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萧熙寿正说到被那女士缠得有些像样的时候,忽然姓方的回来了。熊义便急急的问道:“还有什么笑话,难道对着两个男人,也说出疯话来吗?”萧熙寿道:“你听我说。那时姓方的回来,只略谈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向我说道:‘我和一个朋友约了有紧要事,须立刻就去。范女士多在此坐坐,仍是请你替我陪着谈话。我去干完了事就回。’说着,对范女士点了点头,下楼走了。我心里着急,忙喊慢些走,我有话说。他只做没听见,径出了大门。我更加犯疑,姓方的若不知道范女士是个不可近的人,如何会见面如见了鬼物一般,避之惟恐不速。范女士又是他的熟人,来看他的,他平日最喜讲礼节的,这回忽如此无礼,必有缘故。但是他若知道范女士是个侦探,或是个无赖的女人,应该暗地说给我听,使我好防备,不应只图他自己脱身,看着我去上当。我登时心里越想越不高兴,越不肯和范女士亲近。范女士见我又变了态度,也坐着不言语。
此时的日子最短,不多一会,就电灯上来。范女士坐得太无聊了,忽然起身对我说道:‘我想邀先生到一处地方散步,诉说几句心腹话,不知先生许可不许可?’我听她你呀你的喊了半天,此刻忽又称起先生来,也不解她的用意。想说不去,又怕她笑我过于胆怯,便问她想去哪里散步。她思索了一会道:‘
这里离皇宫不是很近吗?围着皇宫,有条小河,那里又清洁,又寂静。对面古树参天,景致在月底下更是好看。我想邀先生去那里清谈一会。’她这时说话的声音很带着愁苦,我虽摸不着头脑,但不好说不去。教她在姓方的房里等着,我假说更换衣服,跑到自己房里,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手枪,将子弹上好,关了停机钮,插入肚包里面,身上穿的衣多,外面一些也看不出。出来时,教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步步留神。
“走到皇宫小河边,看四围寂静,绝无人声,只远远听得电车轧轧的响,月影从古树里穿到河堤上,阴森森的。一河清水,也从黑影里透出波光来,俯着铁栏杆朝下一望,使人不寒而栗。我在这可怕的景物中,不由得更把范女士作鬼物看待,总觉不敢近她的身,她却也不靠近我。河边上有个铁灯柱,她倚灯柱立着,仰面望着对岸的树,默然半晌。忽长叹一声,即见她拿着手帕拭泪。我还怕她是一种做作,不敢就过去理会,后来见她愈哭愈加伤心的样子,忍不住问她哭些什么,她没答白。连问了几句,才止了哭说道:‘我因见先生是个侠义之士,一腔的怨气想在先生跟前申诉,只有先生能替我报仇雪恨。不过我见先生的日子太浅,没有要求先生报仇的资格。想来想去,除了将父母的遗体自献与先生,先求先生怜爱外,没别的法子。
不料先生心如铁石,不肯苟且,我心中说不出的愧悔。然我心里越是愧悔,越是崇敬先生,越觉得我的仇恨非先生不能申雪。
但是我又虑及在先生跟前露出了许多丑态,怕先生轻视我,以为我是个下贱女子,下次不容我见面,我一腔怨气再没有申诉的日子了,因此,虽明知先生厌恶我,我也不敢走开。想就在大熊方将冤情诉给先生听,见楼底下有人,恐怕走泄了,于事有碍,拼着使先生再厌恶我一时半刻,把先生请到这里来。话还没出口,我心里便如刀割一般的痛,禁不住先哭了。’”
熊义听述到此处,惊异得叫了声“哎呀”道:“这女子的用心真是可怜。我虽还不曾听出有什么冤情,只听了这般举动,这般言语,设身处地一想,我的鼻子就由不得有些酸了。”萧熙寿道:“你的鼻子就酸了吗?再听下去,怕你不掉下泪来。
我心肠最是硬的,昨夜也陪着洒了无穷的泪。你听我述下去罢!
当时我见她说得那么可怜,连忙安慰她道:“你不用悲苦,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给我听,只要我的力量做得到,无不竭力替你帮忙。我平生爱打抱不平,不问交情深浅。’她听了,拭干眼泪,向我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先生能替我雪了仇恨,即是我的大恩人。我的身子,听凭先生处分,便教我立刻就死,我也含笑入地。’我说:‘你不要说这些客气话,快将事情说出来罢!’“她即对我说道:‘我今年二十四岁了,在家的名字叫辉璧。我父亲是荆州驻防旗人,讳亦孚,为荆州飞字营管带。母亲是景善的侄女,生我兄弟共五人,我居长,以下四个皆是小兄弟。我们旗籍人在荆州办了个女学堂,都是旗人在荆州做官的大姑奶才进去读书,我也在那学堂里。辛亥年八月十九的那一日,革命党在武昌起事了。消息传到荆州,我尚在学堂里,校长还不肯停课。有同学的对我说:“这回革命党比别省的闹得凶些,像是从军队里运动下手的。荆州的常备军,外面也有被革命党运动的谣言。你父亲在飞字营当管带,上了年纪的人,又抽上几口大烟,恐怕疏了防范,为害不浅,你何不请假回家,向你父亲禀明一声。这回不似别省,莫以为尽是谣言,不去理会。若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教堂里的洪牧师,我家父亲和他有交情,已办了交涉,临时保护我一家,你父亲如肯入教,跟他办交涉,大约不会拒绝的。”那时我年轻,虽听了同学的这么关切的话,心中还不大以为然。同学的连说了几次,我才请假回家。我父亲正躺在炕上抽烟,来了几个朋友,也坐在炕上闲谈。我躲在屏风后,听他们谈论的正是武昌革命党造反的事。
我父亲兴高采烈的说革命党成不了事,不久自然扑灭。那几个朋友随声附和,说得革命党简直毫不足畏,同学的话,我便不敢向父亲说了。我父亲营里有个哨官,叫范健飞,是湖北蕲州人,为人阴险刻毒,我父亲寿诞,他来我家祝寿,见过我一次,即托人来说合,被我父亲斥退了。不久他犯了事,我父亲将他的功名详革了。不料他投身革命党,荆州军队里的军兵,他有交情的不少,他一煽动,全营变乱起来,驻防兵尽是旧式武器,毫无纪律,哪有抵抗力?汉兵见旗人即杀,不问老少男女。满城炮声震地,我在家中知道不好,盼望父亲回来,好找着同学的,暂时避入教堂。谁知父亲再等也不回来,母亲惊慌得毫无主意。我正检点细软,打算带着母亲和三个小兄弟先到教堂里去。第二个兄弟有事去武昌没回。我们一行,连两个丫头、两个当差的共是九人。刚待出门,只见我父亲跟前一个贴身的小使名叫连胜的,满头是汗,气急败坏的跑进来,指手舞脚,半晌说话不出。母亲不待连胜开口,流泪说道:“我家老爷一定殉难了!”连胜定了定神才说道:“老爷已被范健飞杀了。太太、大姑奶快带少爷逃难罢,范健飞只怕就要来这里抄家了。”我母亲一听这话,登时昏倒在地。一家人手忙脚乱,忙着灌救。猛听得门外拍、拍、拍一排枪响。我的第五个小兄弟那时才有两岁,在一个丫头手里抱着。枪声尚没响完,一颗飞弹穿来,正中小兄弟后脑。可怜一声都没哭出,已脑浆进裂,死在丫头手中,丫头惊得呆了。接连又是几枪,两个当差的和连胜想挡住大门,哪来得及!枪声过去,我眼望着两个当差的同时中弹倒地,手脚乱动几下就死了。连胜跑回来,一把拖住我母亲,向我说快从后门逃走。我不知怎的,两只脚就如钉住了一般,第三第四两个小兄弟,一个十一岁,一个七岁,都拖住我的衣哭。我当时痛澈心肝,只得一手携着一个,跟在连胜后面。
刚走了几步,从后门已拥进十来个荷枪的叛兵,也不开枪,就用枪上的刺刀对着我母亲及连胜身上乱戳。可痛我母亲,听了我父亲殉难的信,已是急昏了,将要断气的人了,哪消几下,就没了性命。那些狼心狗肺的叛兵,不知与他有何仇恨,两个都被戳翻在地了,还不肯住手。有一个兵,背上斜插着一把单刀,抽下来朝我母亲小腹上就是一刀,五脏六腑都随着刀迸裂出来。我在旁边看了,心里如何不痛,两只脚也有力了,几步跑到那背刀的兵跟前,好似有阴灵暗助,一手就把那刀夺了过来,连我自己都没看清楚,已一刀将那兵的脸上刺得鲜血淋漓。
那兵回手来夺我的刀时,我也撞昏,倒在我母亲身上,不省人事。等到清醒时,张眼一看,已是夜间。房里昏暗异常,看不出在什么所在,但觉身子卧在稻草中,略一转侧,即瑟瑟作响。
一只破碗放在窗台上,里面有灯芯点着。灯光暗小,窗棂里复吹进风来,吹得时明时暗,我掉转脸,向房中四处定睛一看,三面靠墙根都铺着草,好像还没睡人。我鼻孔里呼吸的空气,很带着些霉气,知道不是在自己家里。此时身上并不觉有什么痛苦。忽听得远远的枪声四起,猛然触动了白日的惨状,心里便如万刀丛扎。又有几个荷枪的兵,手里提着灯笼走进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