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指着说:“这哑铃每个重三百磅。”大力士伸脚向台下,给座客看了,弯腰又拾起两个比脚上更大的哑铃来,一手一个,扬给台下看。翻译道:“这哑铃每个五百磅。”大力士退到台中间,屁股往台上一坐,身子向后,仰天躺下来。两脚两手,都将哑铃举起。四个工人抬起木板,搁在大力士的脚手上,放得平平的。工人又抬起一张方桌,放在木板当中,周围安了四把靠椅,四个工人同时一方一个跳上木板,坐在靠椅上。翻译亲自动手,拿着开幕时做脚踏车跳板的那块小木板来,也是搭跳板一般的搭在大木板上,再从里面托出一盘饭菜,从容走上跳板,把饭莱放在四个工人面前,四人各扶箸吃起来。座客都看呆了,倒那人记得鼓掌叫好。陈蒿对周撰道:“今晚若不是你发见这件奇事,我们怎会知道来看?我若不是亲眼看见,便一辈子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大力的人。旁的都可以假,这五个人,这多木器,是假不来的。并且是这么仰天躺着,也不好使力,只要哪一只脚,或是哪一只手,稍微偏了一点儿,这五个人和桌椅碗筷,不都倾了个干净吗?”周撰道:“亏他能这么持久,你看这个翻译上呀下的,那木板动都不动,简直和斗了笋一般。”陈蒿道:“自然丝毫不能动,只要略动一动,失丁重心,就危险了。”四个工人每人吃了一碗饭,翻译收了碗筷,仍从跳板下来,将跳板搬去。工人又同时跳下,搬去于桌椅。只留大板不搬,大力士缓缓将两脚平下,身躯往上一纵,已如前坐了起来。木板向后倒去,四个工人扶着抬进去了。那英国大力士演过那套吃饭的把戏之后,踏着铁哑铃,向看客行了个礼,拐进去了。
周撰推陈蒿道:“你刚才说演完了再说,此刻演完了,你怎么说呢?”陈蒿瞟了周撰一眼,抿着嘴笑道:“哪这么忙,难道就演完了吗?”周撰道:“大力士已行礼进去了,怎么没演完?”陈蒿道:“既是演完了,为何看客没一个人走动?”
周撰道:“纵没演完,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在我实在是不如和你走的好。”陈蒿用于向台上一指道:“开幕时报告的那人又出来了,你听他说些什么。”周撰也懒得看,低头听那人说道:“刚才英国大力士所演的两种技艺,实是令人惊服。依照大力士平日在他处显技的规定,每次只演两套。这回蒙大力士特别与我国国民交欢,破例加演两套。”座客听到这里,已齐声鼓起掌来,以下说了些什么,都没人听了。周撰对陈蒿译述了意思,陈蒿笑道:“是吗?我说怎么就演完了。像这样的大力士,很不容易遇着的,既花了钱,多看看不好吗?”周撰只得随顺他的意思。陈毓和何达武看了两人亲热的情形,都只作不闻不见,一心一意的望着台上。
演说的退去之后,大力士又更换了一套很厚的衣服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工人,抬着一条酒杯粗细的铁链,大力士对翻译说了一段话。翻译即向座客说道:“诸君请看这铁链,是不是很牢实的东西?千吨以内的轮船,全是用这种铁链栓锚,可以抵御极强的风浪。现在大力士能不用器械,凭一身神力,使这极牢实的铁链,拉为两断。诸君中必有不相信的,大力士可立刻演给诸君看。”翻译说完了,大力士从工人肩上将铁链提下来,吐伸有两丈来长,两手拿着到台口,送给近台两排座客看。
翻译教看了的人高声证明,铁链是没有破绽的。有几个好事的客看,大约是心中不大相信,若大一条铁链,若没有破绽,怎能凭一人之力拉断?翻译既教他高声证明,便不能不看个仔细。几个人一齐动手,从两端检阅起,一股一股的,凑近电灯看了又看,都说实没有破绽。翻译便指着几个人,向大众说道:“这几位仔细察看了,都可证明这铁链实是毫无破绽的。请诸君注意看大力士的神力罢!”大力士退至台当中,将铁链一端用右脚踏住,一端由右肩上绕到左胁下,在腰间缠了一过,两手握住尾端,缓缓的摇动身躯,像个运气的样子。足运过一分钟光景,猛然将腰一挺,右肩一震,喳的一声,那铁链直从肩上翻到背后,打在台面上,哗啦一响,看客只道是右脚不曾踏稳,链端脱离了脚心,激翻到后面去了。只见大力士弯腰从脚心下,拈起一条二尺来长的断链来,合着腰间的断条,一手一条,斗给大家看。翻译招手,教方才证明的几个人过来细看。
几个人凑近身一看,显然是新拉断的,没一个不摇头吐舌。陈蒿道:“这个把戏,虽然是要力大,但是不及第二套好看。”
周撰道:“看虽没有第二套好看,只是我看比第二套还要吃力些。你但想这么粗的铁链,不能悬五六千斤重量的东西吗?凭空要将它拉断,非五六千斤以上的气力,何能做到。”陈蒿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快到十一点半钟了,看他再玩一套什么。”
大力士将两条铁链丢了,自己就台上脱剥了上身衣服,露出赤膊来,望去虽很壮实。却和平常壮实的工人差不多。翻译说道:“大力士的身体,先天原来很弱,十五岁时,还是一个终年患病的孱弱之躯。因朋友劝告他,教他专在体育上用功,身体自然能强,壮大力士才稍稍的从事体育。不到一年,已收了极大的效力,将十五年来的病魔完全驱除了。就从十六岁起,到今年整整的二十年,不曾一日间断,遂练成这般的神力。据大力士自己说,他所练的方法,二十岁以前,专注重体魄的发育。二十岁以后,便专重体力的发育。发育体魄的时期太短,所以至今体魄尚是平常。发育体力的时期很长,才有此神力。
在初见大力士的人,绝没人能看出像这般平常体魄的人,有这么大的体力,甚至有疑大力士会邪术的。大力士因恐在座诸君中也有此类怀疑,故露出体魄来,以证明他的神力,确是用苦工磨练出来的,绝对的没丝毫邪术。诸君此刻眼中所见大力士的体魄,是这么平常的。请注意看大力士运气使劲的时候,是何形相就明白了。”座客听得,一个个都揉了揉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大力士。只见他直挺挺的立着,向左右分卉两手,不言不动,渐渐的觉得两条臂膊有些震动,即时周身皮肤里面仿佛有数千百只耗子在那里走动,骨节都瑟瑟作响,两条臂膊,比初脱衣服的时候竟大了一倍。座客又鼓了一阵掌。翻译道:“今晚因是初次献技,有一种新制的器具,还不曾制好,今晚不能演给诸君看,明晚仍在这里,准演出来。比刚才已演过的三套,都好看许多。于今既证明了大力士的体力不是邪术,请诸君看演第四套罢!”
周撰苦着脸对陈蒿道:“十一点多钟了,要演又不快演,偏要是这么支支吾吾的,脱了衣服给人家验看。我只道这也算是一套,谁知道还是题外之文。”陈蒿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以为他没有技艺显了,胡乱是这么闹着凑个数儿,倒要看他再换个什么花样。你不要急,横竖没有多久了。”
大力士运过气,仍将衣服穿上,四个工人又从里面抬出一块大石头来,那石有七尺来长,一尺四五寸宽,四寸来厚。四个工人被压得一步一拐,放下来喘气不定。大力士望着好笑,挥手教四人走开,他用一手提起,一手解去了绳索,提到台中间。那翻译骑着一匹大白马,从里面的的达达走到台口站住,那马调教得极驯良的样子。大力士蹲下去,一手托在石块底下,一手扶着,离了台面,一头高,一头低,斜斜的如一条山坡路。
翻译将缰一摆,那马顺过头来,走至石块上,后将缰一提,两脚一紧,那马的前蹄已踏上了石块。翻译用右手在马头上摸了几下。只一起缰,那马已全身纵上了石块。那石块便缓缓的平下来,马在石块上行了两三步,恰行至大力士的手上,即立着不动。大力士放下扶着的手,一手托着伸出来,从容上下了几次,那马全不惊惧。座客但知好看,不显厉害,在这时节不约而同的都鼓掌大吼起来。翻译连向下扬手,已来不及。那马虽则调教惯了,只是从前在西洋各国演这把戏的时候,看客都知道危险,一点声息没有,必等马下了石块,才鼓掌叫好。因此那马不曾在石块上受过惊吓。今晚翻译疏忽了,忘记嘱咐座客,正在吃紧的时候,大家一哄闹起来,那马两耳一竖,两眼左右张望。翻译知道不好,一面对台下扬手,一面抚摸马头,但是已来不及,四脚乱动起来。大力士手上的石块,即不免摇动。
翻译越将缰绳收勒,那马越昂头振鬣,仰天喷沫,偶然一脚踏空,石块跟着一侧,连人带马,倒下台来。座客又是一声哎呀喊了,那马掀下了翻译,惊慌得左一跃,右一窜,四蹄在台上如擂鼓一般。吓得近台的座客都站起身要跑,恐怕那马跳下台来。翻译一纵身立起,伸手去拾缰绳,没拾着。那马又惊窜到这边,此时气坏了大力士,放了石块,那马刚从石块旁边跳过一伸手就握住那马的后腿,那马登时不能动弹。翻译才走过去,拉了缰绳,牵进里面去了。即有开幕时演说的那人,出来向座客道歉。
陈蒿暗推周撰一把笑道:“你这时候又不说走了。”周撰道:“我说一回,碰一回钉子,你不开口,便坐到明天,我也不敢再向你说走了。”陈蒿笑道:“你打算就回旅馆去吗?”
周撰道:“随你的意思,我是巴不得你立刻同我回旅馆。”陈蒿悄悄的,向陈毓二人努嘴道:“他二人呢,也同回你的旅馆去吗?”周撰道:“我用汽车送他二人回精庐去。”陈蒿笑着摇头道:“我明日拿什么脸回家见人?你不要急在这一时,此刻你还是用汽车送我三人回精庐,你若常在旅馆里,不大出外,我总有来会着你的时候。”话没说完,座客都纷纷起身,向外拥挤。陈毓、何达武也立起身来。周撰道:“我们且缓行一步,此时要挤出去,很费事的。”陈蒿轻轻说道:“人家都起身走了,独我两人坐着不动,像个什么?”说着也起身,何达武道:“你们只跟定我来,包你们全不费事的就挤出去了。”周撰道:“这不是湖南戏院子,可由你横冲直撞。你若不按着秩序走,到处有监场的警察,你的衣服又穿得这么漂亮,只瞎挤瞎挤的,包管人家指你是个掏儿。”何达武不懂得什么叫掏儿,问道:“怎么指我是掏儿?”陈蒿笑道:“你先走罢,此时人已走空一大半了,不会挤拥。”何达武即晃了晃脑袋,掉臂向前行走。
陈毓拉了陈蒿的手,旋走旋咬着耳根说话。周撰跟在后面,只见陈蒿时摇摇头,时点点头,也没听出她们说些什么。
一行人来外面,周撰举眼看汽车,何达武已找着开了过来。
陈毓向周撰鞠躬道谢道:“先生只管汽车先走,我们可坐电车回去,不敢烦先生再送了。”周撰笑道:“李太太怎么还对我说这些客气话,请上车罢。”陈蒿也在旁说道:“汽车的长时间过了,送我们到江户川,也要不了多久,姐姐不要和他客气罢。”陈毓望了陈蒿一眼,觉得陈蒿这话说得和周撰过于亲热,只是陈蒿也没理会,催着陈毓上了汽车。陈毓仍向原地方坐了,留出位子来给陈蒿坐,谁知陈蒿上车的时候,周撰暗地在后面拉了一把,教她坐到后面来。陈蒿也就顾不得面子了,撇了陈毓,竟和周撰并肩坐着。汽车立即向江户川开行。陈毓在车中,虽觉自己妹子入迷太快,只是料也防止不了。并且在陈毓眼光中看周撰,也以为与自己妹子匹配相宜,乐得成全他两人,免得双方抱怨。车行顷刻到了江户川,周撰从车夫处拿了那包物事,交给何达武拿了,才扶陈蒿下车。陈毓邀周撰到家中坐坐,周撰道:“已夜深了,改日再来。”陈蒿道:“你就上车回去罢,到我家中坐着,也没甚趣味。”周撰回身上了车,望着三人走了,才驱车回富士见楼。一宿无话,本章已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