个胞叔之外,没有尊长。
我家父母,孟姐是见过的,绝没有干涉我行动的意思。望孟姐替我对林先生,要求一句话,以后如再有这两类好多事的人,来尊处议论我的事,求林先生当面谢绝,说已见过陈蒿,陈蒿亲口承认和周撰结婚,是绝对的纯粹的出于陈蒿本人甘心情愿。周撰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哄骗的话,没行过一件哄骗的事。如这两类人不相信,教他们尽管亲见陈蒿问话,我陈蒿和周撰结婚后,还住在东京,等候他们来质问便了。”
林太太道:“二妹也不要气得走了极端,这两类人的话虽说得有侵犯二妹主权的嫌疑,但说话的人用意却是对二妹很好,并没有底毁的声调。二妹不要误会了,反使一般存好心想维持二妹的人,面子上下不来。”陈蒿摇头道:“孟姐哪里知道到尊处来说话的那两种人的用意,孟且虽对我说忘记了他们的姓名,然那些人的姓名,我都知道。他们如知趣,不再说了,我也存点厚道,不把他们的卑劣行为宣布。他们若再借口维持学业,无中生有的毁坏周卜先名誉,我有他们假公济私的证据,完全无缺的保存在这里,行将一一宣布出来,请中国留学界大家评判评判,看我陈蒿嫁人,应否受人干涉,更应否受他们这类卑劣无耻的东西干涉?”
林太太惊异道:“二妹这些话从哪里说起的?”陈蒿道:“此时还不是宣布真像的时期,孟姐暂用不用问我。总之,倡反对的,别有私心作用,一切粉饰门面的话,都是假托的。请林先生不必听,请孟姐放心,不用替我忧虑。结婚的事,是决定要行的。”林太太踌蹰了一会道:“他们的话是难免不有私心作用,不过二妹终身的事,也不可全凭意气,仍得拿出真眼光真实力来,仔细考虑。若因他们的私心作用,激成二妹的反动,更走了极端,只图急于表示自己的身体有完全自由之权,不受他人干涉,反把应研究的终身问题作个与人赌赛的孤注,全不暇用心思去考虑,那个因自由而得的损失就很大了。”陈蒿道:“孟姐的好意我知道,并很感激。我自己终身的事,岂待此刻木已成舟了,再来考虑。我并不是因有人反对,才气得决心嫁周卜先,我的宗旨早已定了。”
林太太道:“我也是一种过虑,岂有二妹这么聪明的人,看人的眼力,与料事的识力,反不如我?周先生为人,我是初见面不知道,二妹与他相见十多日子,决没有不观察透澈,便以终身许人的。我刚才所谈的,还要望二妹不要多心,疑我夹带了有破坏的意思。”陈蒿道:“孟姐说这话又是把我当外人了,更疑心我发牢骚是对付孟姐了。孟姐是这么疑心我,那我就真辜负孟姐一番爱我的热心了。我方才所发牢骚,此时也不必向孟姐分辩,我自有使孟姐完全明白的一日。”林太太双手握着陈蒿的手,搓了几下笑道:“我们暂把这事撇开,说旁的闲话罢!无论什么事,越是分辩,越是误会。我们交情是好交情,你们的事是喜事,你的话已经说明,我就很放心了。不过你喜期定妥,务必给我一个信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