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绍衣矗立在院门外瞧得屋里头有个黑影,手里似乎拿了什么,待其人来到院子里——竟是一位怀着身孕的妇人!她手里拿的,不过是一把破旧的扫把。
通常有孕的妇人身形会偏圆润,然面前这位则一脸菜色,握着扫把的手瘦得能拎起一层皮。
“大姐,我们不是坏人!”一出府衙蓝绍衣就敛气了那股寒凉之气,此时的他言语神态间尽显温和。
那妇人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警惕地打量门外两个陌生的年轻公子。那个大一点的孩子见娘亲想把门关上,便从娘亲身后探出半边身子去帮娘亲,妇人一把将他拽回身后,瞪着蓝绍衣两人喝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我们只是贫苦人家,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你们赶紧走吧!”
“大姐——”蓝绍衣一手按在门上,温和地说道:“大姐,我们不是本地人,我们没有坏意!我本来是来探望朋友的,没想到朋友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大姐,刚才我从街上走过来看见官府在放粮,大姐怎么没去领粮食?”
妇人将蓝绍衣和云笑天从头到脚打量了三四回,见两人确实不像坏人,又问道:“你们是第一次来荣城?”
“是的!”门外两人同时点头。
妇人紧绷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她探出头看了看外面,只有这两位年轻公子,这才拉开门,道:“进来吧!”
小院因为蓝绍衣和云笑天的到来显得更小了,妇人挥手把两个孩子赶进屋,对两人说道:“寒门陋舍,两位公子别讲究,屋里坐吧!”
当面的堂屋里摆设简单,一张暗红的八仙桌,漆面剥落的地方露出乌色的木头。四条长凳,其中一条的腿看起来与其它三条不太一样,像是后来修补的,而另一条看起来快要跨了。屋角摆着一个也是暗红色的矮柜,柜面上喜鹊立在一枝盛开的梅花枝头,喜鹊的羽毛已不如当初那么鲜艳。
屋里摆设应是妇人的嫁妆,看得出这妇人当年出嫁的时候还是比较风光的。
妇人拖过两条看起来相对比较结实的长凳让蓝绍衣他们坐下,她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两个青瓷杯去倒茶。两个孩子将身子躲在里屋,两手则扒着门框望着堂屋里的陌生人,黑溜溜的眼睛里有害怕、不安,还有新奇。冷不丁碰上蓝绍衣的目光,俩孩子马上把头缩回里屋,蓝绍衣笑笑,向他们俩招手,唤道:“过来——”
俩孩子在屋里缩了一会儿没发现危险,那大一点的伸出头,发现那个陌生人还在冲他们笑,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吓人,于是大一点的就拉着下一点的手并排走出来了。
蓝绍衣对两个孩子说道:“我猜你叫大虎,你是小虎,对不对?”
“啊,你怎么知道的?”小一点的孩子见这陌生人知道自己的名字,既高兴又感到惊奇。
“哈哈——”蓝绍衣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伸出一只拳头,笑涔涔地看着小虎,那小孩儿两眼晶亮晶亮地盯着他的手!蓝绍衣慢慢地摊开手掌,小虎欣喜地叫道:“那是我的石头!”
“喏,还你!”
“大虎,带着弟弟到院子里去玩会儿!”妇人一边对两个孩子说着一边将茶放在两位年轻公子面前,自己坐在对面,道:“两位公子,家中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请别介意!”
青釉的半新瓷杯,想必不舍得经常拿出来用。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一杯泡了几根茶杆的温水。从两个小孩身上的衣裳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来看,这已是妇人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大姐不必在意,我们两人只是路过,打搅大姐了!”
“敢问两位公子是不是从京都过来的?”妇人问道。
“我们正是从京都过来的,不知大姐何以认得出来?”
妇人犹豫着怎么说话,蓝绍衣又道:“大姐,我们确实是从京都过来的,但我们都只是平民百姓,大姐您有什么话尽管说,不用顾忌!”
那妇人听这位黑衣公子的说法,又见两人气度都不凡,心里便稳当了些,方继续说道:“你说官府放粮的事情我知道,你也看到了,我行动不便,两个孩子又不谙事儿,便托我内弟去帮我领了!官府办事向来急死人,八成现在还没领到!”
“我也是听说皇帝派了他的三儿子下来赈灾,同来的还有一位姓白的将军,那粮食就是他送过来的!京都来了两个这么大的官儿,再来些其他的人也不奇怪!我见两位公子穿着谈吐不似坏人,又听说那位白将军是个好官儿,这才敢让你们进来的!”这妇人姓荆,年少时家里有些底子,请过两年教书先生,是以识得些大体。家中本给荆大姐许了另一门亲事,荆大姐却恋上一个卖豆腐的小生,家里本不同意。谁知姑娘性情本来温顺,却偏偏在这件事情上死活不肯顺从。那卖豆腐的小生也争气,盖了三间瓦房把荆大姐娶进了门,荆大姐由此也与家人断了往来,不过荆大姐的弟弟偶尔会背着爹娘来看她。
大约很久没有人这样听她讲话,加上两位公子性情都极度温和,荆大姐先前的防备之心渐渐下去,不禁跟两人说得多了一些。说着说着荆大姐讲到华都灾情上面,最起先收成不好,豆腐生意反倒好了一两成。不过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到后来所有的庄稼都长得不好,当然也包括黄豆在内。男人将家里的积蓄拿出去从外面买了黄豆回来,再打出来的豆腐比先前贵,买的人就少了。本来就是小本生意,家里的柴米油盐都靠它,不做是万万不能的,男人就决定把豆腐挑着去卖。每天天还没亮男人就起来磨豆子,他要在天亮之前把豆腐做好,在天亮的时候挑出门,有时候一天要走上几十里路,男人回到家几乎都瘫下了。
荆大姐说这话的时候右手拇指不自觉地抚摸着左手食指的关节,想必是经常缝补浆洗的原因,那里突出来一块硬茧。大虎小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爹娘没用,连粗饭都不能让他们吃饱!荆大姐抹抹眼睛,往院子里望了望,大虎小虎依旧蹲在地上抓石子。偶尔小虎趴在了地上大虎就把小虎拉起来,替他拍干净衣裳上的灰,呵斥他不要老让娘担心。
看到两个孩子的懂事,荆大姐愁苦的脸上难得地浮起一丝红气。
“荆大姐,你们现在吃什么?”
“还能吃什么,米是早就断了的,没饿死就是万幸了!我这肚里还有一个,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
“大姐,你可不可以把你们吃的东西那点我看看?”
荆大姐很是犹豫地说道:“我们吃的都是些粗糙得不得了的东西,恐怕入不了公子的眼!”
“荆大姐,你尽管去拿,我不会嫌弃的!”
荆大姐依旧很为难,仿佛蓝绍衣要见的是她家的传家宝,无法轻易示人。荆大姐坐立不安想了半晌,终于同意了,她说:“公子请等等,我这就去拿!”
荆大姐起身进了后屋,拿来两个盘子大的饼子,土黄色,看起来像放了好些时日。
“新做好的饼子也拿出去卖了!”荆大姐不好意思地说道。
蓝绍衣接过一个,入手粗糙。那饼子有些硬,他使了些力气掰下手指头那么大一块送入嘴里,咀嚼了几下辨认出是打豆腐剩下的豆渣压成的渣饼,只是这饼也失了原来的味道。
院子里玩耍的俩孩子心生直觉,一前一后跑进屋,小心翼翼地站在娘亲跟前眼巴巴地望着娘亲手里的东西,喃喃地唤道:“娘——”
“唉,早饭吃过还没多久呀——”
“娘,饿了——”
想是这样的饼子数量也不多,荆大姐叹了口气,狠心要将饼子收回去,蓝绍衣看在眼里,接过话道:“大姐,我今日出门太早什么东西都没吃,这两个饼子大姐就卖给我吧!”云笑天摸出几两碎银子放在荆大姐手上,荆大姐惊讶得合不拢嘴:“公子,这,这,太多了——”
“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吧!”蓝绍衣冲两个孩子轻轻笑笑,手上运起内力将渣饼烤热,原本冷冰冰的渣饼居然散发出一点点味道。大虎小虎看着黑衣的公子没有用火就把饼子烤热了,双双盯着蓝绍衣的手,嘴角的涎水也忘了擦。蓝绍衣把热饼子分成四份,一份给云笑天,两份给俩孩子,还有一份搁在了桌上。
“好吃!”孩子很容易满足。
“大姐,这个饼子我拿走了!”蓝绍衣拿起另一个豆渣饼起身准备离开。
“公子,两个饼子用不了这么多银子——”
“荆大姐,你就收下吧,别亏了自己和孩子!”
“我再给公子拿两个去!”荆大姐是个善良人,她急急忙忙拉住蓝绍衣的胳膊让他再坐会儿。
“荆大姐,够了,不用再拿了!我们走了,大姐别送,我们来过的事情大姐也别跟人家提!”两人从荆大姐家走出来又沿着路往下走,随便进了几户人家,喝了几口稀稀的糊糊汤,又揣了两个黑黑的馍馍,就这样转到了北郊外面。
北郊外面是一片乱葬岗,大大小小的土堆就是乱坟,有的坟前插了块木板,有的坟仅仅只是个凸出来的小土包。乱坟堆里搭了个窝棚,住了个老人家,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由官府出点便宜钱老人家就挖土埋了。没人认领官府也不愿管的就丢在乱葬岗的另一面,不及时埋掉的话野狗嗅着味儿就来了。
老人家有腰疾,一到雨天就直不起腰来。尽管如此,老人家还是把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埋了。人死为大,不论生前如何,入了土前程往事皆了。
“老人家,你还有亲人吗?”蓝绍衣问道。
“没有了,都去了那里了!”老人家伸手指指地下。
“回春堂的黄大夫有时候会来看我,每回都带点药和吃的给我,从没收过钱那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老人家佝偻着背指指窝棚背后的土坑,说道:“我自己挖的,我的!哪天走不动了就自个儿躺进去,干净!”出了乱葬岗蓝绍衣和云笑天两人都没有说话,一路沉默到荣城西郊。这里住的是些普通人家,乱葬岗里的老人家说的回春堂就开在这里。
俩人找到那回春堂,一间小铺子,一位年过半百的大夫在给病人问诊。生病的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面瘦腹胀,大夫仔细地问完诊亲自给他抓药,反复叮嘱孩子的父亲要如何服药。蓝绍衣看得清楚,那大夫只收了药钱没有收诊金,难怪连个药童也请不起。
那大夫将病人送出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门外站了两位年轻公子,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请问两位公子有何贵干?”
蓝绍衣应道:“请问您可是回春堂的黄大夫?”
“回春堂只有一位大夫,就是老夫!我看两位气色都很好,不是有恙之人,不知公子找老夫何事?”黄大夫阅人无数,他朝蓝绍衣拱拱手,直言问道。
这老头儿似乎不太喜欢蓝绍衣这类的华衣公子,语气明显很生硬,要不是蓝绍衣看起来温文尔雅而云笑天腰间又配了把剑,云笑天估计啊这老头儿就该赶人了!
“当然是来看大夫的!”
“老夫问诊——一两银子一位,不议价不赊账,不论有病没病!”
“你这大夫好生不讲道理,先前那个病人你才收了几钱,为何我们你就要收一两?”云笑天不满地说道。他倒不是在意银子,只是觉得这老头儿凭地有趣,还看人收钱?
“贱人有贱命,贵人有贵价,看得顺眼,分文不取!”黄大夫丝毫不打算让步。
“价钱好说!”
“那请进!”
黄大夫撩起长袍正襟危坐,问眼前的两人:“哪位要看?”
“在下是帮别人问诊!”
“病人没来老夫便不能望闻问切,诊治若有偏差老夫晚节不保是小事,人命关天乃大事!凡代人问诊者,一两银子一问!”
“我没有银子!”
看着老头儿生气的脸云笑天就觉得乐,憋了好久的气终于有地方出了。
蓝绍衣没说谎,他出门通常只带一点点碎银子在身上,俩人在北郊转悠了半天,这会儿都用光了。
“恕老夫不送!”嘿,老头儿,变脸挺快的。
蓝绍衣从容地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金子上,嘴上说道:“将就将就!”
那锭金子足有十两,黄大夫脸色又变了,看来他招惹上了不好惹的人物,不过他依旧说道:“恕老夫无银钱可找!”
“无妨!”
“公子可以问了!”
蓝绍衣依旧温和地笑笑,张口闻起来:“家有一位老叔,常年劳作积下腰痛毛病,阴天疼痛难忍,该如何治?”
“车前草连根,葱白连须,各七颗,枣七枚,酒煮捣烂,瓶盛常服,终身不发。”
“先前路上遇到一位老妇,眼睛红肿发痒,见风流泪,如何治?”
“苏薄荷净叶,每二两约用老姜八两捣汁拌浸一、二日,摊开阴晾干。每次用两钱,装盛夏布口袋内,入茶罐内加水一茶杯煎沸,每日热洗三、五次。眼药微开,初洗微痛,数日后变痒有效。夏月每日更换,冬月三日更换。轻者半月、重者一月可愈。”
“产妇头晕眼黑、腰痛耳鸣、败血过多、脐腹疼痛,当如何?”
“阿胶六钱,当归六钱,川断六钱,杜仲六钱,茯苓六钱,益母草八钱,陈皮四钱,白术一两二钱,砂仁八分,蕲艾三钱,熟地一两二钱,香附六钱,川芎四钱。以上十三味药,共研细末,分为二十七次份量,即每次服三钱,用白开水于每晨空腹送服。”
黄大夫每答一问蓝绍衣便从金锭子捏下一小颗等同于一两银子的金豆豆做为诊金,不多,不少,手法奇准。
并非蓝绍衣小气,而是黄大夫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医馆大夫,蓝绍衣不希望黄大夫将金子拿出去用的时候遇到麻烦。
蓝绍衣问了二十多问,有的是些寻常病痛,有的则很偏门,黄大夫有的报出了药方,有的则直言要见过才敢说话。
“北郊乱葬岗里住的老人家,黄大夫认识?”
“认识!”
“老人家还能活多久?”
“过一天是一天!”
“那位老人家归西后劳请黄大夫购一口好棺妥善安葬!”
“甚好!”
蓝绍衣将剩下的金锭子捏碎,站起身,道:“剩下的是那位老人家的药钱和饭钱,在下问完了,告辞!”
“不送!”
出了回春堂的门,云笑天忍不住抱怨道:“那老头儿脾气真横,公子你也太客气了!”
“笑天,回春堂以后改姓蓝,可好?”
“甚好!”嘴上如是说,云笑天心里却抖了几抖,黄大夫呀黄大夫,您自求多福吧!
两人回到城南找了家酒楼,要了个雅间,吃饱喝好听够小曲儿才悠悠地回到府衙。府衙前火把熊熊,还有百姓没有领到米粮,不过秩序倒是好了很多。
白将军从踏入姚城其就没有消停,张督府原本准备了酒席为白将军接风洗尘,见这阵势悄悄吩咐师爷将酒换成茶水荤菜换成素食。蓝绍衣其实不饿,不过宇文钰轩既然让玄武去请他一同用饭,他也就没有推辞,不过他却要换身衣裳才肯去。
桌旁,宇文钰轩、白将军、张督府三人都在等蓝绍衣。宇文钰轩早就习惯了,张督府却颇有微词,心道此人排场竟然比成王殿下还大,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便想打听打听。宇文钰轩似乎看出了张督府的心情,替蓝绍衣开脱道:“一位江湖朋友,行事素来直率,还请两位大人不要见怪!”
张督府原以为那位黑煞神是成王殿下的侍卫,知其不是便有些释然,哪有比主子气焰还嚣张的侍卫!心下当即暗暗诽谤,原来是江湖人,就是不懂规矩!
“抱歉抱歉,蓝某来迟了!”蓝绍衣带着一股寒凉之气如风般落座在宇文钰轩下首,宇文钰轩注意到蓝绍衣左手中指上戴了一枚莹白的戒指,那戒指似是冰玉所为,只看一眼便觉寒气顿生。白将军倒无妨,可苦了夹在宇文钰轩和蓝绍衣之间的张督府,从蓝绍衣坐下起他官服里的双腿就不由自主地打着摆子。以张督府的为官经验如何瞅不出成王殿下对这位年轻公子有多袒护,他有苦说不出口,一边在心里骂一边祈祷这个煞神赶快离开!
“日里蓝某无事在城里转悠了一圈,吃到一些颇有意思的东西,随便带了两样回来,请三位大人品尝品尝!”
“哦,蓝公子请拿出来看看!”白将军先前便揣测此人武功深厚,此刻又见他不怕寒气侵袭便知揣测不假,又见其年纪并不太大,犹自对着他们三人谈吐自若,不觉便多了几分欣赏。
“蓝公子,这——这是什么东西?”张督府望着桌上黑黑黄黄的几样东西暗笑蓝绍衣没见识,居然要拿这样的东西给成王殿下吃。
“张大人,这可是好东西呀!”
张督府拿过那个土黄的饼子,捏了捏,硬得能甭掉牙,鄙夷地说道:“蓝公子真爱开玩笑,这东西能吃吗?”
“当然可以!要是不能吃那些百姓如何能活到今天?”蓝绍衣一脸坦然地将豆渣饼从张督府手里拿过来,掰了一半塞回张督府手里,热情地说道:“张大人掰不开的话蓝某代劳!来来来,张大人不用客气,蓝某已经吃过了!”
另一半渣饼蓝绍衣给白将军和成王殿下各分半块。
张督府拿着最大的一块长得像土块不知啥玩意儿做的饼子,说又不敢说,吃又不敢吃,放又不能放,眉毛鼻子都挤到一块儿去了。他看着成王殿下和白将军各自掰了一块放入嘴里,也只得用力掰下一角,先放在鼻子下面闻闻,还好没有馊味儿。闭着眼睛塞进嘴里,第一下没咬透,第二下还是没咬透,再使点劲上牙又猛地磕上下牙——张督府差点咬破舌头,心里把蓝绍衣骂了好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