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解的人,回来这般一说,陈太太还在我家里,急得痛哭流涕,就好像陈学究已被邹东瀛打死了一般。
我也没做摆布处,忽然想到足下练过些把势,平日又和那些练把势的人来往的多,和陈太太说了。她昨夜就要亲自来请,我说她和足下没得交情,只怕请不动,我明早自己去请。可笑陈太太那时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一片搔扒不着情景。说恐足下昨夜不在家中歇宿,今早我来扑个空,逼着要我请人来这里打听。她听得回信在家,才略收了忧戚之容,回湖南同乡会事务所去了。”不肖生笑道:“怪道昨夜有人来问我,今日去不去追悼会。要我到会是没什么不可,不过柳梦菇既请了十多个打手,我一个人,俗话说得好,单丝不成线,不要反误了你们的事。”
康少将道:“不用客气。我那里也临时召集了十多人,只没一个为首的统率,乱糟糟的,决打不过他们。足下去做个为首的,指挥他们,他们的胆,都要壮些。”不肖生笑问道:“这不真成了临阵对敌的行动吗?”康少将也笑道:“他们是这样来,我们自是这样对待。好在我这边的人,都是曾在军队里当过中下级军官的,很见过几次仗火,指挥起来,还容易些。”不肖生听了,心里有些害怕。万一打出了人命,吃连累官司,怎犯得着?当下又碍了情面,不能说不去。正有些为难,康少将已看出来了说道:“尽管去,不妨事的。神田警察署,已托人去说过了。开会的时候,教多派几名警察来监视,让他们先动手,罪便不在我等了。警察说,只要不在街上决斗,会场上相闹的事,就是各文明国也免不了。即是打死了人,没人控告,警察署也不追究。”不肖生不便推诿,只得答应了。康少将说下午着马车来接,不肖生道:“快不要是这般骂人了,我哪一日不在街上跑几点钟?忽然高贵起来,没得给人笑话。”康少将去后,不肖生用过早点,冒雪出外调查了一会,知道柳梦菇已请齐了十多个打手,在源顺料理店集合,就便午膳。
邹东瀛亲到谭、刘家中,说了无数拜托仰仗的话,将谭、刘请到源顺店。邹东瀛把盏劝酒,也用了谭、刘的计划,买了十多根簿记棒,每人揣着一根。一面在源顺吃喝等候,一面派柳梦菇往来打听,看陈学究已否到会,是不是一个人,或也找了帮手。被柳梦菇探得有康少将出面,派了部下十多名军官,每人带了手枪,拥护陈学究到了会,同不肖生连一个蒲团坐了。
柳梦菇如此这般一报,刘应乾拖了谭先闿一下,起身向邹东瀛道:“不是我二人胆怯,听说有手枪害怕,实因为康少将是我二人的直接长官。既有他出面,我二人如何敢动手?你这里人不少,也。够用的了。”邹东瀛欲待挽留,二人已点头道了声扰,拔步走了。柳梦菇也扯拉不住。
谭、刘二人一走,这十多人就好像捏了头的苍蝇。柳梦菇气忿不过,用激将法说道:“偏是我们不中用,没有他两个,就不敢去?在这神田这样繁盛的地方,有吃雷的胆子也不敢在这里放手枪。你们不要害怕,巴不得他们放枪,只要一声枪响,立刻请他们到警察署去坐坐。越是有康少将出面,越有来头可找。你们都整顿起精神,出风头,显名誉,赚几十块钱图快活,就在这一回。谁敢争先下手的,酬劳的钱加倍,受了伤的,重伤三百块,轻伤一百块。邹先生预备了三千块现洋在此,谁有本领,谁拿了去。”柳梦菇这几句话一说,中了各人的心病,登时勇气倍加,齐声喊情愿替邹先生效死。邹东瀛略高兴了些,对柳梦菇道:“我先去到会,你带着他们随后就来。我见你们上楼,我即抽身回家中准备些酒菜,等你们回来,好一同痛饮。”柳梦菇躬身答应了。约莫邹东瀛去了十多分钟,即领着这一群打手,整齐队伍,出了源顺店,真是浩浩荡荡,杀奔大松俱乐部来。行至半途,只见谭理蒿迎面匆匆跑来,向柳梦菇摇手道:“你们不要去了,已有人出来调解。邹先生教我来阻止。”柳梦菇跺脚道:“如何会依他们调解,这不是奇事吗?要调解,昨夜就应该依许,昨夜不肯调解,今日见有康少将出面,派了几个军官来帮忙,就依他们调解,显见得是怕了他们,不敢报仇泄恨。他要调解,我偏不肯调解,定要去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那些打手听说邹东瀛答应了调解,估料着打不成了,也在后面鼓起劲来,握的握拳头,掳的掳衣袖,都说不打不甘心。谭理蒿笑道:“要打是现成的,我也是巴不得要打人。不过他们那边早已有了准备,找来的人,又比我这边强得多,动起手来,白送得他们打一顿。这种报复的事,本应秘密,打他一个冷不防。天尊得了这宗差使,在外面发号外一般,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们既有了准备,你想还打得过么?邹先生亲眼见了那种情形,知道动手必吃亏无疑,才教我来阻止。周之冕出来担任调停。你们可到会场里去看看。”柳梦菇道:“我是要去,如调停不得法,我决不依的。”说着,用手一挥道:“大家都去。调停不成,仍请你们打他娘。”那些打手立着不动。
一个年老些的说道,“他那边既准备了,我们去,他们若是一齐打起来,我们不上当吗?”众打手都齐声说不错。柳梦菇急道:“特意请你们去打的,他们若一齐打起来,你们的手到哪里去了,不能回手打他们的吗?”众打手听了,虽觉有理,但终是不想动脚。谭理蒿笑道:“还在路上就不想动脚,看到了会场,如何想动手?我说给你们好放心走罢。莫说有人出来调停,就是没人调停,只得这边不动手,他那边决无先行动手之理。他们又不是寻仇报复,怎的反怕起他们来?”说得众打手勇气又增加了,双脚如打鼓一般,跟着谭、柳二人,走向大松俱乐部而来。暂且按下。
且说邹东瀛走到大松俱乐部,刚上至楼梯口,猛听得楼上一阵掌声,好像欢迎他的样子。心中有毛病的人,至此不觉一惊。硬着头皮上楼,见那演坛上供着一个老婆婆像片,旁边拢了几个鲜花圈,案上香烛之外,设了几盘果品。周之冕麻衣草履,俯伏案旁。有几个来宾,正在案前鞠躬致敬。会场左侧,陈学究立在上首,两边立着一大堆的健壮军汉,都怒睁双眼,仿佛听得那掌声,是从那些军汉里面出来的。邹东瀛只好不做理会,走至案前,脱帽行礼。周之冕涕泪交颐的立起身来,向邹东瀛谢了悼唁之意。邹东瀛道:“我今本应来帮忙照料,奈因种种逼迫,实在使我抽身不得。你是自己人,大约也明白我这几日的事情。”周之冕点点头,拉了邹东瀛到会场角上,悄悄的说道:“他们那边,布置得很周密。你若是已约好了人,赶快阻止,万不能动手。我听了这风声,急得什么似的,又不能出来送信给你。都是自己几个人,何苦这样认真做什么?”
邹东瀛哼一声道:“谁认他是自己人!教我就此善罢甘休,除杀了我这颗头。我约的人,此刻已出发了,阻止不及。”周之冕急道:“你不要认我是说和事人的话,那些人的情形,你没看见吗?你再到窗口去看看街上的警察,平常有这么多么?说不得失礼,我只得出来做个调人。以后不依由你,今日两方的面子都得顾全。”邹东瀛听得如此说,又见那些健壮军汉慢慢的散开了,守着出进要道以及各窗口,如警察站岗一般,挺胸竖脊的站着,都现出一种等待厮杀的神气。来宾有见机得早的,作辞走了。邹东瀛也料道柳梦菇所约的人不能作靠,周之冕又催促赶紧着人去阻止打手,便举眼向来宾中望去。只见谭理蒿立在那里,招手叫过来,对他说了周之冕愿任调人的大概,教他沿途迎上去阻止。谭理蒿去后,周之冕到陈学究跟前说道:“我几日守制不曾出外,不知二位竟因小事如此失和。当日若有我在座,本来都是好朋友,必不至这般决裂。今日承诸位看得起我,替先慈开追悼会,还要求两位索性赏我的脸,大家和解了,千怪万怪只怪得那****周之冕没到场,以致翻了脸,没人从中调解。我知道两位都是不肯服输的,等我来替两位一人赔一个不是,从此恢复原状,仍做好朋友。”说着,爬下去叩了个头。陈学究哪来得及拦阻,立起来跑到邹东瀛跟前,也是一样叩下去。这两个头,叩得满会场的人,真成了吊者大悦了。
虽都说周之冕这赔不是赔得希奇,但邹东瀛便借此可收回成命。谭理蒿、柳梦菇统率了那班打手,到楼上见已由周之冕叩头了事,当时也无颜再向邹东瀛挑拨。等陈学究从容带着众军健走了,众打手才找着柳梦菇要钱。柳梦菇气忿忿的骂道:“你们替人家出了什么力?真是活现世。我不向你们索回昨出发给的每人五块钱,就是邹先生格外的恩典了,就是我柳天尊天大的人情了。”这是柳梦菇气急了,逞口而出的一句话。众打手如何忍受得,即时鼓噪起来,抽出簿记棒,来势汹汹的要打柳梦菇。亏得有十多个未散去的来宾,和周之冕大家劝的劝,扯的扯,柳梦菇才免了这场****。毕竟闹得邹东瀛承认,每人再添五块钱,随时亲来大冢领取方才肯散去。邹东瀛这回真是退财呕气,说不出的苦。别了周之冕,垂头丧气,归到大冢。
柳梦菇跟在后面,又出了些主意,邹东瀛怕再上当,不肯听信。
柳梦菇也就无精打采的去了。本章已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