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只和她见面二十四个钟头,若也和郑绍畋、黎是韦一般,涎皮涎脸的,她虽未必就厌恶我如厌恶郑、黎两人一样,但是我觉得不存些身分,她素来是一双瞧不起一般男子的眼睛,我又没特别的能耐,如何能得她的真心倾向。我前后思量这件事,须得见面的日子多了,有了相当的感情,才能渐渐用手段,使她的感情变成爱情,这件事方有希望。我此时的心理,与昨夜的心理不同,昨夜初次见面,觉得她很垂青于我,以为下手不难。今日见面,她却也一般有相当的表示亲热,不过我看了她作弄黎是韦的举动,知道她是一个脑筋极活泼、性情最流动的女子。昨今两日所有对我的表示,都是我神经过敏,专从我自己一方面着想的。吊膀的人,每每有此种一厢情愿的念头。其实对方脑筋里有没有这人的影子,还是疑问。像昨夜在料理店,她初上楼的时候,那双俊眼就不住的在我满身打量,我当时即认为是注意到我了,后来才想出来,她是因为见我和你坐一块,先看见了你,不由得她自己的眼睛就来打量我了。我容貌虽不丑陋,然自知在中国青年内,决算不了美男子。她不是个乡村女子,没见过世面的,如何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见留情?大凡爱上了这个女子,想吊她的膀子,总不要先自着了迷。一着迷,便和郑、黎两个不差什么,在二姑娘眼睛里看了,就为醒眼看醉人一般,一举一动都是好笑的,一辈子也不会有表同情的时候。”
何达武笑道:“我是问你教我明日怎么办法,你把这些吊膀子的原则公式说出来做什么?你说不着迷,我看你早已着迷了。”周撰哈哈笑道:“你急什么?自然会说给你听,我刚才说的,要见面的日子多了,有相当的感情,就是这件事下手的办法。只是我不能学郑、黎两个,无原无故的每日跑到这里来,也不管人家的喜怒哀乐,一味厚脸的纠缠。非得你从中撺掇她,使她到富士见楼来回看我一次,我以后便不好意思再上这里来了。”何达武道:“你才出来的时候,她问你要了住址,自然会来回看你,用不着我从中撺掇。”周撰道:“她要我写地名的时节,我也是这么想。但这又是着了迷的想法,你没留神,她不是谈到赎金镯,才要我留地名吗?是为恐质店有通知来,没地方找不着我,并不是要来回看我的意思。你只看他们三个人,绝没提过这一类的话,就知道了。”
何达武道:“二姑娘每次出外,总是和我表兄表嫂同走,上课也是两姊妹同去,她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少得很。你先得想个办法,能使她单独出来,就好下手了。”周撰笑道:“慢慢的来,自有使她单独出来的办法。你明天背着你表兄、表嫂,试探二姑娘的口气,看是怎样。”何达武问道:“用什么话去试探呢?这种吊膀子的事,我绝对的不在行。话若说得不好,反把事情弄糟了。”周撰道:“我教你说,你只做闲谈的样子,说周卜先的眼睛,素常极瞧一般女留学生不起的,每逢人谈到女留学生,他总是闭目摇头,说你们不要再提女留学生几个字罢,听了教人不快活。人就问他这话怎么讲?他说有什么讲头,无非替中国人丢脸罢了。不服的定要问出丢脸的凭据。他立时指出许多有些名气的女留学生所行所为的丢脸证据来。谁知他一见二姑娘,听了二姑娘的议论,却钦佩的了不得。他说要有二姑娘这般知识,才够得上来日本留学。你照我这么说,看她如何回答。”何达武点头道:“这话我可向她说。”周撰道:“撺掇她上我旅馆来,只管当着你表兄说。不妨直说周卜先既请了酒,又来拜了,又出力代替赎当,以后并还得用着他,应该去回回看才是。他们听你是这么说,定要邀你来回看我的。”何达武道:“老李是定来的,只怕她们姊妹未必同来。”周撰摇头道:“你将我教你试探的话说了,抵得了一道召将的灵符。你瞧着罢,我明日在旅馆等你,他们万一发生了旁的事,不能来,你也得来送个信给我,你转回去罢,我赶这辆电车回去。”说着别了何达武,跳上电车走了。
何达武回到精庐,黎是韦还坐着没走,李镜泓陪着谈话。
陈毓在陈蒿房里,何达武是常在陈蒿房里坐的,便推门进去。
陈蒿见了问道:“送客怎送了这么大的工夫?”何达武随手将门带关笑道:“哪里是送客送了这么大的工夫,我送卜先到江户川电车终点,恰好有辆电车来了,望着卜先上了车。我正待转身回来,猛不防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倒把我吓了一跳。
回头看是郑绍畋,我气得骂了他两句。”陈蒿笑道:“骂得好,那东西是该骂的。”何达武道:“还有该打的在后头呢,那东西实在可恶。”陈毓道:“你的朋友都差不多,现在外面坐着的也就够分儿了。”何达武道:“黎是韦可恶的程度,比郑绍畋差远了。黎是韦是个极忠厚老实的人,他有个绰号,叫黎不犯法,因他老实,决不敢做犯法的事,时常跑到这里来缠扰,虽也可恶,但他心里无非对于二姑娘一点爱慕之心,不能自禁,老实人又不知道遮掩,却仍能保持他那绰号的意义,没有轶出法律范围的行动。至于郑绍畋,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简直是目无王法了。”陈蒿大笑道:“铁脚,你什么时候知道有王法了?”陈毓笑道:“且听他说郑绍畋如何目无王法。”
何达武听得门响,回头看是李镜泓进来了。陈蒿问道:“去了吗?”李镜泓点了点头,向陈毓笑道:“你说什么目无王法?”陈毓对何达武一指道:“我正要问他。”何达武望着李镜泓的头顶笑道:“你要问什么叫目无王法么?有一个人说你模样儿生得魁梧,想要你做关夫子。”三人听了,都不懂得。
李镜泓仰天打个哈哈,指着何达武的脸道:“你也自作聪明,要在我们跟前说俏皮话儿。你自己说,讨厌不讨厌?”何达武也哈哈笑道:“亏你还笑得出,我这俏皮话你不懂么?老实说给你听罢,有一个人要制造一顶绿头巾给你戴呢。”陈毓道:“好极了,看择个什么日子行加冕式罢!”李镜泓知何达武话里有因,听得陈毓是这么说,立时把脸沉下来,呸了陈毓一口道:“不要瞎说。铁脚你这话从哪里来的?”陈毓见李镜泓沉下脸,呸了自己一口,也把脸沉下来,冷笑声道:“呸我做什么?就是我制一顶绿帽子给你戴,也要等戴了不合头的时候再来呸我不迟。”
李镜泓自从娶陈毓过门之后,因自己有些匹配不上,就时时存着怕戴绿帽子的心。到了日本,见社会的淫风极盛,而陈蒿这个小姨子又是个招蜂惹蝶的风流人物,那怕戴绿帽子的心,比在国内更加厉害几分。但是他这种没有能力的男子,娶了陈毓这般才色兼全的女人,爱惜得每每过分。越是怕戴绿帽子,越忍不住时时提着这话,向陈毓说,只要陈毓不给绿帽子他戴,无论要他做丈夫的如何尽情尽义,都是可行的。不是贤德的女子谁能真个受宠若惊,益加勉力的恪尽妇道?十有九是越见丈夫爱恤,越发对丈夫玩忽,久而久之,双方都习惯成了自然。夫为妻纲的这句话便翻转来了,妻子责骂丈夫,倒是常事。丈夫若对妻子稍有词色不对,她立时就振起妻纲来了。李镜泓待陈毓,历来是恭顺异常的。此时因发见了他平生最忌讳的戴绿帽子这句话,一万个不留神,竟同陈毓呸了一口。陈毓发出话来,才知道是自己冒失了,心中后悔不迭,口里就不由得埋怨何达武道:“你要说不说的,捣什么鬼呢?定要弄得大家都不高兴了,你多有趣哩。”
何达武年龄比李镜泓轻,又寄居在李镜泓家里,李镜泓每常受了陈毓的气,就在何达武身上寻出路。何达武总不开口,知道不是真向自己生气。当下仍笑嘻嘻的说道:“你们两位都不要生气,是我的不是。我就把原因说给你听罢!”陈毓把脚一踪道:“不要说!动不动就把脸沉下来,谁该受你的脸嘴?
你等到绿帽子上了头,再来向我板脸不迟。”李镜泓连忙陪笑说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向你板脸。因为铁脚说话是这么半吞半吐的讨厌,气他不过,不由得对他板起脸来。你跟着生气,不是冤枉吗?”陈毓下死劲在李镜泓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道:“你活见鬼,还拿这些话来遮掩。铁脚在这里和我们姊妹说话,半吞半吐也好,一吞一吐也好,要你生什么气,板什么脸?就依你说,是对他生气,对他板脸。放屁一般的朝我呸那一口,难道也是呸他,我误会了不成?你怕戴绿帽子,是这种对待我的方法?很好,包管你没绿帽子戴!”李镜泓只急得搔耳爬腮,无话解说。陈蒿笑道:“你们节外生枝的,闹这些无味的脾气,反把正经话丢开不问,未免太笑话了。铁脚爽利些说吧,这话很有关系的。”何达武道:“当然是很有关系,我才特意向你们来说。”随将周撰刁唆的那一派话,添枝带叶的,说了个活现。把个李镜泓气得说话不出,光开两眼望着陈毓,以为陈毓必也十分动气。谁知她却丝毫气忿的形色没有,反笑嘻嘻对陈蒿说道:“果不出我所料么?”陈蒿微笑点头。
李镜泓不知头脑,看了二人说话的神情,心里陡然犯起疑来。问陈毓道:“什么事不出你所料?”陈毓已看出李镜泓极力忍住气忿的神色,赦意做出行所无事的样子说道:“没什么事,我们姊妹闲谈,不与你相干。”李镜泓疑心生暗鬼,登时觉得陈毓近来对自己的情形是仿佛冷淡了许多,平常虽则脾气暴躁,也不像今日这般容易动气,这其中必有缘故。满心想根究一个明白,又怕触怒了陈毓。心里越想越是何达武不好,不应把郑绍畋这种无赖的人引到家里来,就是黎是韦常来这里缠扰不休,也是何达武的朋友,于今又加上一个姓周的,也不像是个规矩人。何达武这东西专一引这些人上门,倒像是个拉皮条的。李镜泓心里这么一想,望着何达武,眼睛里就冒出火来。
不知李镜泓打算如何发作,下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