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灯笼在我脸上一照,齐声道:“好了!脸上转了血色,大概不会死了,分两个在这里看守,分两个去报告范队官。”即听得走了两个,留下的两个支开三个灯笼桶子,将灯笼撑在地下,就墙根下稻草中坐了。一个说道:“今天的满贼真杀的不少,大约将近二万人了。”一个答道:“何尝尽是满贼,我们亲同胞,也跟在里面冤枉死的不少。”一个道:“跟在里面死的都是满贼家的奴隶,也死得不亏。好笑他们以为躲在教堂里就可免了这一刀之罪,谁知在教堂旁边屋里一把火起来,烧的烧死了,逃出来的,一阵乱刀乱枪,都收拾个干净,比坐在家里死的还要难受些呢。”我卧在草中听了,知道同学的一家也同时被难了。我一家即跟着避入教堂,也免不了惨祸。兵士又说道:“范队官的胆量也真不小,这时候,无人不恨满贼,他偏敢留了这个祸根,难道做了官,还怕没有老婆?若教长官知道了,难说不受处分。”这个答道:“他怕什么长官!于今是强者为王。他是有大功劳的人,谁管得了?”我听得这么说,范健飞将我一家杀尽,独留着我预备做他的妻室,那一时的心中痛恨也说不出。又是一阵脚步声响,坐在墙根下的两个兵士连忙立起。脚声响进房来,火把灯笼照得房中通红。我虽只见过范健飞一次,他的面貌还能仿佛认识。只见他军官打扮,拿着一筒手电,在我周身照了一照,照到我脸上,见有泪痕,拿着条汗巾替我来揩。我乘他不备,在他手下死劲咬了一口,咬掉一块寸多长大的皮,连我身上都滴满了鲜血。’”
熊义听述到此处,跳起来大叫一声道:“痛快,痛快!”
熊义这一声叫,倒把萧熙寿吓了一跳,笑说道:“我昨夜听到这里,不也是和你一样叫了一声痛快吗?她见我叫痛快,叹气说道;‘先生此刻听了叫痛快,若在当时看了我那凄惨情形,正不知要如何替我难过呢。我既咬范健飞一口,是安排等他拿枪打死我。哪知他并不动怒,连痛都不喊一声,只回头叫兵士快去房角上或屋檐里寻蜘蛛窠,敷在伤口上,即用那替我拭泪的汗巾裹好,和没事人一般的问我想吃什么。我怎肯理他?他从兵士身上的午粮袋里,掏出一瓶陆军干粮厂的罐头牛肉,两块面包,又拿了一水瓶的茶,都放在我身边,对我说道:“你用不着愁苦。这回的事,全是天意,你们满人应遭的劫数。便是你一家,也是天数注定的在这大劫之内。不然有我早来你家
一步,也不至全家俱灭了。还算万幸,你不该死。我跨你家的门,就看见一个兵士,糊了满脸的鲜血,恶狠狠的,双手举起单刀,正要朝你头上劈下来。我来不及喊救,一手枪对准那兵士的腰胁打去,单刀还没劈下,已中弹倒地。那兵士的同伴不服,向我开枪。我要不是带的人多,也要同死在你家里了。那些不服的兵士在厨房里放起火来,一刹时烈焰腾空。我本想将你母亲及你几个兄弟的尸首一并搬运出来,外面的炮火太猛烈,我带的兵士都要准备对敌,没有这么多的闲员来搬尸首,只得叫我随身几个亲兵将你用棉被裹了,扛到这僻静所在来。
我于今其名就是个队官,职务却比司令官还要繁忙,已教亲兵去民间掳两个女子来,伏侍你将息。去了半日,想不久就要回来了。你不要恨我,以为你全家是我杀戮的。你去打听,在荆州的满人,哪怕是初出娘胎的,看容留了一个没有?我能杀得这么多吗?我为你担着天大不是,你如何反恨我,咬了我一块肉?”他说完,教兵士把牛肉罐头用刺刀划开了,说要我吃。
我明知他是特意拿这些甜言蜜语来哄骗我回心的,我和他不共戴天之仇,岂肯容易听信他的话?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这狼心的恶贼,你在我父亲营里当前哨,我父亲何尝薄待了你?你亲自动手杀了我父亲,又派兵来杀戮我全家,只当我不知道,还拿着这些话来哄我!满洲人死了一两万,我要留着这条苦命做什么?你要杀要剐都听凭你,只快些动手罢!
你不动手,我便自己撞死了。”后来我才翻悔,末后我就撞死的这一句话不该说的,倒提醒了他怕我寻了短见,加派四个年老的兵士轮流看守着我。第二日,掳了两个女子来了。一个四十多岁,一个才二十岁,和我同年,都是民间的媳妇,逃兵难逃到深山之中。范健飞派出几名亲兵,在乡下四处寻找,家家户户都空洞无人,料是藏匿深山了,对着山上树林丛密之处开枪乱射,果见有许多百姓从树林里跑出来,翻山过岭的逃走。
亲兵赶上去,强壮的大脚的都跑得远了,仅剩了这两个脚小的跑不动,被掳了来,向我说诉。范健飞赏了两个每人一百块钱,几套衣服,教两个好生伏侍我,监守我,不许我寻短见。又过了几日,把我移到乡下一个大庄屋里,大约是绅士人家,人都远远的避难去了。房屋器具搬不动,也不敢留人看守,被范健飞找着了,将我移到那里居住。我既寻死不得,两个女子又受了范健飞的命令,跪在地下苦苦的求我进些饮食。寻死的方法种种都易,惟绝粒最难。我自己苦熬了五六日,实在熬不住了。
范健飞又每日来,极力表明不是他杀了我父亲。我也心想:就是这么饿死了,杀我全家之仇有谁来报?即进了些饮食。在那庄屋里住了十多日,两个女子和几个老亲兵监着我,不教我出去,外面的消息一点也不知道。范健飞教两个女子朝夕劝我从他,我想:既落在他牢笼里,是不能由我说不从的,除是死了。
留得一口气在,明知他是个阴险刻毒的人,怎肯放我过去?并且要报仇,也不能不近他的身。不过我一家父母兄弟都遭了惨死,若一口就承诺他,反使他生疑。我一个弱女子、没有帮手,范健飞又是个有勇力的男子,万一做他不死,白加上我一条性命。我心里计算,口里答应他不必定等三年制满,但要等我伤痛父母的心略减杀了些,再议这事。他听了,却也不再来逼迫。
看看的民国已经成立了,范健飞当了团长。把我拘禁在武昌,伏侍我的人也都换了。我出入仍是不能自由,只防范我寻死的心思懈怠了许多。不敢说欺先生的话,我那时寻死的念头也是没有了。如此住了两年,范健飞或一日或间日来看我一次。虽也曾提到婚事,我一推托,他便不往下说了。癸丑年带我到江西,这时就逼着要我成婚了。我早已存心,我的身体横竖是父母给我的,只要报得父母的仇恨,无论如何糟蹋都没要紧,长是这么分开住着,到死也没有报仇的机会。当下就答应了,和他在江西结了婚。不久,他又革命失败了,就带我到这里来。
我含酸忍痛,不敢露出一些形迹。前几月,他接了内地朋友的电报,教他回国商量革命的事。他想带我同走,我推故不去,自他走后,无时无刻不物色帮手。奈在此留学的青年浮薄的居多,一望都是脆弱不堪的,何曾遇见先生这般壮健又有肝胆的人,我在朋友处初次见了方先生,听他言语举动,心里就仰慕的了不得,十分心思想结识他做个帮手,所以今日特来拜他。
不料一见先生,就非常惊喜,一种强毅之气,发现于外,不由得缩出去的脚又跨了进来。及闻得姓名,猛然记起那日在三崎座看比武,上台打翻日本壮士的,黑板上是写着中国人萧熙寿的字样。先生虽更换了和服,不说出来,有些难认,说破了,再回想当日在台上连敌数人的神威,就仿佛犹在目前。处我这种境遇,见着先生这种人物,如何肯失之交臂!先生若肯见怜,便教我为奴为婢伏侍一生,我也甘心情愿。想再和范健飞过度,是宁死不从的。’说完,又呜呜哭起来。”
熊义听到此处,起身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叹道:“这女子所遇,也真太苦了!你又怎么对付她的呢?”萧熙寿道:“我就辜负她一片崇仰的心了。我父母在堂,有妻有子,又别无兄弟,此身对于家庭的担负多重,岂能轻易许诺为人报仇?
并且这仇恨在她是不共戴天,在我看了,反正时诛戮满人,合全国计算不下十万。我当日何尝没手刃几个?也算不了一件大不平的事。不过,为贪图女色,戮人全家,威逼成婚,是一件可恶的事。范健飞这个人我留心记着他的名字,将来没事落在我手里便罢,万一有狭路相逢的一日,我总不放他过去就是了。
若我也贪图辉璧的姿色,先取了做妾,再伙同把范健飞谋害,那我还算得一个人吗?我昨夜即将这话对她说,她也恍然大悟,不再提报仇的话,只要求允许和她做朋友,常穿往来,我自然答应她。送她上了去代代木的高架线电车,我才回家安歇。
今早起来,我问姓方的,如何见了辉壁那么趋避不遑。姓方的笑道:‘我在一个同乡的女朋友家遇了她,并没向她请教姓名。
她找着我谈话,亲热的了不得,时时露出轻荡的样子来。我很疑心她是个无聊的女子,背地问我同乡的,同乡的说也是初交,不大清楚她的历史。我当时就翻悔,不该说我这地名给她听,怕她找来纠缠。昨日我回家,见她果然来了,如何不作速趋避?
’我使说道:‘你的朋友来找你的,你倒作速趋避,移祸江东。
我若没有把持的功夫,不被你害了吗?’姓方的才回答得好笑,他说:‘我因知道你的把持功夫比我好,才请你替我挡杀一阵呢。’”
熊义大笑道:“你们这两个男子真可笑,怎么见了女人害怕到这样?”说得萧熙寿也大笑起来。正在轰笑声里,呀的一声,房门开了,也是一个女子跨进房来。
不知来的是谁,下文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