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日的午后,正朗律师事务所的大门紧紧闭着,苏琦趴在前台的桌子上,空调有气无力地吹拂着,有呼啦呼啦的风轻拂着她额间的碎发。
苏琦睡得并不好,眉头紧锁,总觉得有人在她耳边哭泣呐喊,真实得让人心悸。
“苏琦!跑,快跑!”
仿佛是在人声鼎沸的机场里,盛夏奋力地推开身边几个黑衣男人,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可惜苏琦在前面跑了没几米远,就被那些人给制伏了,并且想把她往机场外面拖。
盛夏跌跌撞撞追过来,死死抱着她拽着她,却一次又一次被人拉开。
她冷眼看向盛夏,用几乎没有温度的声音问:“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是不是你告发我的?”
她看见盛夏咬着牙红着眼,颤抖着双手被人从她的身上拽开来。她看见自己像条死狗一样被人拖走后,盛夏伏在地上哭,逐渐缩小成一个不可见的光点。
苏琦皱着眉,换了一个方向枕着胳膊接着睡,却又跌入另一个阴森冰冷的梦境里。
江逸西装革履,穿得就像个衣冠禽兽似的,拿着小刀在她面前踱步,又慢吞吞地比画。苏琦知道,他一向是个斯文败类,是商场上一匹杀人不见血的狼。在对待不听话的人和事上更是锱铢必较,誓不罢休。
那把小刀在江逸细长的手指间游走,又贴着她的脸摩挲。
刀片异常冰冷地贴在她右边的脸颊上。
江逸戴着那副金丝眼镜,儒雅得像个绅士一样,扯出一丝笑容问她:“来猜猜看,背叛我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苏琦咬牙不语,她曾经见过江逸是怎么整过背叛他的人的,那人的后果她连想都不敢去想。她想后退,但双脚死死定在那里,就是不动。
江逸又笑:“欺骗我的人,又是什么下场?”
苏琦仍旧是那副倔强样子,仰着脸闭眼说:“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要杀就快,千万别手软,否则我会看不起你的。”
江逸从来不是一个迟疑的人,听完后虽然默默地在心里赞叹眼前这个女人的狠劲,却也手起刀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有刀片划过皮肤,溅起点点猩红。
一阵寒意闪过,苏琦打了一个寒战,彻彻底底地醒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手机,现在只是下午两点十五分,离下午上班还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
苏琦浑身都裹了一层薄汗,连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她起身想去洗手间洗把脸,刚把厕所隔间的门关上,外头又响起了噔噔噔的高跟鞋声。
一股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苏琦忍不住捂住了口鼻,可外面两个女孩子的对话还是一字不落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有把绵软的女音在外头娇嗔:“你说那个新来的前台,怎么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好像谁欠了她钱似的,整天笑都不笑一个,那脸臭得……啧啧。”
另外一个人嗤笑着说:“你也不看看她身边整天围着的那群狂蜂浪蝶,哦不,是那群眼里闪着精光的狼,有事没事都去前台转悠一下,都想着怎么把她剥皮拆骨,吃入腹中呢。”
“我看她不是还挺有背景的嘛,还是章律师特招进来的,我看八成是……”
后面的那句话拉长了音,两个人估摸是对视了一眼,又捂着嘴心照不宣地笑了。
绵软声音的那个人继而愤愤不平地说:“外面排队想进我们律所实习的,就算是做前台的名校生都多了去了。可她呢?别说大学本科都没有,连高中还是肄业的,也不知道章律师看上她什么了,居然把这种人给招进来了。枉费我还一直暗恋章律师呢,没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被个狐狸精迷得什么都不顾了。”
“也亏得她手段好吧?”
“我倒是听说,她原来好像在某间酒吧做过陪酒女,还是一个女混混,屁股后头一堆人琦姐、琦姐地喊着,还混得风生水起呢,都不知道在外面得罪了多少人。”
“难怪了,长得倒是一副狐媚的样子,可惜啊,脸毁了,再怎么蹦跶也没用……”
话音未落,最末间的女厕所的门突然被人猛烈地撞开了。
苏琦一脚踩在门背上,双手抱臂,盯着外面那两个女的,不紧不慢地说:“以后想说我什么坏话,不用隔着门板,可以直接告诉我。”
这一下倒是真把洗手间里搬弄是非的两个律师助理给唬到了,脸上一下白一下红的,煞是精彩。
她们是怎么也想不到,光天化日的,居然说什么来什么,还碰到了这尊瘟神,真是倒霉透顶!
寂静又凝固的空气里,两人中的一个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另一个律师助理梗着脖子,在苏琦杀人的目光中异常艰难地辩解:“我……我们又没指名道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在说你?难不成你自己还想承认……”
兴许是觉得自己说得有几分道理,那名留着褐色长发的律师助理抓住了这个点,死命地发挥,仿佛这样就可以把眼前这个女人踩在脚底下似的。可就在她十分兴奋地辩解时,衣领却一不留神地被疾走过来的苏琦给扯了起来。
“你……你想干什么?放开我!”
那个像小鸡崽一样被苏琦拎起来的褐发助理声音高了八度,而另一个呆愣着,像是吓傻了,睁大了眼睛连话都说不出来。
苏琦板着脸,一言不发地拉着褐发助理来到了洗手盆前,一只手压着她的头,又腾出另一只手扭开水龙头的开关。
水哗啦啦地流淌出来。
水温很凉。
苏琦毫不留情地把那个褐发助理的整个头顶压在了水龙头下,任凭水流哗啦啦地冲过了她的衣领,漫到了她的颈间。
“你干什么?啊啊啊!”
厉声的尖叫声中,褐发助理疯了一样地用脚踢着苏琦,苏琦却像是脚下长了根似的,任她踢踹,挡也不挡一下,反而更紧地钳制住她。
“水溅到了我的眼睛!曼妮你在干什么,还不快来帮我!”
褐发助理觉得挣脱无望,又去找帮手。另一个律师助理曼妮这才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拉着苏琦,想把她从洗手盆前拉开。
苏琦眼睛都没抬,只冷冷地瞥了曼妮一眼:“你碰我一下试试?我让你也尝尝这滋味。”
曼妮竟然真的信了苏琦的话,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只怯生生地说:“苏琦,你这样也太过分了,我们又没把你怎么样?你……你快放开她吧!”
那名褐发助理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的脸上和衣领上全溅到了水,又呛了几口水,连挣扎的力气都小了很多,伏在洗手盆前面委屈地嘤嘤嘤地哭了起来:“呜……你太过……分了……”
苏琦只用一只手制住了褐发助理,又用眼冷冷地扫过她们两个人,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你们两个刚刚只有一句话说对了,我是个在外面混的人,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了。当然,也不在乎多得罪几个。”
说完,她松开了制住褐发助理的手,对方身上甜腻的香水味和一层厚厚的粉底触感让她觉得腻味。她像是躲瘟疫一样扯了几张纸巾,拭干净手上的水珠。
不过半分钟时间,那褐发助理已经哭成了泪人,脸上妆也花了,头发也全湿了乱了,衣服领口更是凌乱一片。她再转过头看看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哭得停都停不下来,伸手指着苏琦,上气不接下气地用发抖的声音说:“苏琦!你给我站住,我要去告诉主任,我要去找章律师,我要让他们给我做主!”
曼妮也拉着褐发助理的手,附和着:“对,我们去找主任,把她给赶出正朗!”
苏琦走出洗手间的脚步顿了顿,勾了勾唇笑了下,只鄙夷地丢下了一句话就开门走掉了。
她说的是:“出了事只会找人告状,我在外面混的时候,你们怕是还在家里没断奶。”
门被推开,关上。
门里的褐发助理哭得更凶猛了。
她根本就没弄明白,自己堂堂的律师助理,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一个前台弄成了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2)
午休后,那个叫郑丽娜的褐发助理果然不辜负苏琦的评价,在刘主任的办公室里又哭又闹地逗留了大半个小时,红着眼睛走出来的时候,还特意到苏琦面前耀武扬威了一番。
郑丽娜把7cm的高跟鞋踩得咔咔响,活像要把苏琦踩在脚底下发泄似的。那神态动作活生生像是在说:不把你赶出去,我郑丽娜以后就不姓郑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一会儿这件事已经闹得整个正朗律师事务所的人都知道了。平时围在苏琦身边的男性生物全没了,女同事一个个像躲什么似的和她隔了一大段距离说话,仿佛和她说话就会被传染了似的。
苏琦倒觉得这样真是好,耳根清净不少。
谁知她刚把手里的《刑事诉讼法简析》翻过两页,章律师就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在她桌子上叩了两下:“苏琦,麻烦你进来一下。”
苏琦放下书,跟着章律师走了进去,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神情。但是看在别的同事眼里,倒像是个视死如归的勇士一样。
章律师的办公室门关上以后,一堆人在后面观望着,又七嘴八舌地谈论着:
“你看她这次进去,是不是凶多吉少了?”
“行了,你还舍不得你女神了?”
“唉,我这不是可惜我们律所好不容易来个模样周正的……”
“我说你是这辈子没见过美女吗?就她一个高中还没毕业的,你们也跟苍蝇似的围上去?”
郑丽娜环抱双手,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喝了一口咖啡说:“曼妮这句话说对了,苍蝇不就喜欢围着那什么转吗?”
那男同事受不了了,耸耸肩说:“随便说说就行了。人家就是脸上再多两个疤,也比你们一脸的玻尿酸强啊!我说你们这群女的,醋味也太重了不是?酸,也太酸了!”
(3)
门外的人吵得热火朝天,门里倒是挺安静的。章律师的办公室很空阔,休息区里摆着一张大按摩椅,落地玻璃望出去景色怡人。
办公室的两面墙上都摆着厚重漆黑的大书柜,里头是涵盖了各个方面的法律书籍,还有一些是全英文的,苏琦翻开看也看不懂的那种,字全像蚯蚓一样蜷缩着,密密麻麻的,看得她头皮发麻。
苏琦从不觉得自己是读书的料,要不是因为苏零的事,她这辈子都不想和法律扯上什么关系。
章律师走到一面书柜前,抽出来两本书,放在桌子上,又抽出了一沓文件说:“上回给你的书看完了吗?这两本也很适合刚入门阅读。还有这是我手头的几个同类型案子,你有空也整理一下,有助于了解和加深记忆的。”
苏琦捏着那两本书和一大沓资料,默然无语地翻了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之前那本我还没看完,太深奥了。”
章律师这才从繁重的卷宗里抬起头来,看着一本正经的苏琦,眉眼舒展开,忽而笑了。
“不懂你也可以问我啊。”
问?苏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问了也是白问,她压根儿就不是读书的料。
苏琦又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实在头皮发麻看不下去,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好,索性站起来说:“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等会儿。”
苏琦回过头,才听见章律师在问她:“我这周都还有哪些预约?”
苏琦一时头脑空白,没想起来。她抓抓头发,口干舌燥地说:“我没想起来,等会儿看了备忘才能告诉你。”
“嗯,好的。”章律师双手横握,放在桌上,“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出去了。”
苏琦走了几步,刚想扭开门把手,又踱步回来。
其实她一直就是个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心里藏不住事的人。
她从未改变过。
苏琦说:“章律师,如果你觉得我留在这儿压力太大,其实我可以走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就因为郑丽娜的事?”
苏琦没开口,但也算是默认。她就知道章律师是知道这件事的,但他就是不说,等她开口。章律师的胸有成竹和不紧不慢,和她的急躁简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苏琦有点儿自惭形秽了。如果想弄清楚苏零的事情,她这样怎么行?
章律师可没参透苏琦的心理活动,他放下手里的钢笔,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怀抱双臂,用审视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掠过她脸上的伤疤。
她本可以听从他的建议,把这伤疤遮掩掉,但她没有,每天顶着这疤痕上班,我行我素。她是一个太自我张狂的人,从他认识她的时候就是。
章暮飞轻轻地吐出一句:“苏琦,你原来可不是一个在乎别人眼光的人。”
苏琦听完居然有点儿想笑:“我不想拖累你。”
她打从心眼里觉得章暮飞是个好人,她不能害了他。
“如果你想说郑丽娜的事情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她已经被正朗正式解雇了,但她的事情和你无关。第一,一个人如果不能控制住自己的言行,嘴碎又胡乱猜忌别人,那么她也当不了一个好律师;第二,我们律所也不需要这样的人。”
章律师不愧是个名律师,分析起事情来头头是道,寥寥几句就已经把苏琦给说服了。
但她还是坚持:“我教训了她,我觉得我也应该走。”
章暮飞哑然失笑:“就这么着急摆脱我们律所?你不想弄清楚你弟弟的事情了?”
苏琦有点儿脾气了:“章律师,你这是激将法。”
“你已经想放弃了,不是吗?”
苏琦抽了抽嘴角,目光却是少有的严肃认真。
她说:“我在律所也好、给人卖衣服也好、洗盘子也好、在外面露宿街头也好,无论我在哪个地方,在做什么,我都一定会把苏零的事情给查清楚的。在这件事上,我永远都不会放弃。”
(4)
偶遇苏琦,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连章暮飞自己都感到有点儿意外。
那天他办的案子遭遇了一个瓶颈,外面又正巧下着大雨,他坐在车里不想出去,正放空了心思想案情,车门突然就被人打开了。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钻进他车里的人自然也是全身湿透,章暮飞没来得及开口,后面那个瑟缩成一团的女人已经冷冷道:“开车。”
章暮飞有点儿郁闷,但还是压低了声音说:“你上错车了吧,我这不是滴滴。”
后座的女人仍旧坚持:“开车。”
“你……”
章暮飞本来就有点儿烦躁,这下更是恼火,扯了领带回过头去想理论一番,没想到就这么对视了一眼,电光石火间,两个人内心都生出不小的震动。
章暮飞记性很好,可没忘记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曾经在他的庭上指证过他的当事人谢依云,间接导致他那场官司落败。
同一时间,苏琦的惊讶也不比章暮飞少,她对眼前的这个律师印象深刻,他办过苏零的案子,是苏零女朋友的代理律师。
有一刹那的失魂,苏琦想也不想就想打开门冲出去。
可门已经被章暮飞眼疾手快地在里面锁上了。
在认出苏琦的同时,他的眼神也掠过她脸上的伤。
那是一处刚添的伤口,即便她擦拭过血迹,仍旧有血液在潺潺地流出。伤口不大,但挺深的,看起来十分可怖。
她是摔伤哪儿了,还是刮到了利器?敏感的章暮飞甚至想到了飞车抢夺、故意伤害这档子事,可是又有谁会故意在一个年轻女孩子脸上划出这样的伤疤来?
面对章暮飞探寻的目光,苏琦不想说话,章暮飞从车子前面的纸盒子里抽出了纸巾递给她。
“你流血了,擦一下吧。”
苏琦没伸手,她对章暮飞有防备。
其实作为一名资深律师,章暮飞并不是一个多话多事的人,但既然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是他所认识的,那么他也不介意多嘴问一句了。
他把车子停在路边,打了双闪灯,侧过身子问:“你刚刚是遇到什么事了?有人抢劫?”
苏琦并没有理会他。
章暮飞紧锁眉头:“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像是条件反射一样,苏琦反应激烈地说:“不用了。”
章暮飞有点儿明白了,又有点儿不明白,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是怎么了,但他还是按捺着那股子好奇心:“我带你去医院包扎一下吧,你这样子会留疤的。”
苏琦闷声哼哼了一句,虽然声音小,但章暮飞听见了。
她说的是:“留疤了更好。”
眼前这女的比他所想象得更有血性,也更倔强。也不知道怎么的,章暮飞突然开口问:“是因为你弟弟的事情吗?”
苏琦转过头看向车外的雨帘。她一直很静默。
可章暮飞一向是知道怎么攻击别人心理弱点的,更知道怎么让一个沉默的人开口。
不知道是因为想撬开这个女人的嘴,还是出于想安慰她的心思,他又陡然说:“就算你这样折磨自己,你弟弟……他也回不来了。”
苏琦睨他一眼:“你闭嘴。”
章暮飞脸上淡淡的没表情,但心里却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其实谢依云那个案子,我办得挺郁闷的。但你弟弟的案子,是真邪,后面肯定还有一堆事情没理清楚,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苏琦眼神锐利地看着他:“你知道些什么?”
章暮飞双眼灼热,表面却沉稳而平静得像一泓表面无波的湖水。
他坦诚道:“我要是真知道点什么,谢依云还会被关进去?但我猜测,苏零的案子没有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你信不信他背后肯定还有人,在操纵着这一切?”
听完章暮飞的话,苏琦忽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烦躁感。她伸手问道:“有烟吗?”
“抱歉,我不抽烟的。”
雨渐渐地小了,苏琦去附近的7-11便利店买了一包薄荷烟。走出来的时候看见章暮飞的车子还停在前面。
苏琦叼着烟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喂,那个……律师,你能帮我吗?”
“我不叫那个律师,我叫章暮飞。”
苏琦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他这种问题,她“哦”了一声,转身想走。
章暮飞叫住了她。
破天荒地,面对这个连高中都肄业的女人,他问:“想来我们律所工作吗,现在缺一个前台。”
苏琦挑眉:“去你们律所工作,有什么用?”
章暮飞看向远方,天上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四周都是雾茫茫的一片。但他相信,肯定会有拨开云雾的那天的。
面对眼前这个固执多疑的女人,他笃定地说:“至少你能够离真相……更近一点儿。”
(5)
正朗律师事务所从来不留没有用途的人,郑丽娜很快被解雇了。抱着纸箱子愤恨走出律所大门的时候,她那目光怨恨得都能把苏琦给千刀万剐了。
郑丽娜走后,流言没有止息,但苏琦却依然是那副我行我素的样子,还更乐得清净。
经过一段时间的法律环境熏陶之后,她似乎有点儿静得下心看书了。
过几天就是三伏天,天气越发热了。苏琦坐在前台都可以感受到门外滚滚而来的热气,于是那阵子她对律所大门格外关注,时不时就要观望一下。
那天她烦闷得要命,刚从书里抬起头,就看见外头有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在门外探头探脑,徘徊不定。
苏琦只以为是哪个好奇的学生在律所门外观摩,也就没多去搭理,可过一会儿再看,那个背着双肩包的学生还在外头。
苏琦走了过去:“有什么事吗?”
那人心虚地大退一步,怯弱地摇摇头:“没、没有……”
苏琦不屑地说:“你在这里待了一个下午了,说没事情,谁信?”
男学生脸涨红了一片,头耷拉得更低了,我我我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
苏琦看他满头满脸的汗珠,推开门说:“进来。”
苏琦的话仿佛有不容置疑的魔力,那个男学生真的乖乖跟着她进去了。苏琦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他也默然接过来喝了,喝完后就在一旁看着墙上的律所简介、律师简介什么的。
苏琦也不理会他,兀自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书看了起来,那个男学生走过去看了一眼,觍着脸问:“姐,你也是律师吗?”
他喊“姐”的那刻,苏琦有一瞬间的怔忪,很快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不是。”
那个男学生捏紧了手里的纸杯,也许是太过紧张,手指还微微发抖:“姐,可你不也是在这儿工作的吗?我可以直接问你一些法律问题吗?”
“我不是律师,不能给你解答。”
“我就问几个问题,也不行吗?”
“你找一下章律师吧,他挺专业的。”苏琦摊开记录本,“你先登记一下。”
男学生低头写了一会儿,又问:“章律师收费贵吗?”
苏琦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牌子:“收费标准,看到了吧?”
男学生扭头看了“法律咨询按分钟收费,视案件情况每分钟200—3000块钱不等”的部分,扔了笔,犹豫地说:“也太贵了,我还是不问了吧……”
苏琦看着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想起了章暮飞说有不懂的可以问问他,没来由地就说:“那你说吧,我有空的时候帮你问问他。”
谁知道那男学生想了老半天,突然把记录本上写的字画掉,扭过头说:“算了,我还是不想问了……”
“不收钱。”
“啊?”那个男学生还没反应过来。苏琦又重复了一遍:“我帮你问的,不收你钱。”
苏琦把记录本拿过来,看了一下上面的姓名一栏,写着:梁小东,职业:一中在校生,高二。
“你说吧,我记。”
“我……就是……”男学生吸气,又呼气,想了好久,才说,“学校里有人欺负我。”
“怎么欺负的你?”
苏琦问出这句话之后,梁小东久久地沉默。一想起那些事情,他就浑身发冷发抖。
“姐,算了吧,我不想再去回想了……”
梁小东想也没想就拎着书包夺门而出。
苏琦刚想追上去,章暮飞办公室里的当事人刚好走了出来。苏琦低头在记录本上登记了一下时间,梁小东早就跑得没影了。
没多久,章暮飞也走了出来,手上还搭着件西装外套:“刚才外面是不是有当事人来,找我的?”
“是有个男学生,可他又不想咨询了就走了。”苏琦淡淡地说。
章暮飞抿了一口咖啡:“有说咨询什么事吗?”
苏琦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总结:“被同学欺负。”
“校园暴力?”
苏琦点了点头。
“有没有受伤?”
“看不出来。”
章暮飞若有所思地说:“最近这种事件层出不穷,不仅有频发态势,还有隐秘性高、破坏性强、年龄段小的特点,市里法律援助机构和律师协会都挺重视的,还想找几个典型的案例去几所中学宣讲,你有记下他的联系方式吗?”
章暮飞挂着律师协会理事长和几所学校法律顾问的头衔,经常到各地讲课,苏琦突然有点儿后悔向章暮飞说梁小东的事了。她捏着记录本没松手:“你想拿他当典型案例?”
章暮飞看出苏琦的意思了,揉了揉太阳穴说:“这样的案例报案的少,当事人经常选择息事宁人或者以学校处罚、家长教育为主,我总得找出一个学生,以他为切入口,研究一下这种案件。我是想帮他,不是要树什么典型,你还信不过我吗?”
章暮飞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总算打消了苏琦的疑虑。
“他只留了学校、姓名和电话号码。”苏琦说。
“你赶紧联系他,我想见见他。”
(6)
第二天,章暮飞的办公室里,除了梁小东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就只有苏琦用笔记录的沙沙声。
“他们没事就打我,用拳头打、抓我的头去撞墙,还有用课桌椅打,在男厕所里也打,心情不好就拿我出气,还有一次,他们还强迫我……逼我喝……”梁小东竭力控制情绪,眼眶却红了,手指甚至捏住了衣服下摆,声若蚊蚋地吐出了几个字。
苏琦有点儿没听清楚:“逼你喝什么?”
等到她确信对方说出来的是那个字眼时,才抬起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瘦削的戴眼镜的男学生。章暮飞显然也震怒了,但他定力极好,只是神色稍微滞了滞,并没有额外地表现出什么。
可血气方刚的苏琦已经捏紧了手里的圆珠笔,咬牙切齿地说:“他们也太欺负人了!都有谁?”
“李成、蔡思明、汪德金……”梁小东深深地低下头,把脸埋在掌心里,“但他们都听王嘉树的,是王嘉树叫他们打的。”
“王嘉树又是谁?”
“是我们隔壁班的,他在我们学校很威风的,想打谁就打谁,平时没有人敢惹他。要是谁不听他的话了,就会被他和他的小弟欺负得很惨。”
苏琦一拍桌子,刚想破口大骂,就被章暮飞给按住了,他开口问:“这种事情,老师和校长都不管吗?”
“王嘉树家里很有钱,他爸给学校捐了一幢教学楼,老师和校长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管他的事情。”
“这个混账!”苏琦撸起袖子说,“我就不信没人能治住他!”
看着很想打架的苏琦,章暮飞出声制止了她:“以暴制暴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苏琦,你要是这么想,那么和欺负梁小东的人没区别。”
苏琦撇撇嘴,没多说什么。
“章律师,这样的事情在法律上可以给他们定罪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有一点。”章暮飞看向梁小东,“你得亲自站出来指证他们,你敢吗?”
梁小东垂下了眉眼,迟疑道:“我……我不太敢……”
“怕什么啊?有什么好怕的?”苏琦愤愤不平地说。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王嘉树他们那一伙儿有多么可怕,要是惹火了他们,一定会遭到他们的报复……就算王嘉树被关起来,他家里的人和他的小弟也不会放过我的……”
“梁小东,你怎么就这么啊?我和章律师,我们都会帮你的。”
章暮飞也说:“是啊小东,你这是拿起法律武器捍卫你的权利。”
苏琦和章暮飞劝了老半天,可梁小东就是不松口,说到最后,眼眶也红了,抖着肩膀背对着他们偷偷地哭。
“我实在是太害怕被他们报复了……对不起,章律师、琦姐,我还是回去吧。”梁小东十分无奈地走了。
章暮飞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先别拒绝,回去再好好想想……”
梁小东走后,苏琦把笔一扔,嗤了一声:“被欺负了还不敢声张,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不止苏琦,章暮飞也郁闷坏了。他对着梁小东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说:“这事我估计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