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一阵鼓掌声中,台上已将幕布揭开。一个日本人乘一辆脚踏车,从后台如飞的驰到台上,绕着台打盘旋。周撰忙用肩膊挨了陈蒿一下笑道:“你先说脚踏车只能在街上行走,这里就会做出些花样来。”陈蒿道:“怎么大力士不出来,倒弄出乘脚踏车的来了?”周撰道:“这差不多是照例的,因为才开幕,恐看客没到齐,先玩玩这些没要紧的把戏,给看客散闷。
一会儿大力士就出来了。”陈蒿道:“你看见么,怎的那脚踏车,只一个轮盘的?”周撰道:“你留神看罢,还有许多的把戏呢。”陈蒿看那乘车的,一个轮盘在台上,飞走了几十转,忽然停住,直挺挺的立在那一只车轮上,动也不动,看的人齐声喝采。陈蒿不懂得这立着不动有什么好处,见周撰也跟着喝采,即问道:“这立着不动,也喝什么采?”周撰道:“练到这个样子,很不容易。两个盘尚且立不住,今一个盘能立这么久,怎么不喝采?你看他把前面的盘又套上去了。”只见那车越转越急,绕着台足转了百十个轮回,转到后来,乘车的一声吼,那车轮离台有两尺,悬空飞了个盘旋,仿佛有什么东西托着一般。看客不由得都怪叫起来。
那车落下来,只绕了两转,就驰入内台去了。即有人从里面搬出两只极粗极笨的木凳出来,靠东西台角,一头放下一只。
一人拿着一卷钢丝,两端紧缠在两只木凳上,再用麻绳系住木凳,连在台柱上,将钢丝绷得急急的。两块四五尺宽,五六尺长的木板,搭上两木凳上,和搭跳板相似。陈蒿道:“大力士这回要出来了么?”周撰道:“且看,不知这是闹什么玩意。
呵,不错!还是脚踏车。我曾听人说过,脚踏车能在钢丝上行走,只是不曾见过。”陈蒿惊诧道:“钢丝上居然能行走脚踏车吗?”周撰道:“岂特在钢丝上行走,有人说简直可以飞墙走壁,快看罢,已经出来了。”陈蒿看还是先出来的那人,只乘坐的车略比前小一点,在台上照前转了几趟,一使劲便上了跳板,前轮对准了钢丝,后轮一催,那车已脱离了木凳,完全在钢丝上。看客都张开眼望着,替乘车的捏着一把汗。车轮不住的往前转,钢丝受不住,渐渐的往下垂,转至钢丝当中,钢丝垂下来五六寸。乘车的到这时候,分外的用劲,奈钢丝垂下来,虽用尽气力也驶不上车,乘车的急了,踏着反车,往后转了两转,蓄势往前一冲,仍没冲上去。那车看看支持不住,有些向两边晃动起来了,钢丝更是颤巍巍的。看客看到这里,都寂静静的连高声出气的都没有。陈蒿低声向周撰道:“了不得,要跌下来了。”话没说完,只见那乘车的猛然将前轮一提,离开钢丝有三四寸,后轮一使劲,穿梭一般的,转上了这头的木凳。看客雷也似的齐声喝采。
陈蒿伸手给周撰看道:“你看我手上的汗,连手帕都湿了。”周撰看着点了点头,乘势将陈蒿的手握了,觉得温如暖玉,柔如无骨,一时心旌摇摇,几乎在大庭广众之中,露出急色儿丑态。陈蒿恐旁人看见,忙放下来,周撰牢牢握着,哪肯放手。
陈蒿只得靠紧身躯,用围襟遮了,两只手便在围襟里面,互相搓弄。陈蒿本是风流情性,只因初到日本,一则难得相当人物,一则觉得在日本不比在内地,闹出笑话来,新闻上每每尽情披露,不能不较内地敛迹些。但哪里是她甘心情愿,守这寂寞生涯。两日来经周撰这般一勾搭,心里也是痒的和周撰—般,搔扒不着。
周撰见她偏着头,牙齿咬着下嘴唇,一言不发,双颊红得和朝霞相似,映得通明的电光,越显得娇艳无匹。便附着她的耳说道:“你能单独去我旅馆里么?”陈蒿斜睨了周撰一眼,微笑不做声。周撰见这神情,更着急问道:“怎么不做声呢?
你若能去,务必可怜我。你知道我这两日的魂灵,整整没一秒钟曾离开你的左右。”陈蒿将周撰手紧握了一下,笑道:“谁教你不离开我左右的?”周撰道:“还有谁教的?就是你教的。”陈蒿笑着摇头道:“看台上罢,脚踏车又换了花样了。
你看她倒竖起来,拿手当脚,踏着飞跑。”周撰道:“这时候无论怎么好看,我都不愿看了,你总得可怜我,说一句使我定心的话,我才有心思看台上。”陈蒿望周撰只笑,周撰被望得神魂飘荡,恨不得立刻将陈蒿拖到无人的地方,拦腰一把搂住,慢慢的治她害得人失魂丧魄的罪。陈蒿见周撰痴的可怜,轻轻向他耳边说道:“当着他们,不要是这样,且等看完了再说。”周撰喜道:“看完了,你单独到我旅馆里去么?”陈蒿道:“你这般急怎的?我是要看把戏,由你一个人去发呆罢。”周撰只好暂把邪心收起。
看台上脚踏车已没有了,走出一个穿礼服的日本人来,向台下行礼说道:“我大日本同盟国英吉利的大力士某君,第一次来日本游历,我日本的力士团欢迎他。他愿意显出平生技能,交欢我国国民。因此今日假这本乡座,请某君登台显技,鄙人甚希望来观的大和民族,多鼓掌,多赞好,以表示我大日本国民与大英吉利国民格外亲善的意思,方不负某君显技交欢,与敝力士团竭诚欢迎的双方用意。”那人说完了,客座的掌声就不约而同的都想把格外亲善的意思拍了出来。亲善的掌声未歇,早有五六个大日本的绅士,簇拥着大英吉利的大刀士,大踏步走到台口,向座客行了个交欢的礼。座客亲善的掌声又震天里响起来,直响了十来分钟,还不肯停歇。大力士想等掌声停了,演几句交欢的话,哪知等不出开口的机会。日本翻译等的急了,举起手向座客扬了几下,才渐渐七零八落的,东响几下,西响几下。有一个日本人,因低着头只顾下死劲的拍掌,也没看见翻译扬手。大家都停了,他还在那里拍得恨自己的巴掌不响,拼命的一下重似一下。前前后后的座客都叱的叱,骂的骂马鹿,他才抬起头来一看,羞得两脸通红,不敢再表示亲善了。大力士见掌声停息,说了几句英国话,座客不管懂不懂,不待翻译开口,拍拍拍又是一阵。翻译也就懒得等候,跟着掌声,只见两张嘴动了几下,掌声完时,翻译的话也完了。毕竟满座的人,没一个听出大力士说些什么来。大力士退到台中间,从台上一手提起一个斗大的铁锤。翻译说每个有一千磅。大力士提在手中,像不费什么气力。右手的举在空中,左手的向前伸直,猛然右手的往下一沉,与左手的碰个正着,只碰得砰然一声响,连戏台都震动起来。左手的却抵住了,两手同时伸直,并不下垂,座客如狂的叫好。
陈蒿问周撰道:“这对锤是用铁皮包裹的么?”周撰笑道:“用铁皮包裹的,还算得大力士吗?刚才翻译说,这锤每个有一千磅。”陈蒿道:“在他自己手里拿着,看的人哪里知道确有多重?他要骗人的钱,能不吹些牛皮吗?”周撰正待回答,见大力士双手持锤,轮回飞舞,舞罢轻轻放在台上,向翻译说了几句话。翻译即向座客说道:“这一对铁锤,实共重二千磅。但诸君看了,或者有不相信,真有这么重的。大力士说,欢迎诸君中之有力者,不妨三个五个,同上台来拿着试试。大力士并预备了英国某名厂制造的,最上等金表几个,赤金牌几块。如有人能用双手拿起一个,高与膝平的,即奉送金牌一块。
能双手举一个到肩上的,奉送金表一个。金表、金牌都在这里,请诸君看看。这是大力士特从英国带了来,与我日本有力的人,作纪念的。”说着,回身从桌上捧出些金表、金牌,走到台口,一件一件亮给座客看。座客中登时纷纷议论起来,你推我让的,居然让出四个自负大力的来。各人立起身,整理了一会身上的衣服,不先不后的走上台去。
周撰挨了陈蒿一下笑道:“这下子可以证明他是不是牛皮了。”陈蒿点点头,仍目不转睛的望着台上。四人上了台,翻译即迎着问姓名,四人都不肯说。大力士趋前和四人握手,四人握着大力士的手,都现出惊慌的样子,大概大力士的手握得重了点儿,四人有些受不住,大力士笑嘻嘻的指着铁锤,做手势教四人抬的意思,四人却不肯抬,推出一力最大的,走到铁锤跟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先用背对着大力士,两足立了个骑马桩,将右手伸下去,握紧了锤柄,贯足了气力,打算一手提起来。满座的看客,都替这人鼓着一口无穷的劲。只见这人腰肢一挺,右膀往上一提,大约是手不曾握牢,腰肢用力过猛,手掌和锤柄脱离了关系。锤仍是卧倒在台上,手也仍是赤手。
座客不由得把那一口鼓着的劲,齐声冲口笑了出来。这人红了脸,回头望着同行的三个,这三个到底不信。走过去,大家打量了一会,用脚踢了两下,有两个摇摇头走开了。一个将衣袖一捋,双手握住锤柄,摇荡了几下。那锤是圆的,摇荡起来似乎活动。看的人都替他欢喜,一片声催他提起来。只急得这人一副脸如泼了血一般,那锤只是摇荡,不肯起来。大力士看了,又向翻译说了些话,翻译连忙走到拿锤的跟前说道:“大力士说的,使劲太很了,恐怕身体受伤。既证明了这锤不是假的,就不必再拿了。”那人松了手,伸起腰来,就像腰上感很痛苦的样子,躬着背同那三个,扫兴下台。座客也不暇替四人救脸,哄声大笑起来。周撰问陈蒿道:“你这下子相信不是假的了么?”陈蒿道:“这大力士的力真大的吓人了。”
大力士等四人下了台,望着台下笑容满面的,一手提起一个锤,一路舞着进去了。即有四个下力的工人,抬着一块见方七八尺的大木板出来,靠台柱竖着,那木板有两寸来厚,上写计重三百五十磅几个大字。大力士复走了出来,更换了一身衣服,脚下没穿皮靴,每双脚上用皮带系着一个绝大的铁哑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