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镜泓一肚皮的气,正待发作,却又怕牵惹了陈毓,极力忍着。何达武哪知道李镜泓此时的心理,只见他气忿忿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便笑向他说道:“郑绍畋那东西,以后不准他进门就是了。”李镜泓听得更加生气,大声说道:“和你认识的那班狐群狗党,一概不准进我的门,我防范不了许多。”何达武此时也忍不住气了,正要辩论,陈毓已立起身,指着李镜泓骂道:“你放屁!什么叫防范不了许多,谁是给你防范的?你配防范谁呢?你自己是个孤鬼,整年的不见一个鬼花子上门,枉为一个男子汉,社会上全没一点儿交际。旁人谁没有三朋四友?都和你一样,也没有世界了。真是清天白日活见鬼,只你有个老婆,留学生尽是强盗,你不好生防范,准得掳了去做压寨夫人。”李镜泓寻何达武生气,原是想避免陈毓的责骂。
不料气头上说话,不曾留神,反惹得陈毓大动其气。一时想回抗几句,奈夫纲久倒的人,急切振作不起来。只用那可怜的眼光望着陈毓,露出欲笑不能、不笑不敢的脸色说道:“我和铁脚说话,你何苦动气?不准郑绍畋进门的话,是铁脚自己说的,你就硬将不是派在我身上。并且你说什么果不出你所料的话,我问你何妨说给我听。”
陈蒿道:“罢了,罢了!平白无故的吵起嘴来,真犯不着。
我说给你听,并不是一句有秘密和研究价值的话。前几天郑绍畋在这里鬼混了一会出去,姐姐就向我说,那姓郑的一双贼眼,怪讨人厌,最欢喜偷偷摸摸的向人使眼风。沉下脸不睬他,他也不知道看着风色,仍是涎皮涎脸的,两只黑白混淆的眼,只管溜来溜去,我就说他或者生成是这样一双眼睛,未必真敢便转姐姐的念头。姐姐向我摇头说,那东西一定起了不良之心,你看罢,不久更有讨厌的样子做出来的。刚才听铁脚说这些言语,所以向我说果不出所料的话。姐姐是有意害姐夫着急,不说给姐夫听,姐夫果然上当,若是应该秘密的话,怎么会当着姐夫说呢?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吗?”何达武也说道:“这事怪到我身上,我真有冤无处诉呢。我和郑绍畋,并不是很亲密的朋友,又没找着他来。他托我向二姑娘求婚的话,我都拒绝他没说;他自己写信来,我也没法去拦阻他,不理他就罢了。我若把他当个朋友,他今晚和我商量的话,我就不拿着告诉你们了。你倒翻转来怪我,我才真犯不着,是这么做好不讨好呢。”陈毓向何达武道:“你不要气,以后遇着这一类的事,只作不知不闻就得了。生成是个戴绿帽子的,像被你说破了,绿帽子戴不上头是不高兴的,是要埋怨你的。”陈蒿立起来摇手道:“今晚时间不早了,我要安歇,有话明天说罢。”
李镜泓借着这话,起身回房,何达武也回房歇了,惟陈毓在陈蒿房里,坐谈到一点多钟。李镜泓请求了几次,才赌气回到房里,和衣儿睡倒。李镜泓费了无数唇舌,虽渐将陈毓的怒气平息,然从这日起,陈毓对李镜泓的爱情不知不觉的减退了许多。并不是陈毓爱上了郑绍畋,听了何达武的话信以为真,将爱李镜泓的心,移向郑绍畋身上去了。大凡少年夫妇,除非男女都是守礼法的,感情永远不至于动摇外,就得双方配合得宜,感情浓密,才能于相当期间,保得不为外来的感触冲动。
陈毓于李镜泓,本来不是相宜的配偶。陈毓那副很幼稚的脑筋,在东京这种万恶社会,日常所接触的觉得都足印证她己身所遇之不幸,那径寸芳心早已是摇摇欲动。偏偏昨今两日,惯在女人跟前用心的周撰拼命放出柔媚的手腕,殷勤周匝的来勾结陈蒿的心。陈毓看在眼里,心里就不免寻思到自己的丈夫身上,没一样赶得上人家,还要醋气勃勃,一举一动都监视的和防贼一般,这气实在忍受不住。因此见何达武提到戴绿帽子的话,有意当着李镜泓说好极了,看择个什么日子行加冕式的这几句话,好教李镜泓呕气。李镜泓果然呕了,对他沉下脸呸一口,陈毓巴不得李镜泓决裂,在东京不愁嫁不着比李镜泓强十倍的人,这就是陈毓的心理。
闲话少说。当夜胡乱过去,次早何达武起来,拿着沐具走到洗脸的地方,见陈蒿已先在那里洗脸,即蹲在一旁洗漱。陈蒿向何达武笑道:“我昨日就要问你一句话,他们夫妻一吵嘴,就忘记了。你要那姓周的,教给你什么?”何达武心想:若直说教给赌诀,他必疑心周卜先不是个好人,于作合的事有妨碍。
不如借着这话,替周卜先吹一顿牛皮。将来就穿了,也怪我不上。便笑了笑说道:“周卜先的能耐大哪,人又聪明,又好学,三教九流无所不通,我知道他的催眠术很好,只他不大肯试给人看就是了。”陈蒿喜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会催眠术?”何达武道:“我见他演过几次,想要跟他学,他已答应了。”陈蒿道:“你见几次,都是怎么演的?”何达武本是信口开河的,如何能说得出试演的情形来。只得答道:“和日本天胜娘演的差不多,有些比天胜娘还要希奇。”陈蒿道:“我不相信,若比天胜娘还要希奇,那名声不很大吗?怎么我们都同是湖南人,倒会没听人说过呢?”何达武道:“他又不和天胜娘一样,到处演着卖钱。他是做一种学术研究,自然没有名声。并且你
们都不大出外,往来的朋友又少,从哪里去听人说呢?”陈蒿点头道:“那是不错,我们若去教他演,不知道他肯演给我们看么?”何达武道:“此刻去教他演,他必不肯演。并且还要怪我,不该向人乱说。将来和他交情深了的时候,也不要当着生人,你教他演,他就不好意思推托了。”陈蒿道:“这种本事,本不宜使多人知道,疑神疑鬼的,与自己人格上很有关系。
若是在前清时候,政府还要指为妖人哩。你也是不可向人乱说,他同你去当店的时候,在路上和你说了些什么?”
何达武正心里打算,要将周撰教的话趁机会说出来,难得陈蒿先开口盘问。便笑了笑答道:“周卜先在路说的话吗?我说给你听,你却不要生气,他非常恭维你,说在女留学生中,没有见过你这么漂亮的人。不过他很替你着虑,说留学生中没道德的青年太多,怕你上人家的当。我深知他素来瞧一般女学生不起,不想他对你会忽然倾心,将从前诋毁女学生的论调完全改变。”陈蒿道:“这话我生什么气?留学生中的坏蛋是十居七八,女留学生上了当的,大概也是不少,他这话是好话。
我看你往来的朋友,还只这个姓周的是个正经人。以外都不敢当。”何达武道:“和我来往的,不过是熟人罢了,怎么算得朋友。周卜先不特在我朋友中是个正经人,就在全体留学生中,也是有名的道德学问兼全的人。和他交往的,有形无形,多少总能得他点益处。”陈蒿听在耳里,洗完了脸,回到自己房内,一个人坐着。想起周撰的俊秀面庞,风流态度,缠绵情致,无一般不动人。更兼有这么学识,将来必能造成一个很大的人物。
我能嫁了个他这么的人,料不至埋没一生,和姐姐一样,只不知他家中有没有妻子?铁脚大约是知道的,等我慢慢用闲话去套间他。我终生的事,老不解决,光阴快的很,这么拖延下去,也不成话。父母的思想是旧式的,若由家里主张,必又是择一个和李镜泓差不多的人,把我活坑了。我到了这时候,是万分不能不自己拿出主张来。但是铁脚的话,只能信他一半,他是个没有学识的人,姓周的和他要好,他就专说姓周的好话,是不大靠得住的。我得和姓周的多来往几次,留神观察他的举动,再要李镜泓到各处调查一番,他的道德学问,就都知道了。
陈蒿将主意想定,早点后和陈毓商量,陈毓道:“这事暂时不要教你姐夫知道,你姐夫总咬定牙关,说和铁脚要好的没有好人,是有品行有学问的,决和铁脚说不来,铁脚也交不上。
于今和他说,他必是破坏的。”陈蒿道:“不和他说也好,只是我们要去姓周的那里回看,须教姐夫同去才好。就是我两姊妹去,面子不大好。”陈毓道:“教你姐夫同去回看没要紧,我们商量的事,不给他知道就是了。”陈蒿道:“你就去问姐夫,看是今天去,还是缓天才去。”陈毓点头出房,好一会苦着脸进来,摇头叹气说道:“这种死人,真是活现世,我和他说姓周的请我们吃了料理,又来看了我们,应得去回看他才是。
你说他怎么回我?他说我和他一点交情没有,无故的请我吃料理,是他自己有闲钱好应酬。我们的公费仅够开销,迟到几天,就得拿东西典当度日,哪有闲钱学他的样,讲这些无味的应酬。
我说去回回看,也要花钱吗?他说回看我知道不花钱,但姓周的既喜欢应酬,我们回看了之后,他必定又有花钱应酬的花样出来,我们不能一次不了一次的,专扰人家的情,不回请他一次。与其后来露出寒村相,给他瞧不起,不如当初不和他交往。
我听他说出这些话来,气不过,骂他生成是在乡下种田的材料,不配上二十世纪的舞台,便懒得再跟他说了。我们去我们的,教铁脚带我们去。”
陈蒿道:“姐夫一个人在家里么?”陈毓道:“青天白日,便是一个人在家里,难道怕鬼打不成?这种死人,理他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