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汽车在精庐门口停下来,只见陈毓向陈蒿耳边说了几句,陈蒿点头,同下车来。周撰举步向前走,陈蒿在后面喊道:“周先生且停一步。”周撰忙立住,回头问:“小姐有什么事?”陈蒿走近前笑道:“先生不要见笑,我姐夫异常迂腐,他若定不肯去,也就罢了,不用十分勉强他,我先说明一声。他生性是这么的,不是不中抬举,负先生的盛意。”周撰不住点头道:“我理会得。”周撰心里,巴不得李镜泓不在跟前,免得碍眼。明知道李镜泓是个没能力破坏的人,尤可不措意他,因对于陈毓的面子上,才绕道来这里敷衍敷衍。听了陈蒿的话,更是奉行故事了。
何达武抢先跑到精庐,推门进去一看,各处的板门都关了,房中漆黑的不见李镜泓说话。即转身向陈毓笑道:“我们不在家,老李也出去了。房里关得黑洞洞的,我们用不着进去罢!”陈毓道:“他出去为何不锁大门呢?”何达武道:“他知道我们就要回的,若将大门锁了,怎么进去呢?”陈毓摇头道:“他不会这么荒唐。我们又不是没有安放钥匙的地方,历来锁了门,谁先回来谁拿钥匙先开,怎么今日忽然怕锁了门我们不得进去?既到了这里,为什么不上去看看呢?”四人都脱了皮靴进房。陈毓顺手将电灯机扭燃,一看李镜泓已打开铺盖,睡在房里。陈毓笑道:“你这人真可笑,清天白日是这么睡了,像个什么!还不快起来,周先生特来请你去玩。”李镜泓伸出头来,见周撰立在房里,心里虽一百二十个不高兴,但是不能露在面上,又怕陈毓不答应,说他得罪了朋友,不敢不起来应酬。随即掀开被卧起来,一面披衣,一面和周撰招呼。周撰笑道:“惊了李先生的美睡,很对不起。承李太太和小姐枉顾,我准备了些不中吃的蔬菜,特来请李先生同去,随意吃点。车子在外面等着,请赏脸就同去罢,只是临时口头邀请,不恭的很。”李镜泓散披着衣服,也不束带,望着陈毓说道:“这怎么好呢?我实在有些头痛,所以拿出铺盖来睡了。周先生的好意,你就替我去代表,领他的情罢,我不宜再去外面受风。”
陈毓道:“你若可去,就同去也好,一个人在家里,也闷得慌。”李镜泓道:“我若能出外受风,还待你说,你代表我去罢,我也不留周先生坐了。精神来不及,要睡的很。”陈蒿向周撰努嘴,教他出去的意思,自己先退了出来。周撰便道:“李先生既不适意,请睡下罢,散披着衣,恐怕凉了。并没什么可吃的,倒弄得李先生受了风,添了病症,反为不美。”
李镜泓向周撰告了罪,仍脱了衣,扯开被卧睡了。陈毓心里终觉有些过不去,见周撰三人都不在房里,伏身凑近李镜泓问道:“你真是有些头痛吗?”李镜泓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们一去,姓周的必有这些花样闹的,你看何如呢?他的目的我知道,我也不能阻拦老二。不过你得明白一点,你可记得在家里动身的时候,岳母怎生拉着老二的衣,说了些什么话,又如何嘱托你的?你比她年纪大,当说的不能不说。”陈毓道:“她又没有什么,教我怎生说。”李镜泓回过头去,叹了一声道:“此时我也知道是没有什么,等到有了什么的时候,只怕说已迟了呢。”陈毓听了不耐烦,正待抢白两句,陈蒿已在外面喊道:“姐姐怎么还不来呢,鱼鳔胶住了么?”说得周撰、何达武都大笑起来。陈毓起身应道:“就来了。”回头问李镜泓道:“你自己弄饭吃么?”李镜泓道:“你走了,我就去隔壁小西洋料理店,随便吃几角钱。你听见老二刚才喊你的话么,这也像闺女兼女留学生的声口吗?”陈毓朝着李镜泓脸上一口啐了道:“你管她像不像!你才管得宽哩,管到小姨子身上去了。”说着匆匆走到外面,向周撰陪笑道:“对不起,劳先生久等。”周撰少不得也客气两句。
四人仍照来时的座位,上了汽车,来到精养轩午膳。周撰有意挥霍给心慕浮华的陈蒿看,酒菜无非拣贵重的点买,四人吃了个酒醉饭饱。周撰向汽车夫说了游行十五区的意思,车不必开行太速。周撰在车中,每经过一条街道,必指点说明给陈毓姊妹听。遇了繁盛地方,就叫停车,引着到那些大店家观览。
陈蒿看了心爱的物件,或是问价,或是说这东西好耍子。只要价钱在几十元以内,周撰必悄悄的买了,交给车夫拿着。共买了百多块钱的货物,妆饰品占了大半。观览完了上车,周撰才拿出来,双手递给陈蒿笑道:“小姐说好耍子的,都替小姐买来了。”陈蒿吓了一跳,打开来看,大包小裹,一二十件。陈毓笑道:“周先生这不是胡闹吗?花许多钱,买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老二你也太小孩子气了,看了这样也说好,看了那样也说好,害得周先生花了这么些钱。”陈蒿笑道:“我又没教他买,他买好了,我们还不曾知道呢。怪得我吗?东西本来好,我说好又没说错。”何达武掉转身躯来说道:“我就没人买一文钱东西送给我,我看了说好的时候也不少,连那些忘八蛋的店伙,见我衣服穿得平常,我问他们的价,十有九都不睬我。二姑娘我教给你一个法子。”陈蒿道:“什么法子?”何达武笑道:“你二次和卜先同走的时候,专拣贵重的东西说好,同走得三五次,不发了财吗?”陈蒿猛不防在何达武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道:“狗屁。”周撰也在后面叱道:“铁脚,还不替我安静些坐着。”何达武用衣袖揩了脸上唾沫,肩膊一耸,舌头一伸道:“东家发了气,我再不安静些,不仅没有大力士看,汽车都可不许我坐。”三人看了那鬼头鬼脑的样子,都笑起来。
陈蒿将物件裹好,回头向周撰说了声多谢。周撰见陈蒿眉目间表示无限的风情,心里一痛快,周身骨节都觉得软洋洋的。汽车虽开行不甚迅速,但十五区可游行的地方不多,到四点多钟,都游了一遍。就只几处公园,陈毓姊妹都游过一两次,懒得下车。
周撰见汽车正经过神乐坂,即教车夫将车停在坂下等候,拿了两块钱钞票,赏给车夫去吃饭,带了陈毓姊妹同何达武下车。陈蒿问道:“这是什么所在?我们到哪里去?”周撰道:“这叫神乐坂下,上面是一条很热闹的街道,只是路仄,不大好坐汽车。小姐会坐脚踏车么?”陈蒿笑道:“女人家坐什么脚踏车呢?”周撰哈哈笑道:“女子为什么不坐脚踏车?还有专给女子乘坐的脚踏车呢,上下比男子乘坐的容易些。日本女学生,多有乘着上课的。”陈蒿喜道:“我却不曾见过,容易学习么?”周撰道:“像小姐这种活泼身体,只须两三小时,我包管乘着在街上行走。”陈蒿道:“到什么地方学习哩?”
周撰道:“无论什么都可以,到处有租借脚踏车的店子,每家店子后面,都有练习的地方,每小时不过两角钱。”陈蒿望着周撰笑道:“你会坐么?”周撰也笑道:“我若不会坐,也不问你了。”陈毓道:“那东西犯不着坐它,我总觉得危险,稍不留神的时候,不是碰了人家,就给人家碰了。”陈蒿摇头道:“那怕什么?街上来来往往的多少,何尝碰倒过。不留神,就是步行,也有给人碰倒的,那如何说得。既是两三小时可以学会,我一定要学,将来回中国去,带一辆在身边,又灵巧,又便利,多好呢。”周撰道:“只求能在街上行走,容易极了,我可担任教授。”陈蒿笑道:“不只求能在街上行走,还能上房子吗?”周撰道:“你不曾见过专研究乘脚踏车的,所以这么说。将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一回,就知道了。此时说出来,徒然骇人听闻。”
何达武抢到前面,向周撰说道:“你们说笑着走,把路程只怕忘记了,毕竟打算去哪里哩?”周撰道:“你坐了几点钟的车,才走这几步路,你两只有名的铁脚,就走痛了吗?”何达武道:“脚倒没走痛,你看这条街都走完了。”周撰向两边望了一望,指着前面一家日本料理店道:“我们就到那家去,吃点儿日本料理,权当晚膳。我因时间还早,恐怕她二位吃不下,因此在街上多走几步。”何达武笑道:“既是这么,多走几步也好。我因见你没说明去哪里,怕你贪着说话,把路程忘了。我今日横竖合算,看的也有,吃的也有,只可惜汽车白停在那里,也要按时间计算。若早知道闲逛这么久,何不给我坐着,去看几处朋友,也显得我不是等闲之辈。”陈毓笑问道:“谁把你当等闲之辈,你要拿汽车去压服他哩?”何达武道:“就是平常几个同场玩钱的,最欢喜瞧人不起,很挖苦了我几次。我若是坐了那汽车,到各处走一趟,他们一定你传我,我传你的说何铁脚不知在哪里弄了一注财喜,坐着汽车在街上横冲直撞。下次同他们玩钱,就不敢轻视我了。万一手气不好,把本钱输完了,向他们借垫几个,他们决不敢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硬说不肯。咳,这机会真可惜了。”说得三人笑的肚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