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绍衣吃东西的模样儿本也优雅,只因对面坐了文公子,就稍稍显得饕餮了。冬日菜肴易冷,尽管屋里放了个小火炉,满桌的菜还是不可避免的泛起蜡样的光。文公子眉头轻皱,抬手唤来堂倌,道:“凉了的菜撤下去,再上一份!”
堂倌的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好几样菜都没动呢,但他还是应道:“是,公子!”
“且慢!”蓝绍衣将那堂倌微妙的神情收入眼底,笑着对堂倌说道:“小哥儿,菜不用撤,劳烦你拿个烧热的碳炉锅进来,再送点儿木炭。”
“欸,好的!”堂倌觉得这人凭地和气,转身就去拿东西了。
“在下借花献佛,请文公子吃一道特殊的菜!”
“哦?难道——蓝公子还懂庖厨之道?”
“非也,在下只稍稍会一点村野小道,上不了大台面。”
不多时堂倌提来个热乎乎的青砂碳炉锅,依吩咐将火烧旺,而后问清客人没有其他吩咐复退了下去。
文公子看着蓝绍衣将桌上的一碗骨汤倒入锅内,待汤似沸不沸时又将桌上几碟菜品连肉汁儿一齐倒在锅里。看着那一锅东西文公子的眼角跳了跳,好在蓝绍衣正低头看炉火,未曾察觉。
“这新酿的梅花酒口味虽淡,倒也不俗,怎的不见蓝公子喝半杯?”文公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笑意盎然的问蓝绍衣。
“不了不了,在下酒量浅,昨夜折腾了大半宿,文公子还是放过在下吧!”蓝绍衣连连摆手摇头,一脸惧色,仿佛对昨天的醉酒还心有余悸。
“在下诚心回请蓝公子,谁知蓝公子却让我独饮,这酒饮得有些寂寞呀——”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文公子但饮无妨!”蓝绍衣呵呵一笑,顺手又将文公子的酒杯斟满。
“咕嘟!”
“咕嘟!”
锅里鼓起泡泡,蓝绍衣将把火稍稍拨旺,肉香渐渐溢出来。待锅里滚过几回,蓝绍衣伸手提过酒壶,沿着锅边缓缓倒了一圈儿酒下去,香味愈加浓烈起来。少时,蓝绍衣将炉火拨暗,让锅里细细地沸腾着,而后朝文公子做了个手势:“请——”
文公子想来从未吃过这等杂菜,内心天人交战,终于还是执起筷子夹了一块炖得半烂的肉,放在碗中凉了凉,然后慢慢送入口中。
“文公子,味道如何?”
酒使得肉汁变得浓厚,其间夹杂着梅花的清香,那味道竟然是想不到的顺口。
“长相虽然粗鄙了一些,味道却是纯然的酒肉香,于粗犷中见细腻,似江湖人于山间野岭就地取材烹煮而成,宜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闻言蓝绍衣抚掌大笑:“文公子真乃神人也——”
“蓝公子此话怎讲?”文公子颇有兴致地望着蓝绍衣,静候下文。
“在下第一次见到此种吃法的场景正如文公子所描述的一般,几位粗壮的江湖汉子在树下架了口大锅,一锅煮三江!初见时在下亦心生鄙夷,尝过之后方晓得江湖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乐趣。”
“那些江湖人豪爽洒脱,快意恩仇,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那种来去自在的日子的确令人艳羡,不过在蓝某看来,这个冬日最大的幸事莫过于——遇一友,吃炖肉,喝温酒,话江湖。”
“哈哈,蓝公子所言甚是!”
“哈哈,文公子,请!”
文公子连吃了三四箸方停下筷子,笑着说道:“酒肉浓烈,梅花淡雅,倘若村野之道都如蓝公子的这道江湖菜一样好吃,那我愿日日流连在村野间!”
“文公子吃相俊雅,可不是那些粗鲁的江湖人士可以比的!”蓝绍衣一副赏心悦目地模样,文公子见此忍不住痛快大笑。
“蓝公子着实是个有趣的人,能结识蓝公子是在下之幸啊!”
“哪里哪里,四海之内皆朋友——”
“我姓文名天墨,蓝兄唤我天墨则可!”
“我姓蓝名绍衣,天墨兄——”
“绍衣兄——”
二人拱手行礼。
“今朝有酒今朝醉,天墨兄,来,再喝!”
两人在从午时吃喝到申时,出了回雁楼又找了一家茶楼消磨到酉时,而后又双双移至芷兰苑观舞听曲吟诗做对。及至夜半,两人才在芷兰苑惜别,并相邀明晚泛舟百花河。
日头东升了西落又东升,当街道开始热闹时,蓝绍衣早已坐在谪仙楼里与公孙老爷子惬意地品着东都杜家的新茶。那杜家果然不愧“御茶之家”这块招牌,大冬天的竟然让他们培育出了新茶,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近日来公孙老爷子对蓝绍衣成天招摇撞骗颇有些不满,虽然其于武学上天资聪颖,不过此道没有终点,既然得天独厚,便应顺势而上攀到更高峰,不应似眼前这般闲散,凭地怠慢了武功。
蓝绍衣感受老爷子目光里的暗涌,心知老爷子想要考量他的武功,眼里也闪现出星火,二人同时伸手去抢案几上的茶壶——
门和窗都紧密着,然而屋里风起云涌,外面的元柏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伸手按在门上却又不敢推下去,只能焦急地在外面呼唤:“师父?公子?”
“无事!”屋内两人齐声应道。
听到屋里的人声元柏更觉不妥,然两人的命令都不可违背,纠结再三,无法,只得守在外面,以防他人误闯。
“好小子,有你的!”
“老爷子过奖!”
屋内两人几乎同时收手,蓝绍衣提着茶壶向公孙老爷子的杯里注入茶水,道:“老爷子,请喝茶!”
眼见年关将近,蓝绍衣心中生出了许多思念,恰逢雅琴来与两人送点心,顺口提了一下京都城里的热闹,蓝绍衣本来笑容满面,听到“除夕”二字忽地有些感伤。
雅琴唯恐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公子不高兴,急忙道:“公子——”
蓝绍衣摆摆手,也不避讳她,转过去向公孙老爷子问道:“老爷子,有我师父的消息吗?”
“你师父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不出现自然有他的道理,无须太过介怀。”
一股惆怅在蓝绍衣的脸上飘过,他低头抿了口茶,抬头道:“今年除夕可要热闹多了。”
“那往年的除夕公子是怎么过的?”雅琴好奇地问道。
“往年?我想想——”蓝绍衣凝眉思索片刻,道:“儿时不记事,记事起有几年是跟着师父在别人家里过的,有几年和师父守着满山清风明月下酒,都是往事了。”
“公子,您这除夕过得也太——”,雅琴本来想说寒碜了些,忽然想到什么,生生把后面的几个字咽了回去,蓝绍衣也没太在意,只道:“雅琴,今年的除夕大家一起在听雨小筑过,你准备一下,无须刻意热闹,自在就好。”
“那许当家和湘悠呢?”
“他们父女俩短时间内也无甚好去处,先留下吧,等他们伤好了再从长计议。”
“还有芷兰苑那边?”
“芷兰苑就交给素芷吧。”
“是,公子!”
“雅琴,这些琐事辛苦你了!”
“为公子分忧是雅琴分内之事,哪里来的辛苦!义父,公子,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先下去了。”
公孙老爷子点点头,目送着那道窈窕的身影在门外消失,张口道:“这丫头还是敬畏你在先啦!”
“老爷子此话似乎对我有些不满啦——”
“哼哼——”,公孙老爷子冷笑两声,埋怨似地说道:“我还有一个徒儿在你手里呢,岂敢对你有不满?”
“呵呵,老爷子言重了,他们兄妹俩打心底里爱戴老爷子您呢!”
“那这么说是我老人家小气了?”
“哪里哪里,老爷子一向最大度了!老爷子,给我弄点儿金创药好不好?”蓝绍衣眯着眼睛,那表情纯然就是一只打着如意算盘的狐狸。
“小狐狸,又打我老人家的主意!”
“老爷子,如您亲眼所见,我天生是个多事儿的主,好在跟您老人家和师父学了几手逃命的功夫,自个儿倒是没什么好惧怕的,我其实是为您的宝贝义女和徒儿着想——”
“哼哼,他俩哪里宝贵了?不都让你使唤来使唤去么?”
“正因为如此,所以不得不替他俩担忧一下——”
“他们哪里需要你担忧了?”
“老爷子,有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这风里来雨里去的,保不准有失手之时,万一——”
公孙老爷子连口啐道:“呸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老爷子这么说就是允了?”
“哼哼!”
“多谢老爷子!”
“越来越目无尊长了,哼!”
“老爷子,瞧您说得——我这脾气跟我师父很像呢!”
公孙老爷子抬手就给蓝绍衣头上一记,蓝绍衣也不躲,嘻嘻笑了两声,正色道:“老爷子,您还记得当初为雅琴解开穴道时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如何?”
“那时没有告诉您,我在荒野里救下他们二人的时候杀了几个追杀他们的人,其中有一人被唤作白虎堂长老。”
公孙老爷子神色一凝,继而叹了口气,道:“你的意思是人面修罗东山再起了吗?”
“是否东山再起我不确定,不过,二十年的潜伏,颠覆整个武林都未尝不可!”
“看来武林之中又要多事了!”
蓝绍衣叹了口气,道:“也许还不止是武林。”思及那红莲教苍晤国和大金,蓝绍衣亦觉愁绪满腔:“老爷子,前路险恶,您可得多舍点儿本——”
“这还用你说!”
“宫里头的梅花酒着实不错,晚间笑天给您抱一坛来。”
“你让他进宫了?”
“只去了趟酒窖。”
“倘若失手了怎么办?”
“那就是我看走眼了。”
“你在防他?”
“我宁可信他。对了,老爷子,许全雄的近况如何?”
“他近日来有空就练武,不论早晚,虽交待几番无须操之过急,然看他的心情——是希望尽快到你身边为你献力!”
“罢了,去看看吧,他又问起他的夫人来了。”许是许全雄一事触动了公孙老爷子,他老人家脸色忽地沉静了下来,蓝绍衣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多谢公孙伯伯,我会去看的!”
昨夜许全雄做了个梦,梦见相濡以沫的夫人,梦见曾经一起走南闯北的兄弟们,梦见许多过去的人。
梦里夫人说:“当家的,女儿交给你了!”
“夫人——”
“夫——人!”
梦醒来,泪湿枕巾。
夫人,你这是去了吗?
许全雄呆呆地坐在床边,脑袋里一遍一遍想着,如果夫人有意外,那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见自己伤势之重就知夫人绝不会好过。如今侥幸捡回一条性命本不该苛求太多,可是,可是公子为何要骗他?
公子如果要杀他那为何又要救他?
不对,不对!以公子的武功天下几人能是敌手,公子大可不必为了他这个垂死之人大费周章!难道公子有什么难言之隐?
胡思乱想只见屋外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许当家!”
许全雄回过神来,赶紧起身相迎:“公子!”
“许当家在想什么想得这般入神?”蓝绍衣轻轻笑了笑,眼中清清朗朗,乾坤无形。许全雄看得一震,忽地对自己先前的胡乱揣测感到惭愧起来。
“许当家的气色比之前几日又好了许多了——”
“孙老板灵丹妙药,外伤已好了八九分了!”许全雄行了一礼,请公子坐下,怅然道:“公子,飞鹰镖局已经不在了,我也不再是什么许当家,连许全雄这三个字都愧不敢当,还请公子不要再唤我许当家!”
“我之所以还唤‘许当家’,除了飞鹰镖局这一重原因外还有另一个缘由,这也是我今日来见许当家的主要目的。”
许全雄本欲追问公子夫人的下落,听公子这般郑重的说法,当即也把心念放下,正色道:“公子请说!”
“有件事情,我想借助许当家!”
“咚!”许全雄毫不迟疑地单膝跪下,振声道:“只要公子一声吩咐我许全雄赴汤蹈火绝不迟疑,公子如此客气难道是信不过我吗?”
“许当家快快请起,我并非此意,而是此事需重从长计议!”蓝绍衣没有想料到许全雄反应如此强烈,稍稍愣神旋即恢复,他双手扶起许全雄,道:“从前飞鹰镖局仗义疏财我也有所耳闻,现在飞鹰镖局虽然没了,然许当家在绿林道的名声尚在,而我所要借重的正是许当家与那些流民之间的仁义!”
“公子,您莫非是——”,许全雄想到某处,脸色陡变:“莫非要我去剿灭他们?”
“哈哈哈——”蓝绍衣大笑。
许全雄血色全无:“公——子!”
“许当家,我若要剿灭他们何须大费周章先救活许当家你?只消寻几个孰知地形的采药人,往山中水源投些毒药,而后封山只留一个出口——”
“许当家觉得他们还能在山中憋多久?”
许全雄握紧拳头,浑身颤抖,似不能相信两耳所听到的:“这——”
“倘若这时再有粮草经过,就算摆明了是陷阱,许当家觉得——他们会不会往里跳?”
许全雄不语。
抢或不抢,有什么区别吗?
“倘若那些粮草事先熏了慢性毒药,渗入肠胃之后能够引发疫病并且可以传染,然山外其他地方已经暗中做了控制,疫病不会蔓延到城中,许当家觉得他们还有几分生机?”
许全雄额上冒出冷汗,胸口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令他喘不过气:“公子,别说了——”
“就算再不济,点一把火也能烧上些时日。你说是不是,许当家?”
公子不是个仁厚的人吗,怎的会说出这样瘆人的话?
“公子,纵是流民也是父母所生,身份虽有高低,人命理应没有贵贱!”
“然而人却有强大和弱小之分,强大的人可以横行霸道,弱小者却只能倍受欺凌!”
“这——”
许全雄为之语结。
空气冷冽,几乎要将人冻僵。
半晌,蓝绍衣叹了一声,道:“许当家,你现在可知那些流民有多么不堪一击了?”
许全雄抬起头怔怔地望着蓝绍衣,眼里光芒闪烁:“公子刚才所说的——并不是真的要灭了他们?”
蓝绍衣站起身缓缓踱着步子,眉头轻皱:“根据许当家的说法官府曾经想过要剿灭他们,然未付诸实行的原因大约有俩:一是那群酒囊饭袋的官府不力,二是没有多少人愿意舍掉自己的性命去给官府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这场流血事件中普通人无利可图。”
“许当家,你对京都的局势了解多少?”
“略闻一二。”
大梁朝现在就是一只羊,上有虎牙霍霍,左有狼眼半睁半闭,右有狐狸静观其变,底下还有一只蝎子伺机而动。
“再任由他们流窜下去必将闹成大事,地方镇压不住京都必派大将围剿,须知大梁朝开国这么多年也并非只有国师之流!”
“公子是想收服他们?”
“正是!”
“属下误会了公子,请公子恕罪!”
“我要许当家重回平遥二都,收服山匪收管流民,并教化练武,储兵于大梁西边的浅碧山中!”
许全雄的一颗心剧烈跳动着,那些几乎凝固的血液重新沸腾了起来,他仿佛听到了那来自远山的呐喊!
然而——
“依公子的说法是要组建一支流军,收管流民之事属下会竭力去做,然而教化习武——属下自忖不足以胜任,为此提出来请公子另寻他人,以免误事!”
“许当家此话已见胸怀,我会尽快寻找合适的人来担当此任!”
“既然是流军,那单大梁境内的流民是不够的。除东燕外,几国皆有流民,若都收来,那将是个庞大的数字,公子打算如何解决流军的吃穿用度?”
“半年之内,我会为许当家做好万全准备!”
“那属下力争半年内完成公子的重托,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许全雄的声音干脆利落,身上的颓废气一扫而光,心道:“飞鹰镖局枉死的弟兄们,你们等着,我许全雄会给你们报仇的!”
“好!”蓝绍衣朗声笑道:“许当家样样都好,唯独一点不好——”
许全雄不解,道:“属下愿闻其详!”
“我既然一直唤许当家,那就是没有把许当家当属下看。从前许当家是飞鹰镖局的当家,今后许当家是浅碧山流军的当家,还望许当家当好这个家!”
“公子的吩咐属下一定办到,但是礼节不可废,请公子——”
蓝绍衣摆摆手打断许全雄:“行了行了!许当家,你是江湖人,江湖人就应该有江湖人的豪气和爽快,那些繁文缛节且自放下,只要许当家将我这位公子放在心中便可。此外有一点许当家务必牢记:由流民教化而成的流军不属于任何一国,他们存在也不存在,我这么说许当家可明白?”
“许某明白!公子,那我何时动身?”
“年后,所以许当家要尽快调养好身体!”
“多谢公子的重用,许某力不负公子重托!”
“以后还要辛苦许当家,感谢的话先别说得太早——”
许全雄一愣,继而爽朗地笑起来。事已至此,就是阎罗殿也得闯下去。
“对了公子,拙荆和小女?”
“许当家勿忧,再等两三日便可相见!我听许当家的呼吸偏重,以许当家的恢复情况看来不应这样,想必是许当家练武过于猛烈所致。许当家,外家功夫随时可以练,然以许当家的年岁内力坏掉之后再想有建树恐怕不易呀!”
“公子明见,我确实躺不住打了几趟拳,请公子放心,许某晓得轻重!”
“那就好,许当家好生休养!”
行走江湖,最幸运的事情不是一路通畅无阻,而是干渴时逢水,饥饿时逢粥,大雨逢屋檐不放狗,危难之际有人伸援手。
行走江湖,最怕的事情并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是船破偏遇顶头风,也不是落井被下石大雪又加霜,最怕的乃是受人莫名其妙的恩惠。
一个义字,圈进了多少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