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三小姐自从和熊义口角之后,便一人时常出外。熊义知道她是个不能安分的女子,一个人出外,必又是相与了人,想起来实在气恼。一日,悄悄的钉在三小姐后面,看她到哪里去干什么,径跟到巢鸭。走到一所很大的洋房子的生垣旁边,立住了脚,用眼在生垣里面探望了一会,复转到后门口,轻轻推了下后门,不见动静。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表,回身往街上缓缓的走。走不多远,在一家牛乳店门首停了脚,又回头望着那所洋房子,露出很失意的神色,走进牛乳店去了。
熊义心想:她进牛乳店,必有一会儿耽搁,何不趁这时候去看那洋房子门口挂了什么姓名的牌子,三步作两步的跑到那大门口,只见门栏上横钉着一块长方形的铜牌子,上面写着几个英国字。熊义不识英文,不知是几个什么字,心中诧异:难道她相与了西洋人么?她又不懂得英语,这就奇了。外面既挂着英文牌子,一定是西洋人,日本人从不见有挂英国字的。熊义正立在那大门首猜疑,猛听得里面皮靴声响,忙闪在旁边,看出来的是什么样的人,靴声渐响渐近,大门开了,乃是一个五十多岁魁梧奇伟的西洋人走了出来。熊义留神看那西洋人,满面络腮胡子,两眼碧绿,凹进去有寸多深,鼻梁高耸,架着一副茶色眼镜,一双毛手,左边提一个小皮包,右边拿着手杖,雄赳赳的大踏步往牛乳店那条街上走。熊义料定必是这丑东西,但如何配得上三小姐?真是贱****,中国多少漂亮的男子不姘,偏要姘一个这么丑的西洋人,真是不可思议。心想得气不过,不由得两只脚便跟了那西洋人走,眼睁睁的望着他头也不回的,径走过了牛乳店,不见三小姐出来。这又奇怪,如何就是这般走了?自己便不敢走近牛乳店,恐怕被三小姐看见了,仍择了个好遮身的所在,躲了偷看。
不到一刻,忽见生垣里面探出一个少年男子的头来,熊义正待仔细定睛,那个头已收了进去,只仿佛觉得不像西洋人。
再看牛乳店,三小姐已莲步轻移的走向洋房子这边来。刚近生垣,便听得咳了声嗽,放快了脚步,向后门口走。那后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方才探出头来的那少年,喜孜孜的从后门跳出来,也不顾有人看见,一把扯了三小姐的手,即往嘴上去亲。
三小姐向两边望了望,用手推那少年,那少年乘势拉了手,拖进后门去了。熊义跳了出来,跑近生垣,口中不住的骂岂有此理,赶到后门口去望,已不见一些儿踪影,说不出的心中气恼。
见那少年的容貌,并身上穿的白衣服,分明是一个中国人,在这里当西崽的。可怜的三小姐,你生长名门,知书识字,如何这般下贱,姘起这种世界上最无廉耻、最无人格的西崽来了?
莫说辱没了你的家世,辱没了你的身体,连你的哥哥都被你辱没了。你哥哥是一个千真万真的文学博士,平日最喜和西洋人往来,你如果闹出笑话来,教你哥子怎么见人?熊义一个人呆呆的立在那后门口发呆。好一会,听得里面有笑声,忙走得远远的立着看,只见三小姐和那西崽手挽手的并肩笑语而出,面上都现出极得意的神色,二人只顾调情,只可怜熊义远远地看着那种亲热的情形,实在眼中冒火。二人正在起腻,仿佛听得那房里面有叫唤的声音,那西崽连忙搂过三小姐的脸,结结实实的亲了几下,撒手撇开了,一踅转身向里面跑。三小姐还像有话没说完似的,在那里咳嗽,向里面招手,也不见西崽出来。
复又等了一会,大约是没有出来的希望了,才懒洋洋的回头向归路一步一步的走。熊义心中十分想跑出去撞破了她,又知道三小姐的脾气不好,撞破了,怕她恼羞成怒,以后对于自己更没有希望,极力按捺住性子,转小路抄到巢鸭停车场。
正在等电车,三小姐也来了,一眼看见熊义,似乎有些惭愧,走近身问熊义从哪里来。熊义临时胡诌着说道:“我有个朋友,在国内同事的,也是因亡命客连带的关系,到日本来,就住在巢鸭,许久不见了,特来看看他。可笑他那人,平日最喜和人讲身分,他本来也是个有身分的人,一到日本不知怎的,连他自己的本来面目都忘记了,居然和下女姘识起来。我原想在他家久坐的,因见他和那下女勾搭的情形实在看不上眼,懒得久坐就回来了。你看好生生的一个有人格的人,怎的一到了****上面,便自己的身分都忘记了?”三小姐听了,知道是有意讽刺自己,倒神色自若的笑答道:“你不读书不知道,难鸣求其牡,兽之雄者为牡。雉是禽类,禽尚且与****,人与人交,还讲什么人格,不是一般父精母血生出来的皮肉身体吗?我看倒是你那姘下女的朋友还实得实落的,享受了那下女一心不乱的恋爱呢。”熊义见她反是这般说,知道自己没读书,说她不过,只得望着三小姐笑了笑说道:“你说得不错。幸我不曾读书,不然只怕也要干出那禽兽的事来。”三小姐红了脸,低头不做声。须臾电车来了,彼此无言,上了电车,归到大冢,各自回家。
过了一夜,熊义越想越气,饭后秦东阳来了,熊义忍耐不住,将昨日所见,添枝带叶说给秦东阳听了。秦东阳也气得半
晌开口不得。熊义道:“这事情你若想顾全体面,不能不设法断绝他们的来往。日本新闻记者最是眼明手快,这类事被他们知道了,你家又顶着有钱的声名,说不定要来敲你一个大杠子,那时不给不得了,给了更呕气。”秦东阳最是鄙吝,听说有新闻记者将来要敲竹杠,又怕出钱,又怕丢面子,只急得搔耳扒腮,反来求熊义,要替他想个妥当的办法。熊义道:“依我的主意,这事须得禀明胡子。三小姐对于胡子,还像有三分惧怯,以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了。”秦东阳摇头道:“不中用。于今胡子也管不了她,她倒时常气得胡子说话不出。她怪胡子没替她寻得人家。”熊义道:“既是胡子管她不得,就只好你自己出头,一面用好言劝她,顾全名誉,你须担任替她赶快择婿结婚,一面教两个姨太太羁绊着她,不许她和西崽见面。我就大家帮着留心,若遇见她和西崽在一块的时候,我就送信给你,将那东西毒打一顿,硬赖他是贼,偷了你家的物件。不服,便拖他到警察署去。必得是这么大闹一回,三小姐才得收心。你想想我这主意对不对?”秦东阳道:“劝她是不行的,她决不会承认有这些事。姨太太也羁绊她不住,只好赶紧替她择婿是正经。但一时从哪里去觅相当的人?此地又不比国内,她的性格你难道不知?差不多的人,她若肯嫁,也不等到今日了。倒是你帮着留神,有机会将那忘八崽子痛打一顿,却再理会。”
二人商议停当了,秦东阳自归家等候熊义的报告,好毒打西崽。熊义终日在门口探望三小姐出外,必由熊家门首经过,无论去哪里,熊总在后面钉着。三小姐也有些知道,只是仗着自己聪明,父亲钟爱,哪晓得熊义和秦东阳商议了,有心下手自己的情人?因此明知道熊义钉在后面,她也不怕。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熊义正同秦东阳到神田看一个朋友,从朋友家出来,想由神保町坐电车归家,打里神保町经过。熊义眼快,早看见了一家小西洋料理店临街的楼上,坐着一男一女,在里面吃喝,即指给秦东阳看道:“朝着外面坐的那东西,便是那忘八羔子。你看这个的背影子,不是三小姐是谁呢?”
秦东阳看了,气得就要进去,恨不得将那西崽一把抓出来,拳足交加的一顿打死。熊义忙拖住了小声说道:“不用忙。”说着,将秦东阳拉到一个小巷子里面,说道:“他们两人做一块,打起来,人家看了,一男一女,必定知道是一桩奸情事,说开了不好听。不如设法将小姐调开,再去打那东西。”秦东阳道:“如何调得她开呢?”熊义道:“不难,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我自有法子,将小姐调开走了,你才出头去打。”秦东阳点头答应。举眼去看那楼上,见三小姐已立起身,一个下女站在旁边,好像是吃完了会帐。不一会,男的也起身,转眼都不见了,大约是下楼来了。果然是男的在后,女的在前,都被酒醉得面红耳赤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