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不到一指节高的食盒里,静静地绽放着一朵精心雕刻的雪莲花。淡淡的碧绿色从花朵根部逐渐向上,到顶端则变成白色。碧绿的莲房,黄绿的花蕊,上下两层花瓣,合计三十六片,连花瓣上的纹络都清晰可见。多么惹人怜爱的一朵雪莲花!
汐颜凝望了半晌,玉手一伸便夹了起来——仍是以莲子为材料,花瓣根部颜色较深的地方苦味较浓,随着色泽变浅,苦味渐淡,及至到白色花瓣尖儿则甜如琼浆。
这盒子看上去已不可能再有第三层了,汐颜将玉箸还与元天翊,喃喃道:“好吃,就是不够——”
“哈哈——”元天翊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眼前这位女子行动举止脱俗大方,从头到脚都透露着难以捉摸的灵气,完全不能以寻常眼光来衡量,颇是有趣。元天翊好笑似的问道:“比之大金国御膳房如何?”
夕颜点点头,一脸波澜不惊:“不差毫分!”昨夜她说到了花果条子,今夜元天翊的话里就提到了大金国。那花果条子乃是大金国皇宫里一道秘不外宣的点心,外人并不得知,只因做这道点心的人有约法三章:第一,不要薪俸;第二、不露其名;第三,不留其人。
为何这般苛刻的条件大金皇帝都允了?
皆因此人来时全属自愿,且其厨艺堪称惊艳。民以食为天,皇帝也不例外。
不过,除了以上事情,汐颜还知道这位庖厨乃是与夫人打赌输了才入了大金皇宫,实非己愿。不知,元天翊晓不晓得此事?
“可有名字?”
“无。”元天翊有条不紊地收拾好这个精巧别致的小食盒,顺着汐颜的目光煞有其事地说道:“此点心——世间绝无仅有的一份——方才已经被汐颜吃掉了!”
汐颜也郑重其事地问道:“那做这道点心的人呢,可还活着?”
“劳汐颜挂念,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闻言,汐颜眼一挑,难以置信地将元天翊从头扫到脚,惊讶道:“难不成是太子殿下亲手为我做的?”
“有何不可?”
“那我可是三生有幸!”
“但为美人驱策,在所不惜!”
“太子殿下风采夺人,白日里那些姑娘们的心花儿呀开了不知几多重——”这声音听在耳里,宛如冬日暖阳。明知戏谑,心里却还巴不得她说多几句:“倘若她们晓得太子殿下还精于庖厨,恐怕会日夜守在皇宫大门外!那队伍排起来呀,啧啧,恐怕绕城十圈还有多!”
汐颜生就一双灵动的眼,她似是已经见到了话中的场面,神态惟妙惟肖,差点连元天翊都恍惚以为然了。
“佳丽三千,不如知己一见!汐颜姑娘感动的话,不如以身相许?”
“汐颜倒是可以考虑在心里留出一块地儿来思念殿下您——只要殿下开出的条件足够吸引人!”
“不知汐颜希冀何样的情爱?”
“一生一世一双人。”
“倘若不能达成呢?”
“当笑看天涯。”
元天翊几时听人讲过这样的话,不由得楞了一愣,而后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明亮,一抹温润浅淡的笑意挂上嘴角:“汐颜想必知道西元国当今圣上的后宫只有皇后一人?”
几大国皇室就数西元国人丁最为单薄,天下人都知,她汐颜焉有不知?可她知与不知又当如何?
“如若汐颜肯把在下当知己,那么不论何时何地,在下都不会辜负汐颜所望!”
“既然殿下如此诚恳,那便一言为定!”汐颜肃容抱拳对元天翊行了一礼,继续说道:“那位纤云姑娘就在门后,得罪之处,望殿下海涵!今夜汐颜就此别过,他日有缘,江湖再会!”话音刚落人便去了十几丈远,再一眨眼便没了踪影。
寅时已过,暗卫却未换防,元天翊顾不上追究暗卫的失职,他正望着汐颜消失的方向凝眉思索着什么,表情甚为凝重。
汐颜出了东宫并没有马上离去,她绕到一处偏殿,确认四周无人之后飞身栖于一根横梁之上,双手在腰间摸索,竟然从身上扯出几块布来。只见她双手灵活地在身上快速游走,不多一会儿便恢复成了昨夜的夜行装束,真个儿巧妙!检查停妥之后汐颜遁出偏殿,在西元皇宫里绕了一圈才自出宫去。
天上明月依然宛若银盘,荧荧光芒笼罩人间。元天翊飞下屋顶,望了望二人先前坐的地方,转身回到书房里。他召来暗影,吩咐了几件事情,然后按了按墙上的某处地方,书架背后便出现了一间密室。密室里有光透出来,元天翊步了进去,他那师弟正执了笔在桌上乱画着什么,见有人进来立即搁下笔迎上来:“师兄,你找我来做什么?”
“去找一个人。”
“然后呢?”
“暗中保护她。”
太子殿下的师弟扁了扁嘴,极不情愿地说道:“师兄,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你又让我去干这等无聊的事情——”
“你不愿去我也不强求,师父最近孤单得很,几次跟我提起望你回去陪陪他!”
“我愿意!”一听说要陪师父,太子殿下的师弟立即转了口风,他打了个哈哈堆起满脸笑容道:“师兄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师弟我万难不辞!”
元天翊满意地点点头,道:“笑天,你能有此觉悟师兄甚感欣慰!”
“师兄有事,师弟我自然不能坐视!”
“燕皇明日启程回东燕,你随行护送,到东燕边境即可。之后无需折返,且去大梁朝京都城打听是否有一位名字或者封号为汐颜的女子。”
“师兄,天下同名之人何其之多,师弟我怎么晓得哪个才是你要找的呢?”
昨夜她告诉他她名汐颜,元天翊思索良久,忽地想起大梁朝曾送来一封礼帖,说的是大梁朝朝颜公主将于下月初九举行及笄礼,邀之前往观礼,据闻大金国太子金耀杰也收到了一份同样的礼帖。大梁朝老皇帝近年来沉迷于男女之欢,朝事荒废,还妄想借女儿来缓和与他国的关系,想来便无甚兴致。不过,既有公主封号为朝颜,为示避讳她便不该称汐颜,不知这两人之间有无什么联系?
“咦,师兄不是不近女色吗,居然也会在意女人?”笑天吃了太子师兄的瘪,老大不高兴却又不能表现出来,这会儿好不容易来了个机会,当然要还回去。
“怎么,嫌太轻松了吗?”
“哦不不不,师兄每回交给师弟我的都是大事,师弟绝不敢掉以轻心!”
“有什么为难之处记得跟师兄说——”
“没有没有!”笑天摇头又摆手,模样儿好笑极了,偏他嘴里还嘀咕着:“一入侯门深似海!师父啊,往后您喝酒要慎重啊,徒弟我不能再替您当酒钱了!”
元天翊丝毫不理会师弟的唠叨,接着又说道:“倘若此间江湖上出现什么优秀人物,不论男女,务必格外留意!”
“师兄啊,你如此挂念人家,人家可不见得挂念你——”笑天还想说服师兄什么,忽见师兄抱了一只木匣过来,他只瞧了那盒子一眼便欣喜得几乎跳起来。
“师父给你的!”
笑天接过木匣,恭敬地放在长桌上,轻轻地揭开盒盖,但见一柄透着泠泠青光的宝剑躺在银缎上,剑柄上刻“流云”二字,古朴而典雅。
“流云剑!”笑天满脸惊喜,他将剑拿在手里反复观看,而后对着火烛抽出半截,只见满室银光闪耀,端的一把好剑!
“这把剑应着你的姓,师父原本就打算给你,但恐你不能好生利用,是以迟迟未提此事。现在你的剑法已然纯熟,虽然贫嘴依然胜过剑法,不过性子倒是沉稳了不少,所以我便央了师父把剑给你,还须好好珍惜!”
“是,师兄!”云笑天将剑还鞘,郑重与师兄行礼道:“多谢师兄!请师兄替我转谢师父!对了,不知师兄所说的那位女子芳龄几何,长得又如何?”
“她大约十五六岁,身量较寻常女子高,大约与你一般,擅长易容,轻功极佳!”
“咦,如此说来——师兄岂不是连人家姑娘的真面目都没见过?”笑天摸摸下巴,脸上又换上了不解:“师兄的长相也就比燕皇差了那么一丁点儿,这世间居然还有女子能对师兄不动心,实属罕见,罕见!难怪师兄如此上心!”
元天翊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的师弟:“云笑天,你今日说的话也太多了?”
“明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师兄,我这心里不自觉地就想和师兄多说说话儿!不过再待下去天就亮了,师兄若没其他吩咐的话——师弟我就退下了!”剑已得,此时不退更待何时!
元天翊叫住抬腿就走的师弟:“笑天——”
云笑天回了下头,道:“师兄还有事儿?”
“江湖不比朝廷,凡事小心,不要太露锋芒!”
“我知道!师兄,我走了!”
显然,云笑天没有把他师兄元天翊讲的最后一句话当真。元天翊本想提醒他的师弟——他要寻的那位女子可不同于常人,不过,既然云笑天不甚在意,那元天翊也乐得籍此事打磨打磨云笑天。
若真有汐颜这么一人,以云笑天的性子,八成是要受挫折的了。
如此一来,观礼就有趣得多了。
翌日午后,住在悦来客栈的叔侄俩早早就起了床,收拾停当结了账,谢过那位热情善良的小二哥,如来时一样晃悠着出了煊城。依然扮成叔侄的师徒二人在城外惜别,自有许多不舍。
“就在此处分别吧!”方九天从胸口摸出一只小小的布包,递给徒儿,入手奇寒无比,汐颜面色一惊,道:“师父!”
方九天摆摆手,道:“留在我身边也没有用处,倒是你此去怕是阻隔不少。如哪日遇到忧患师父又不在近旁,便拿此物去寻东燕国司空帝师,她必会相助于你,然不到万不得已不可随便使用!”
“是,师父!”汐颜怔怔望着师父远去的身影眼中晶莹滚动,她仰天一笑收了泪意,恭敬地朝师父的背影三叩首,复进了煊城。她寻了几家成衣店,挑了几件上好的男衣,寻了地方换过,从一个憨厚少年摇身变为一位蓝衣翩翩的美公子。
“这位公子,雇车吗?”一位五十多岁的黑壮汉子挥手招呼着,看架子,会几下把式。
“宽敞否?”
“宽敞!”黑壮汉子指指身后一辆马车,拍着胸脯道:“公子放心,我老张赶车稳当着呢!请问公子贵姓?”
“敝姓蓝——”
老张顺口就接了过去:“哦,原来是蓝公子!”这位“蓝公子”仔细看了看老张的马车,外表不甚华丽,不过内里的确宽敞干净,倒也合她的意。
从西元国煊城到大梁朝京都,路程尚远,然距重阳节亦早,汐颜并不想早早就到。她瞧着老张人还不错,就雇下了老张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走着,路遇美景还要停下赏玩半刻。路途枯燥时她便吩咐老张不要打扰她,兀自躲在马车里默练玄功。
方九天给她的那物乃是一枚寒玉戒,据闻取自海底万年寒玉心,顶端一只凤凰刻画得惟妙惟肖,似乎眨眼就能飞上九霄。最令人称奇的是,这枚寒玉戒通体莹白,唯有那凤凰的双眼竟然血红欲滴,直摄人心!
此戒汐颜并非第一次见,但她只知其物不知其名,尚在山中时师父曾将此戒给她佩戴于身修习内功。因着此戒乃万年寒玉所成,常人稍稍接近一点便觉奇寒难忍,是以她不得不在练功的同时运用内力抵抗寒冷的袭。天长日久,她的内力修炼竟然事半功倍,方知此戒的妙处所在。不过,此戒乃师父心爱之物,师父仅有一次对她发怒便是因她将此戒弄丢在草丛中。师父对她从不吝啬,凡赐予她的东西从无收回,唯此戒例外。没想到此次分别师父竟然将它赠给了她,大抵是担心她前途会有无助之时,另外也恐怕她荒废了武功。
如此走了十来日,总算到了西元国的边境,烟火渐稀,往来商队行人俱都匆匆忙忙。这也难怪,再过去便是西元与乌孙、大梁和南闽交界的地方,素来多山贼土匪,还有患难流民组成的流匪。天高皇帝远,这些人遇不上还好,遇上了纵然不怕,也是个麻烦。
老张为人直率爽快,张口蓝公子闭口蓝公子,一路上吃住起居全是他在忙活,很是费心费力。不知不觉,“蓝公子”三个字听得格外顺耳。原本只是客套随口答了个姓名而已,如今就索性当真了。
这日从午时到申时,蓝公子一共只见到了四个人,且这四人结伴而行,连话都不愿多搭,生怕晚了一星半点时候就赶不到前面的镇子。待到日头西斜,路上便只剩了老张这一辆马车,踩着落日的余晖,悠闲地前行。红霞漫天,端地迷醉人的眼。
“老张,天色不早了,要么你赶快些,天黑前过到大梁,要么就在近处找户人家休息一晚,明日再过那边!”
“蓝公子莫着急,再往前走个几里保管您有住处!您再多看看这景色,一会儿日头下去就不得见咯——”
“人家都巴不得快点儿,你倒悠闲自在,你就不怕吗?”
“老张我年轻的时候跟着人跑过山,别的没有,力气倒是有几把!这条路,从这儿到那儿——”老张扬了扬手中的马鞭,比划了个大圈,又磕了磕手中的烟斗,说道:“方圆二十里就薛老头那一处窝!”
“老张你跟那薛老头什么关系,有客栈不住非得去他那儿窝一宿?”
“没有啥关系!”老张望着日头底下的远山,似乎想起什么,叹了一声道:“那薛老头是个可怜人啦——”
“哦,怎么个可怜法,说来听听!”
“薛老头是大梁那边的人,他老伴儿才是西元人!算起来,薛老头在这荒山野岭的住了十多年了,就守着屋后那三分荒地,也真亏他熬得住!”老张指了指大梁朝的方向接着说道:“薛老头本来不住这边,住那边儿!他老伴死得早,老头儿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也不晓得犯了什么事儿,他儿子儿媳都被人给害死了,伸冤无门反倒遭人陷害,薛老头便带着小孙子躲到这边来了。薛老头遭了罪,身板儿不好,他孙子又小,一老一少相依为命,你说可怜不可怜?”
“是挺可怜的!”
“平常走客回来的时候只要打这片地儿经过我都要去看一看薛老头——恐怕除了我,也没人愿去他那儿了!”老张絮絮叨叨讲着,蓝公子半倚在车厢里,前方枯藤老树,古道伴随着西风,他随口就念了出来:“夕阳西下——”
才念了四个字,远处的树林里便飞出一只黑鸦。蓝公子眉头一皱,心中暗道今晚可能不太安宁。他这幅模样才入江湖没几日,自问循规守矩不曾开罪谁,也许是被人盯上了,也许跟他无关。总之,别人不找他的麻烦他也不想搀和别人的麻烦。
“老张,不管你想去哪儿现在都要赶快点了!”
“好嘞,驾——”
老张把烟斗别回腰间,鞭子落在马背上,马车飞快地跑起来,从某处缺口下了官道,七拐八弯又行了好一会儿才望见一个山坳前有座土屋。再回首,哪里还有官道的影子,日头也只剩下一弯小脸了。
“蓝公子,到了!”老张吆喝了两声在屋前停住,他先跳下车辕,撩起车帘儿,一脸老实人如意算盘得逞后的憨笑,口里不住地说道:“蓝公子是客,我本来不应该这么做的!我估摸着薛老头的药快吃完了,他那病犯起来很恼火,我原本也想来给他送药,可是让我光车跑一趟吧我也跑不起,没想到就遇到蓝公子您!亏得蓝公子您人好,许了我老张这点儿小心思,换成别人老张我是绝对不敢的!”
话说回来,前几日老张就到处抓药,蓝公子顺便瞅了几眼,知那药是治寒症的,不过老张一不咳二不喘三不气虚,身强体健打得死老虎,全然不似有病之人。问之何用,老张起先不肯说,直到这位蓝公子说略懂医理老张才松了口,放晓得那药是老张给别人抓的。老张瞧得蓝公子的确懂医的样子,便央他顺路去给那人瞧瞧,却又一直不肯多说那人的事情,只言是位朋友。
这一路上过来,虽说有蓝公子施银子,老张依然很节省,能不花的地方就不花,但他抓起药来却眉头都不皱一下。蓝公子瞧得老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那点儿小算盘也无碍他什么大事,这才由得老张便宜行事,他心里也想看看那个薛老头到底是个什么人。
“实在是委屈公子了!”老张瞅着车里一尘不染的蓝公子,又瞅着前面这座灰蒙蒙的院落,打心里觉得太对不住蓝公子了!
眼前两间黄土房,外面夯了一人多高的土墙,前院里边搭了个小木棚,堆了些柴草树枝,地面坑坑洼洼,连那门窗都和脚下的土地一个颜色——这就是老张口中那个薛老头的家。
这地儿不大,如果屋里有人,也该出来了。
果然,屋里跑出个孩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得外面的来人欣喜地喊道:“张叔——”
“阿翁,是张叔!”这少年朝屋里喊道,看相貌估摸十三四岁,身形偏瘦,似是底子单薄了点儿。
“阿生啊,你阿翁呢,他最近好不好?”
“托张叔的福,可好了呢!您上回带来的药可有效了,阿翁的咳嗽好了很多!您这么久没来我可想您了——”那叫阿生的孩子替老张接过马鞭和缰绳,正要把马车赶进院子,忽见一只白净的手按在车厢上,吓得立即跳开了:“张叔,里面有人!”
“这是雇我的公子,赶快去收拾间干净的屋子出来,今晚不走了!”老张伸手拍拍阿生的头,那孩子吐吐舌,却不动,两眼忽闪忽闪打量着车里那位身着蓝衣面相俊美的公子。蓝公子也不恼,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静静地注视着那少年。
天已转寒,少年仍是一身粗布单衣,上上下下打了好多补丁,一张脸被烟灰熏得乌漆墨黑的。虽是如此,那双明眸里所透露出来的光华,却不是这身装扮所能掩盖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