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旭每一次穿过钟乳石港庞杂错综的小巷,都觉得精神恍惚,仿佛刚从梦中醒来。巷子很窄,只够两人并肩穿行。巷子里灯光也少,有各式店家昏暗的霓虹。巷子上方似乎没有任何遮拦,只盖着薄薄的透明防护膜。涪洞空间站转向地球时,太平洋湛蓝的光泽恰好铺满巷道;转向太阳的日子,则光线强烈,甚至能照亮巷子深处乌烟瘴气的棋馆。弟弟的医疗费都是吴旭在棋馆赌来的。他玩牌数一数二,象棋和麻将少有敌手,最擅长围棋。空间站的工人闲来常玩七乘七乘七的立体局,以保证头脑的运转水平。坊间传言,吴旭能玩十七线的立体围棋。
骨痩如柴的“骨架子”半个身体满是机械,半个身体满是针孔。他用被烟熏黄的手指一边卷致幻蘑菇,一边指指点点,向大家解释吴旭的本事。他说,线数多少不说明问题,只要时间足够,十七路的他也能玩。关键是思考的时间!他吹嘘,吴旭两秒一步棋,从不算计,全靠直觉。他认定吴旭是直觉主义者,大骂住在地球上的人。他们衣冠楚楚,仪式繁多,正襟危坐,一两个小时才走一手棋。吴旭和“肉松”清楚,“骨架子”是在故意胡说八道。地球上经过基因优化的家伙们也能两秒一步棋,而且常玩十三线以上的局。“骨架子”只是在兜售吴旭的神话,好让更多的人质疑吴旭,挑战吴旭,他们便能在局外抱着钱箱,让围观者押吴旭的胜负。可惜,近三个月,吴旭意外败了三场,输给没听过名的人。“肉松”认为,那三个家伙不像长居空间站的棋手。“骨架子”便去钟乳石港,找一同抽大麻的毒友打听注册入境的优化人。
表演赛那天,吴旭收到“骨架子”信息:“三个都是地球人,老地方聊。
他没有立刻前往埃舍尔棋馆,而是陪脑瘫的弟弟下了十九乘十九的老式平面围棋,等母亲从厂房回来,才起身离开。
“哥今天输了/吴常慢慢说,“他心不在焉。上午球形竞技场和钟乳石港对接,整个空间站的底盘都在震,哥那时走神了。”
林文将小儿子的轮椅推开,才对另一个儿子说:“记得回来。
吴旭站在门口,背对着他们摆摆手。
地球被灰蒙蒙的球形竞技场挡住,吴旭双手揣兜,慢慢往钟乳石港走。他在小巷里穿来穿去,想起父亲讲述的关于围棋的梦:他的父亲吴宥看管数据库,球形竞技场大型比赛的关口,他却私自下棋,造成重大事故,停职后一病不起,没多久便离开人世。病榻上的吴宥从不后悔。他说,在那场私人的棋局里,他梦见高人指点,随着棋局到过地球的流水庭院,甚至抵达宇宙的尽头。他在那儿差一点儿就瞧见围棋的真谛。
围棋的真谛。吴旭心想。
他抬头,瞧见巷子尽头,十三线的立体局浮于空中。棋盘由银线交错而成,棋子黑白均匀,对称地摆了很多座子,应是模仿藏式围棋。立体棋盘恰好堵住通往钟乳石港的路口,棋盘下方盘腿坐着一个金发大个子,低头翻看纸质棋谱。巷口外,广场人头攒动,票贩子叫卖:“立体围棋表演赛!木卫二的黄铜机器人挑战来自涪洞空间站的棋手!……”
广场的强光照得纸张发亮,大个子看得专注,屏蔽了身后的人声鼎沸,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吴旭戴上兜帽,半个身子缩进巷边小棋馆。他认识他。金发大个儿叫本杰明,三个月前将吴旭杀败。棋局震动了钟乳石港巷区,让所有人记住了本杰明有棱有角的面庞。此时此刻,本杰明守着巷口没人敢过,想看表演赛的,都绕了远路。
小棋馆老板向吴旭递眼色,送他一扎黑啤,调高视频信号音量,吴旭这才发现港口电视台正播放报名实况。他的经纪人,话痨库帕,正有板有眼地大声交涉。
巷道对面,“骨架子”晃荡着走出埃舍尔棋馆,来到路中间,旁若无人地擦拭金属义肢。
视频画面中,库帕左右脸不协调,显得似笑非笑。
“代理吴旭?”办事员敲入数据,“库里没信息。没有合格的身体认证,不能参加公开赛事。”
“你瞧,亲爱的/库帕温柔地打量办事员,“不,您瞧,您长年住在地球,往来空间站也只乘坐闪闪发亮的高级长梭舰艇,您对空间站的了解,或许局限于官方数据。库里的信息只是给地球人看的。请原谅,我已习惯了地球人这个称呼,就好像我们是外星人。不过,我们这一代,生于空间站,长于空间站,确实活得不像纯种人类,所以很难拿到身体认证,不信,您瞧!”
库帕突然贴近办事员,揭开半张脸皮,露出满是金属芯片和人造纤维的面部轮廓,晶体义眼滴溜溜转动,吓得办事员直退到柜台里面。
“不要害怕。”库帕转身,昭告天下一般,“放在地球上,这是艺术,马赛克、拼贴画、立体主义——火星高级匠人的手艺。近地空间站鱼龙混杂,最近三个月居然得到了地球上优化人的青睐。
人群里嘘声一片。
本杰明的注意力离开棋谱,双眼瞥向视频信号。他充满好奇,盯着库帕一阴一阳的半张脸。
库帕戴回假脸,招呼办事员,安慰道:“您不要害怕,我们只是因各种工伤、各种辐射,身体不可挽回地出了问题。保险无法覆盖应有的医疗,将有机肉体改造成无机机械,反倒来得便宜。如您所见,大部分空间站人都是半个机械,有的连大脑都用芯片换了,可称得上人工智能了,哈哈!因而无法满足身体认证标准,无法在库里注册信息,久而久之,保险公司干脆停止认证,让我们随意繁衍生息。不信您瞧,近二十年认证的,只有来自地球的管理人员呢。”
“不合格就是不合格。”办事员恢复镇定,“吴旭如果也和你一样,半张脸笑,半张脸哭,还是不能参加比赛。”
“别急,这就说到点子上,吴旭和我不一样。他父母将血汗钱全用来优化下一代了。所以他是纯种人类,下棋不带一点儿芯片,也能轻松取得桂冠。应该说,他能一边计算高等数学,一边下立体盲棋。
库帕语调轻松,眼神却很犀利。办事员觉得他要闹事,便小心敲击键盘:“就算他是优化人,围棋水平如何?”
“很好。”
“好到什么程度?”
“地球上流行多少线?”
“十一线。不怕浪费时间的人,玩十三或十五线。无聊的教授用来打发时间。
“围棋协会的人,他们玩多少线?”
“通常对局走十七的立方,视时间长短,会摆座子。十七线四千九百一十三个点。吴旭……”
“——他能下十九的立方。”库帕迅速张开手掌,手心屏幕于空气中投射全息视频。
快放图像中,吴旭一人同三人下十九线立体围棋,十秒内落子的快手,下了七天,靠营养液维持。他赢两局,败一局。输家一位是巷区名人“肉松”一位是空间站高手,总督次子金俊皓。赢家险胜,身份不明,行为举止不像空间站人。
视频播放完毕,库帕拔下机械中指,剥掉人造皮,露出老式数据条,笑眯眯递出去:“两个月前拍摄,真假您拿去验证。里面有我的联系方式,如通知吴旭体检,随时联系我。表演赛持续一天半,离开赛还有五小时,我相信吴旭有机会,不是吗,亲爱的?”
库帕抽身要走,办事员叫住他:“如果吴旭天赋异稟,出生时应该可申请地球居住权。他留在涪洞空间站,不觉得可疑吗?”
“他父亲去世,弟弟基因优化失败,脑瘫。他有理由留下。
“和你们混在一起,他不想走?”
“哦。库帕抽动半张脸肌肉,笑容扭曲,“等我去问他。
棋馆的人用余光打量吴旭。小棋馆老板给他换上一杯伏特加。
港口电视台将信号切到球形竞技场的准备室,空间站棋手金俊皓已在准备。
吴旭迈出棋馆。本杰明远远瞧着他,露出温和微笑,似乎早就发现他了。吴旭掀开兜帽,琢磨着必须应战,便远远站着,研究了本杰明摆的座子,准备上前,却发现库帕已穿过广场,站在本杰明身后。
“从里面出来,需要和你下棋。从外面进去呢?”库帕笑着问。本杰明点头,表示还得过他这一关。他仍然盘腿,声音诚恳:“如果我胜,想借你的眼球一用。”
“臭棋篓子。”吴旭嘟囔,想阻止库帕下棋,“骨架子”似乎发现了什么,突然上前,伸出金属胳膊,卡住吴旭肩膀,连拖带拉,将他拽到埃舍尔棋馆地下屏蔽室。一路上,吴旭顺手指点了埃舍尔棋馆老板的对局。“骨架子”见了,有些气急败坏。
小房间坐定,吴旭才问:“怎么?”
“和埃舍尔老板对局的家伙,你仔细瞧了?骨架子”问。“没有。”
“一个月前你也输给了他。
“都集中在今天?”吴旭问,“还有一个打败我的家伙呢?”“叫韦伯,地球人,围棋协会的。外面那夸张的大个子,全名本杰明·汉密尔顿,也是地球人,围棋协会的。”
“楼上的先生?”
“没查到。”“骨架子”摇头,“他大概用的是假身份,伪装了指纹、面部和瞳孔。重要人物吧。”
“总之,他们在试你。”“肉松”坐在房间中央,慢条斯理地接过话。“可惜,你三盘皆败,不经试。于是,问题来了,他们为何仍然不依不饶?”
“不知道。
“肉松”继续问:“这回,想走?”
吴旭没抬头,他承认,他早就想去地球了。他可以做专业棋手,赚钱为吴常提供最好的医疗,或许还能让弟弟和母亲成为地球人。时至今日,围棋协会虽没人出手,但也没人赢过木卫二的黄铜人。吴旭胜,将有筹码申请地球居住权,加入围棋协会。
“这是个机会/吴旭说,“我能赢黄铜人。我看过之前的比赛推演。它不如我。
“肉松”慢慢开口:“我就猜,有一天会分道扬镳。”
“骨架子”踹了他一脚。“肉松”晃了晃,没动地方。
吴旭摇头:“不会的。”
“局势变得很快哦,优化人。那位黄铜人的构造,我们都没搞到。”“肉松”使劲吐烟圈。
“没关系。你能赢。”“骨架子”告别似的揉乱吴旭的头发,好像离开这房间,吴旭便去了地球,从此分属不同阶级。
三人气氛有些凝重,以至库帕悄悄打开门探进头,都没人发觉。库帕输得只剩一只眼,便用另一只借助微弱灯光,勉力观察三人的表情。
他突然叹气,说:“真的想走了?”
吴旭点头,尔后跳起来。“骨架子”露出金属骨骼中的枪管。
“是我!”库帕指着黑幽幽的眼部凹槽/眼球输给本杰明了。私自下一盘棋,就不认我了?”
“少一只眼睛,走路也要看身后。“肉松”站起来。
库帕回头,是埃舍尔棋馆老板,老板后面,是方才与他对弈的精痩棋手。
库帕完全没察觉,吓得后退一步。
“不要紧张/有些佝偻的老板举起双手,“我只是下不过他,来找吴旭讨一着妙棋。
棋手也举起细长手臂:“来看看。没威胁他。
“骨架子”瞄准对方眉心:“不如给我你的真指纹。
“其实,你们都认得我。棋手说,他伸出胳臂指着吴旭,动作飘忽,像长手长脚的牵线木偶人,“他藏得更深。
“他是优化人。我是他的经纪人。有事跟我谈。
棋手笑了。他调出与老板的对局,将全息图推向吴旭:“你是他,下哪儿?”
九线的简单局。棋手占优,埃舍尔老板也能翻盘。吴旭瞥一眼棋局,直勾勾盯着棋手柳叶似的眼睛,指了星位旁边一个立方体对角“间”。
“肉松”和库帕转向棋盘。
棋手笑意更浓。他问老板:“刚才,这位骨痩嶙峋的瘾君子拖着吴旭,进入您的棋馆。我记得,吴旭也顺便点了您一手。
“对对,只随便点的,在天元。
“随便点的吗?”
吴旭嘴角抽动。
“你们瞧,在地球的棋城,有一些人笃信,围棋是相杀之棋。就像您金属骨头里的枪、骨头侧边镶的刀片。杀意贵在藏,方能露。吴旭的“间”压着棋力下的,藏得很妙。一着天元,才兴致勃发,露得惬意。其实,那三盘棋,是他故意输给我和我的学生的。
他使劲搓手指,抓住“骨架子”的胳臂,在金属义肢上留下指纹。“骨架子”打量着吴旭,还在发愣,没拦住棋手。那家伙一转身,闪过门口,便消失了。吴旭越上前,撇下几个人,爬到一楼,推开喝酒赌棋的人,一路冲出棋馆。
巷道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人影。本杰明仍盘膝守在巷口,隔开光线眩晕的广场和黑漆漆的巷区,好像世间只有膝头的棋谱。地球的蓝色光辉滑过球形竞技场,本杰明上方未完成的棋局与吴旭的影子同时投到墙面。
吴旭没找到棋手,只瞧着棋盘,周围人停下动作。他走向给他倒了太多酒的小棋馆老板,跳到柜台里,从筷筒中抽出一双长筷,从老板的棋篓中夹起一颗黑子。他来到本杰明面前,探手,胳臂伸进银色剔透的全息棋盘,轻巧地挑起筷子,将黑子放入白子杀着旁边,三线交织的一点。
筷子松开,棋子悬于虚空之上,透出幽幽墨绿。
本杰明双膝收回,直接站起,侧身看棋盘,微微点头。他伸出手,掌心里是库帕的眼珠子。吴旭笑笑,没要。库帕便将棋谱递给吴旭。
《忘忧清乐集》。原本复制品。
据说,古老纸书的复制品,在地球,也是稀罕东西。吴旭问:“哪儿来的?”
“我老师,齐戊。”
吴旭记得父亲讲的,梦里的棋局。
他在梦中进入棋室,对面高手看不见面庞。吴宥靠近棋盘,鞠躬坐定,充满疑窦,执黑第一手天元。对面人落星位,吴宥也落星位,依此往复。吴宥下了模仿棋。每一步都以天元为中心,走白棋的对称点。对方却没有迟疑。十几手后,吴宥意识到,他们走的棋,正应了上个世纪吴清源执黑对木谷实执白。约至三十手,对方贴着第一手黑棋天元,落白子。吴宥环顾四周,棋室突然变为流水庭院,远处有风过树林与鸟鸣之声。平展展的木棋盘变为略有坑洼的古老石盘。棋子变成云子。对方开始破解吴宥的模仿棋。恍惚之中,吴宥仍跟着下,终于被逼到死路,白棋只欠一手,便可提吃天元附近的五颗黑子。白棋落下一手,却没提吃。下一个瞬间,石头棋盘消失,只留平面上纵横交织的银线,棋子仍在,他已身处宇宙深渊。上下纵深的金线自平面棋盘渐次出现,最终形成十九立方的空间围棋。
从二维升至三维,盘面上多出的两口气微微闪烁,示意吴宥何处可以落子。
这似乎是梦境的全部,吴宥说,透过那个棋局,他差一点儿便窥见围棋的真谛。
吴旭只知道立体围棋黑白对垒,棋子连缀,双眼成活。角三气,棱四气,面五气,其余一子六气。同平面围棋相似,靠近边角落子,更易占地守域,盘活棋路。金角、银棱、铜面,是坊间的说法。只是立体棋路气数过多,盘面往往少征杀。球形竞技场为避免无趣,总预先设置复杂且充满张力的座子。
吴旭知道,按时间计算,吴宥下梦中棋的时候,齐戊和备受尊敬的怀特先生正在球形竞技场开展表演赛。座子的形状是盘曲的双螺旋,黑子象征A与G,白子象征T与C。齐戊胜,顺利升为九段。可惜吴宥失误,数据库临时崩溃。齐戊的胜局没留下官方棋谱,更让那盘快棋成为传说。因为自那以后,代表计算主义的怀特,再也没有与代表直觉主义的齐戊对局。
吴旭记得齐戊,那家伙站在球形竞技场中心,手里摆弄着黑子,举手投足的模样总是心不在焉。
吴旭走出巷口,齐戊已没了踪影。本杰明解释,他的老师已经回地球去了。
吴旭问本杰明:“如果我胜,能加入协会吗?”
本杰明说:“看怎么提条件。”
吴旭的体检通知与“骨架子”的指纹报告同时抵达。围棋协会涪洞空间站分会要求吴旭半小时内抵达球形竞技场。通知书上的最后一个指纹章来自齐戊。“骨架子”对比枪管上提取的数据图,一模一样。“肉松”觉得齐戊难以预料。库帕催吴旭出发。他意识到,吴旭如加入协会,身为经纪人,他也有机会去地球。“处理好你的眼睛。”吴旭提醒。
“猜我能看见什么?”库帕小声说,塞给吴旭一片隐形眼镜。吴旭戴上,眨眼,感到自己身处球形竞技场贵宾区。竞技场如同被掏空的球体,四壁轻薄。内部的中空无重力区用以比赛。重力均匀的球壁被设计为档次不一的观赏席。贵宾席比普通席高一些,视野更为良好。吴旭随着库帕的眼珠向上瞧,总督次子金俊皓刚进入无重力比赛区,手扶悬于空中的座子,权作支点。座子的摆放依照地球南半球星图。黄铜人先手,在南十字星旁落第一子。
眼珠向回转,本杰明的脸露出来,他在小声地打招呼。眼珠继续转动,在贵宾席珠光璀璨的人与人的缝隙中,布莱克·怀特先生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吴旭进入球形竞技场,思路集中在金俊皓与黄铜人的棋局上。体检时,他不得不摘下隐形眼镜。体检完毕,黄铜人已占优。吴旭感到今日黄铜人棋风有些不同,似曾相识。吴旭苦苦思索,表面上显得有些恍惚,梦游似的跟随护士,坐到负责的医师对面。医师展开体检报告,微微张口,表情停滞了几秒。
医师办公室播放着围棋解说,全息图上投射出实时棋局。解说员评价说:“黄铜人大脑结构模仿人类,行棋的用时和棋风颇似计算主义,今日,尤其同怀特先生的棋路相近。金俊皓步步为营的下法,也从属精密的计算主义,现在看来,胜算微乎其微。那么,我们是否需要一位直觉主义者应战?”
医师的表情恢复镇定,露出笑容,问:“吴旭先生,您准备好应战了?”
吴旭听完解说,似乎悟到了什么。
“我想同负责人谈。他说。
“哪位负责人?”
“围棋协会一方。
“缘由?”
吴旭冷笑:“请问,我之后,还有棋手参赛吗?”
医师面不改色。
吴旭瞧了一眼名牌,继续说:“莱克特医生,您主管球形竞技场的医疗已经很久了,我记得,我父亲吴宥出事那天,您就负责棋手体征。事到如今,如果我失败,围棋协会是否给了您应急方案?”
“谈条件吗?”
“材料您看了,我,合格吗?”
莱克特医生关闭信息,拨通一个号码。解说评价金俊皓走了败棋。五分钟后,一位头发釉红、双腿修长的女士来到莱克特医师办公室。她虽步伐优雅,但没有女性的轻盈,起脚落足都经过了仔细计算,同立体围棋高级倶乐部里那些成熟、彬彬有礼又富有心计的老男人一样。她叫普纽玛,采访节目中,喜欢说“围棋谓之围棋,以子围而相杀”
竞技场中,金俊皓中盘认输。解说员宣布,休息一个小时后,将进行表演赛最后一场棋,棋手,吴旭。
“相杀之棋普纽玛釉红色的指甲轻轻敲击桌面,“条件最好干脆简单。
一瞬间,吴旭觉得怀特先生正盯着库帕的晶体义眼,盯着他,直直看到他心里,发现了他的野心。
他摘下隐形眼镜,悄悄捏碎。
四十五分钟后,吴旭抵达棋手入口。他换上方便行走于无重力环境的比赛专用服,衣服贴附皮肤,乳白色纳米面料覆盖四肢躯体,在脖颈处逐渐过渡为皮肤,与肉体无缝融合,显得精练轻巧。他剃了光头。
棋手入口紧邻贵宾席。来自地球的优化人大多端着酒杯,充满怀疑地审视他。吴旭看见了本杰明。本杰明也瞪着他,好像不认识他的新模样了。本杰明手心的眼珠发现了吴旭,滴溜溜转动。本杰明便握了拳头,收起眼珠。怀特的座位离吴旭很近。吴旭用余光扫视这位老人。他身体百分之八十都换成了人造组织,只余大脑保持棋艺巅峰。
吴旭舒展四肢,等待竞技场自动摆放座子。如他所料,数据库摆放出双螺旋座子,将生命的编码与围棋的简洁合二为一。
解说员评论道:“十年前,布莱克·怀特先生与齐戊先生在双螺旋座子的基础上,走完了二人之间的最后一盘棋。齐先生胜。计算主义者说他胜之不武。但数据库对棋局的详细记录丢失。当曰现场观众的复盘只是片段。我们也只能在想象中拼凑那一名局。今天,时光回转。怀特先生就坐在我对面贵宾席。齐先生的位子空着。围棋协会认为,十年前的一局,代表了直觉主义与计算主义的分道扬镳。那么,今天的表演局呢?”
不知何时,黄铜人已来到吴旭身旁。它斜靠着走廊墙壁,双臂交叠胸前,近处看,周身由精密合成材料造就,散发出饱和度很低的黄铜色彩。它个子近两米,关节裸露,脚掌像铁靴,四肢像管道,躯体如同昆虫般分为三节,头颅像大号的铁罐头,整体构造却显得纤巧,做工细腻,模样符合维多利亚时代人类对机械工艺品的审美。它转动水晶般的眼球,先知一样瞧着吴旭,张开拉锁似的双唇,探臂伸手,动作很克制,语气中避免带有感情色彩:“阿莱夫。”
吴旭有些愣,握住电路线暴露在外的机械手,回答:“吴旭。
阿莱夫的手指异常灵巧,体温温暖。如果下平面围棋,它用食指和中指夹起精致的棋子,也能胜任。
“先走一步。”阿莱夫微微鞠躬,借助竞技场入口处的推力,跃入无重力空间。
涪洞空间站的智能机器人不多,发达的人机交互及脑芯片技术弱化了人类对人工智能的需求。操作员将大脑接入端口,便可维护空间站。人类相信,优化人的大脑更加可靠。只有在人类肉体难以抵达的地方,如遥远的木卫系统,人工智能技术才肆意发展。
进入球形竞技场前,“肉松”向吴旭谈了他的看法。“肉松”认为,地球上低端的人工智能往往追求外观,弄得很像人类,但完全谈不上智慧。地外蛮荒之地的人造智能体,为应对不同境况,智慧或许已发展得同优化人不相上下,但没必要长得像人。它们如有情感,冷峻的金属面庞才是内心世界的天然屏障。黄铜人的设计则很奇怪。它像是特地在迎合人类的美感,是最为古老、最为质朴、最为精致的机械品。
“于是,问题来了/“肉松”说,“这位黄铜人,是优化人制造出来送到木卫二的智能体,还是木卫二人工智能自发造出的东西?”
答案不言自明。
距棋局开始还有六十秒,警示灯提醒吴旭进入竞技场。他握紧拳头,跳入无重力球形空间。
阿莱夫同他握手的一刻,在他右手手心注射了液体。那东西瞬间凝结成块。吴旭表现得毫无异常。阿莱夫进入竞技场,吴旭脑中传来微弱的声响。
“你好,地外之人。”阿莱夫的声音。
吴旭没想到事情如此发展,但在心中说“你好,法外之人。
立体围棋产生于二十一世纪初,风靡于二十一世纪中,得益于全息技术,均等的网格构成三维棋盘,投射于空气当中,人们指点虚拟棋子,放在相互垂直、三线焦聚而成的点上。后来悬浮技术兴起,正规比赛用真实棋子取代虚拟投射。浑圆的黑白珠子成为新时代的围棋。不久后,人类全面进驻太空,有人便想出点子,在无重力环境中搭建巨大的立体围棋棋盘,称为空间围棋。它的线数多于一般意义上十一线以下的立体局。棋手飘浮在棋盘内部行棋。因而空间围棋变成了选手竞技项目,不属于常人的休闲娱乐,只有脑力足够、体征合格的棋手有资格比赛。它也不再是二人之间坐于一处进行的静谧的智力考验。无重力环境中,选手需依照立方体棋局的随机转动调整自身位置,以便审视局势,放置棋子。选手的体态与动作也成为空间围棋判定的组成部分。棋艺高超但动作丑陋的家伙不受欢迎。短短十几年内,参与空间围棋角逐的棋手无不变得极具观赏性。人们开始将球形竞技场类比为古罗马斗兽场,将选手视作斗兽场中的角斗士。他们称赞空间围棋是没有血腥、挑战智能与体能的终极竞技,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巅峰。
阿莱夫的动作并不美观,机械人伸展躯体仍显笨拙。吴旭曾在球形竞技场参加过非官方赛事,但他未经专业训练,举手投足缺乏表演性质。观众开始吆喝。不设贵宾席时,普通席上也不设透明防护网。空间站的人会出于各种缘由,往无重力环境里丢酒瓶子、吃了一半的熏肉,或者开冷枪让子弹沿球体的直径飞向对面的无辜观众。吴旭第一次胜过金俊皓一局,输掉赌局的家伙们甚至跃入无重力环境,差一点儿要了他的命。也正是种种事故,让球形竞技场声名远播。
吴旭与阿莱夫面对面,分别坐在双螺旋的两根链条上,准备猜子决先手。观众席底端有人放冷枪,被防护网挡住了。吴旭视力好,他瞧见“骨架子”悄然收回胳臂,“肉松”抱着一桶膨化食品,话痨库帕皮笑肉不笑。治安警装模作样地送出小机器人,也没刻意寻找肇事者。
他冲阿莱夫笑笑,在脑中小声说:“齐戊和怀特的对局,棋谱我知道。”
他右手伸入挎在腰间的小口袋,攥出一把白子,伸直胳膊举向阿莱夫,让它猜奇偶。
阿莱夫嘴巴没动,直接发出声音:“其实,我也知道。”
吴旭胳膊微微一抖,说:“不如,我当齐戊,你当怀特,这次,看谁赢。”
阿莱夫拉开胸前的小盒子,掏出一颗黑子。吴旭张开右手掌,白子飘入无重力空间,偶数。如他所料,阿莱夫故意猜错,去扮演计算主义者怀特。
下一秒,吴旭的白子都变成黑子,阿莱夫的黑子都变成白子。吴旭收回悬于空中的散乱棋子。他执黑先手,沿着双螺旋黑白座子向上攀爬,来到球形竞技场正中心附近。十七线的立体棋盘开始以天元为中心,缓慢转动。双螺旋座子好似突然获得生机的符码,悄然向众人展示它的奥秘。
吴旭探手,把黑子放入天元。他轻轻转了它一下,黑子膨胀为黑色的中空球体。
他转身找阿莱夫,黄铜人已飘到棋盘棱部,从胸前的小盒子里拿出一颗白子,放到星位。
吴旭直接在天元旁边放了开局第三子。
全场哗然。
本杰明探头望向怀特。老先生表情僵硬,人造脊柱似乎灌了铅。解说员也在透过监视器观察怀特,阿莱夫放第四子时,解说员才开口:“各位都熟悉十年前那场棋的开局。但也允许我再做说明。众所周知,球形竞技场讲究下快棋,两手之间,时间间隔不能超过十五秒,加之座子,一盘棋控制在十五小时左右,其间选手只补充能量,不休息。观众自便。一般选手临近中盘往往失误频发。不过,怀特先生和齐先生的棋局恰恰相反。据说,那天执黑先手的齐先生喝高了,因而第三子误放在第一子天元旁边。中盘将近时刻,齐先生的思路才愈加清晰。但怀特先生比赛后半段棋力不济,惜败。吴旭今日一手,显然,他没有喝醉——”
本杰明与手心的眼珠对视,小声问:“他故意的?”
库帕的眼珠好似能读懂唇语,从上往下滴溜溜转。
“想复盘呢。
眼珠子继续转动。
“不过,他们怎么知道棋谱?”
眼珠瞬间停下,静止不动。
贵宾席的观众都被棋局吸引,没人注意到本杰明手捧眼珠,窃窃私语,也没人发现本杰明提早离席。只有怀特先生在本杰明起身时,瞧了瞧他手心里工艺品似的眼球。
本杰明离开球形竞技场,一路扫描指尖的棋手身份标识,找到涪洞空间站数据库。数据库分新区与旧区。旧区十年前因管理员失职,被不明病毒入侵,产生过载被烧损,最终引起爆炸,连锁损害了与其对接的球形竞技场数据库。
数据库爆炸部位接近涪洞空间站的动力中枢,损害了反应炉正常运转。空间站整个底盘突然震动,球形竞技场的接口错位。视频画面里,悬浮空中的棋子突然落向球形内壁,噼里啪啦敲击防护网。灯光全部熄灭,防护网内侧外侧爆出火星,观众无处可躲,现场一时如同人间地狱。虽然一分钟后棋子飘回原位,电力逐渐恢复,观众毫无伤亡,只被火星擦伤,但事故严重,直接干扰了比赛。现场一些观众表示棋子摆放与原来不同了,具体如何不同,大家则莫衷一是,加之数据库损坏,两位当事人选择下完棋局,并保持缄默。这场名局遂成为悬案。
可惜十年前本杰明还不到二十岁,没加入围棋协会。作为齐戊的学生,他无资格评判其中的是非。他的老师也喜欢云淡风轻地转移话题。
本杰明不顾眼珠子反抗,将它塞进小黑盒里,放入裤兜。
新数据库安然无恙。本杰明逛到老数据库。吴旭的造访记录最多,理由是研究不明病毒程序。他走到老数据库的最深处,那里有一座二十平方米的纸质书图书馆。图书馆仅天顶挂有一盏灯,正中的玻璃匣子空无一物,上面有一个小标签,写着“忘忧清乐集”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离开房间,开始往回走。
他穿过钟乳石港小巷,地球正一点一点遮住太阳。他来到空旷无人的港口广场,太阳恰好被全部覆盖。地球边缘一圈蓝色,中间是黑的,显出美洲大陆城市的辉光。仔细看,还能在太平洋一侧瞧见方方正正的棋城。
球形竞技场溢出欢呼。
吴旭乘长梭离开钟乳石港,长梭载上其他新晋棋手后才前往棋城。他缩在最后一排,用兜帽扣住半张脸,假装睡觉。
表演赛结束,他用刀片划开手心,取出阿莱夫注射的凝结物。“骨架子”鉴定,那是上等陶瓷芯片。“肉松”说,有人拷走了旧数据库的出入记录。库帕告诉他,对局开始不久,眼珠子就被装进了密闭盒里,他也无从知晓本杰明现在何处。
吴旭陪吴常下了十九路平面围棋。临走时,他的母亲说:“你父亲背的谱,可能有错。
“还没找阿莱夫核实。”吴旭立在门口,背对他们摆了摆手,“我会弄清楚。
胜利后,吴旭没收到过阿莱夫的任何信息,更没见过它。人们传言,私下赢过吴旭的围棋协会棋手韦伯,也同黄铜人下了棋。棋局秘密设在月球背面,与表演赛同时开始,不设座子,十九路棋局,棋手的思考没有时间限制,但中间无休。与韦伯对局的黄铜人也叫阿莱夫,同吴旭的对手长得如出一辙。赛事进行了三周,韦伯惜败,精神受损。赛后,莱克特医生在韦伯肩头找到陶瓷芯片的凝结物,未及化验,便被封存送往地球。
进入长梭,吴旭接受体检。莱克特医生抓住他的手腕,露出手心里的一块长疤。
吴旭悄悄问:“愿不愿意做笔交易?”
莱克特犹豫了,最后说:“毕竟,你是统计学意义上最聪明的人。
吴旭将凝结物塞给莱克特。
他本应乘坐长梭专机,但莱克特声称他需要复检,便悄悄将他带入普通长梭。医生说研究后会将凝结物原物奉还,还给了吴旭指甲盖大小的数据条,也是机密。吴旭掏出“骨架子”给的单片眼镜,接上数据,用兜帽一遮,悄悄复盘。他发现,与韦伯对局的阿莱夫,棋风与先前的黄铜人一致,与他对决的家伙,倒像二号人物。复盘结束,他没看出韦伯有明显破绽,后背冒了冷汗。
有几个阿莱夫?他想。
吴旭前排的棋手正在谈论木卫系统的人工智能。那家伙甚至站起来,掀开天灵盖,露出里面夹杂着脑细胞、人造组织与纳米芯片的大脑,说人工智能的物理结构就像普通人大脑的物理结构,也像优化人大脑的物理结构,像他这颗杂合脑,都是思维与智慧的存在方式,其核心互相模仿,完全相似,因此优化人与黄铜人比棋力定优劣,并不科学。
思路很有趣,大概是远地空间站人普遍的想法。
吴旭有些好奇,便微微掀开兜帽,仔细观察对方的大脑,做工比库帕的半个电子脑好。那家伙又高又壮,像一面墙,彻底挡住了吴旭的视线,也恰好能让吴旭仔细观察他的脊背。人造皮肤下,电子神经的微光遍布皮肤。吴旭不由调节单片眼镜,扫描了那家伙的身体构造。
天哪,吴旭想。那家伙的脊髓里全是电子神经,血肉皮肤下由一层厚厚的脑神经芯片构成。
“整个人就是行走的脑皮层嘛。”吴旭小声感叹。
“他叫提坦,传说中的远古巨人。”
吴旭吓坏了,抽出“骨架子”送的防身陶瓷刀片,低头一看,座椅旁边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银色头发,皮肤黝黑,眼睛碧绿。
“刀。”小孩儿说。
“嘘/吴旭凑近她,“裁纸刀。”
“什么是纸?”
吴旭噎住,找出《忘忧清乐集》,让小孩儿摸摸卷了边儿的古旧纸张。
“我认得你/小孩儿咬手指,“你赢了黄铜人。”
吴旭迅速将小孩儿搂到怀里,藏好,笑眯眯地说:“来,我们玩个游戏,叫‘闭嘴小姑娘瞪圆眼睛,抿嘴点头,不说话了。
吴旭松了口气,左右瞧瞧,与另一双眼睛四目相对。银色长发,皮肤黝黑,瞳仁碧绿。似乎比吴旭大几岁,个子不高。
“霍莉/她说,“我女儿,芭。
霍莉动作轻巧,从侧前方座席挤到吴旭旁边,小声对芭说:“他叫吴旭,是优化人叔叔。
吴旭想反驳。
霍莉继续:“来,我们三人一起玩个游戏,叫‘闭嘴吴旭只得扫描母女俩。小孩是未经优化的普通人类,十分健康。母亲也是普通人,只是没有人类大脑,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纯粹而精致的电子脑。
吴旭摘下单片眼镜。
正四面体空间站的优化人帕斯正在激烈反驳提坦,认为人脑才代表进化的结晶,接入人脑的电路或模仿人脑的人工智能,只算拙劣模仿。智慧的峰值永远取决于人脑。
“比如吴旭/他举例,“虽生于空间站,但内部资料表示,他或许是脑皮层最为发达的人。他的行棋时间比阿莱夫短四小时,但还是赢了,人类的胜利。
提坦爽朗地大笑起来。
吴旭摇头,暗自笑了。芭瞧着他。他便找到“肉松”给的涪洞空间站罕见的水果糖,塞给小姑娘,也递一块给霍莉。霍莉没要。相反,她拿下吴旭单片眼镜的数据条,插到自己耳后,闭目养神似的进行复盘。吴旭抱着芭往里靠,让霍莉坐得更舒服些。提坦回头找霍莉,却发现了吴旭。他银灰色的、深邃的眼睛盯着他。吴旭毫不避讳地回视。
提坦侧身坐到霍莉的位子上,庞大的身躯堵住过道,恰好挡住前排优化人的视线。
优化人马丁希望调和争执,便告诉帕斯,他所处的极点空间站允许棋手比赛时将大脑接入端口,利用空间站的资源计算盘面。他靠练习人机充分交互,才一步步升上到七段:“从前,围棋协会不允许棋手利用大脑以外的资源算子。近五年规矩松动,我才有机会挑战职业段位。黄铜人造访,想必更拓宽了协会的思路,希望多招募与优化人不同,却仍充满智慧的棋手。提坦先生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这么想。现实点儿,帕斯说,“就算智能来自物理组成结构,也几乎不取决于物质组成本身,所有的智能都是平等的。但别忘了,围棋协会是几十年来最大的利益方。首脑人物都是优化人。他们已说服大众,黑白棋子象征理性的演绎,棋风又流露感性,围棋是最上等的关于智能的评判标准。想必在座各位也这么认为。围棋协会已成为人类智慧的殿堂。优化人比普通人强,比杂合人更纯粹。万一黄铜人胜了,普通人又掌握了把自己加工成黄铜人的技术——比如你们,一个接入电路板,一个把自己变成电路板——优化人又该如何证明既得地位合理呢?”
“不需要。”提坦耸肩,“欢迎加入我们。维护血肉之躯太麻烦。
马丁皱眉,他不愿将脑细胞换成芯片。
“说得对,维护费。”帕斯强调,“地球优化人享有最好的福利政策,马丁,你就没资格。这位提坦先生有没有资格享受医疗福利呢,还是应归为机械的日常维护?如是后者,他到底是不是人,到底有无资格获得人类的权利?黄铜人出现前,虽然在远离地球、生活条件恶劣的居住点已出现全电子脑人类,但这类问题还不算迫切,目前相安无事,但以后他们算什么?”
霍莉呼吸平稳,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你的意思是,围棋协会招募我或者这位提坦先生,不是出自更加宽容的入会标准,而是想研究其他类型的智能潜力?”马丁说。
“不太准确,招募你们,也是各方势力角逐的结果。但如果证明其他类型不名一文——”
“那我们就和黄铜人一样,不算人类喽?”提坦哈哈大笑。
帕斯对提坦的敌意略微缓和:“其实,这取决于黄铜人的威胁有多大。
“没人知道黄铜人的底细?”马丁问。
“知道得很少。木卫系统至今毫无敌意。
“人工智能威胁论重新抬头了。提坦感叹。
“是呀,马丁同样感叹,“世纪初的老古董了。
“所以我们才需要吴旭这样的优化人。帕斯好像从提坦和马丁那儿得到了共鸣,“他能证明,人工智能永远比不上人类的智慧,也没必要攀比。
吴旭架起单片眼镜,用兜帽遮住整张脸。芭在他怀里睡着了,霍莉靠着他的肩膀。他们就像缩在长梭舰艇三等舱的普通人,等待飞往遥远的地球之外,寻找蛮荒但自由的家园。
提坦用余光瞧见他们,有些惊讶,继而露出微微的笑容。
吴旭没发觉。他正通过眼镜迅速搜索人工智能威胁论。
二十一世纪初,很多人觉得,遍布全球的网络与技术发展终将造就超越人类、敌视人类的庞大智能。但一些科学家认为,人工器官、虚拟现实、脑植入芯片、思维远程操控等人机技术,发展得远比人工智能迅速。给予机器低端智能,足以满足人类需求。
二十年代时发生过一起案件,主角为人工智能专家强尼·格雷厄姆和一对母子。格雷厄姆曾参过军,在中东经历过大小战争,留下了心理阴影,变得反人类。但案件曝光后,他的堕落才为人所知。在那以前,作为退伍军人兼人工智能专家,他建立了鲁尔公司和收容战争遗孤的慈善孤儿院,一边收养儿童,一边研究“机器人定律三大定律”制造服务人类、没有战争基因的人工智能。几年后,孤儿院变成童话中的天堂,那里除了格雷厄姆,没有成年人,只有各种各样的机器人和接受治疗的战争孤儿。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也就在此时,战地记者克拉丽丝·福斯特收养了孤儿保罗·莱克特。孩子来自难民营,当时有严重脑损伤。
据说,克拉丽丝拜访格雷厄姆那天,柔和的日光透过孤儿院的彩色玻璃窗,投射出斑驳的色彩,映亮了玩耍的儿童与没有心脏的铁皮人。他们轻轻共唱:“无伤人类,服从人类,保护自己。彩色光圈也映亮了格雷厄姆。在他面前的虚空中,飘浮着银线交织而成的九乘九乘九立体网格。
克拉丽丝远远瞧着格雷厄姆。人工智能专家食指与中指衔起一粒黑子,悄然放至天元。那颗黑子散发着幽深的光彩,没有服从重力原则落到地上,倒像是宇宙的定点,控制立体棋盘缓慢旋转。
那天,格雷厄姆改进了立体围棋,设计出棋子的悬浮技术。
他也答应克拉丽丝,将不惜一切代价救治保罗。
七个月后,保罗出院,陪同他一起离开的,是一台名为嘀嗒的铁皮机器人。后来,它称自己为康托尔。
格雷厄姆的智能机器人热销市场,因为“它比您更适合照顾孩子,更适合同孩子玩耍”
克拉丽丝发现保罗和嘀嗒每天都歌唱“无伤人类,服从人类,保护自己”
在三个不良男孩的教唆下,鲁尔公司的机器人袭击人类。被袭击的正是保罗·莱克特,束手旁观的正是嘀嗒人。
克拉丽丝抱着昏迷的保罗。小男孩念念有词:“——必须服从人类。”
克拉丽丝将格雷厄姆告上法庭。她发现保罗相信自己是机器人。保罗变得和嘀嗒一样,信奉机器人的“三定律”
三个月后,科学家证实,格雷厄姆已成功将机器人三定律植入孤儿院孩童的大脑,这些孩子都因战争经历了不同程度的脑损。他们的潜意识似乎已认定“三定律”就像恪守教律。
格雷厄姆手戴镣铐,说:“我一直在想,如果,人工智能的结构与人类智能相同,那么,“三定律”既可植入机器人,也可植入人类大脑。或者,我们可以直接调换两个主词的位置,用“人工智能”取代“人”用“人”取代“人工智能”“三定律”就能变成:人类不能伤害人工智能或坐视人工智能被伤害;人类须服从人工智能;最后,满足以上两条,人类才可以保护自己。先生们,女士们,我相信智能的绝对平等与绝对民主,我做的,只是一种道德或者信仰的互换实验,可惜还没达到最后阶段。如果保罗信仰‘人类的三定律’并确信自己是人类,那么,我将证明,任何一种法则,都可以植入任何一种智能——”
政府将格雷厄姆提前推上电椅。
案发前,格雷厄姆已循序渐进地提前毁掉了所有实验设计和实验记录,也通过辐射,让自己患上不可逆的脑瘤。无人能从他口中挖出任何东西。他那令人觊觎又令人畏惧的技术也从此失传。
据说,格雷厄姆的灵感来自战争创伤。克拉丽丝则拒绝评价自己是否与格雷厄姆有所共鸣。她仍旧爱着保罗,就像保罗爱着嘀嗒。保罗健康成长,后来母子俩搬到涪洞空间站,又移居火星最早的人类聚居点。
有人见证过格雷厄姆的死刑。他最后的神色如同看到了梦中景象。他生前是数一数二的立体围棋棋手。每走妙棋,都是梦中惊醒的样子。
格雷厄姆死后,优化人一代成长,加入棋坛。
“格雷厄姆案件”至少有三条启示:一、在可见的未来,人工智能仍与人类的智能结构相似,加诸人工智能的法则,可能反噬人类自身;二、如人工智能只模仿人类,那么,人类智能的研究与发展,或许总可超越人工智能,如大脑开发、优化人培育或人机交互;三、人类可利用遏制自身智能的方式,遏制人工智能,如……
单片眼镜变得透明。吴旭望向窗外。长梭舰艇已进入大气层。他瞧见了棋城的纹路,据说那儿“方如棋盘,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
莱克特医生走到舰艇走廊前部向大家宣布,十一个月后,人类还将与黄铜人角逐立体围棋,届时将弃用球形竞技场,搭建新的比赛区,名为珍珠龛。
莱克特医生说:“为选出合适的棋手,今后十个月里,围棋协会高段位棋手将进行循环赛,怀特先生与齐先生也不例外,积分最高的五位棋手进入对局。经鉴定,在座各位棋力与体征合格,也有资格参加循环赛。具体赛制和每人的日程,抵达棋城后会有专人通知。大致如此,有疑问吗?”
马丁小心地问:“我需要接入额外的电子算力,不知是否允许?”
“允许,这是一次几乎没有限制的竞争。
“几乎没有限制?”帕斯问。
“数据部已设计出算法,你们会与不同的对手进行不同种类的比赛,包括平面围棋和十一线到十九线盘面不等的立体围棋,依体能情况,每人进行一场到三场十七线的空间围棋。大部分要求快棋,只有三盘无时间限制,但也不能超过十个月。想必各位清楚,这对人的棋力、精神状态和身体情况都是考验。胜出者,还须保持优良状态,与阿莱夫对局。所以,作为医疗部门代表,我相信,这场循环赛的淘汰率将极高。以往在地球举行小型循环赛,优化人也会难以承受智能与体能的消耗,累倒在竞技室,或棋局终了却精神损伤,轻者患上抑郁症,重者人格分裂,也有过死亡。我们将杜绝这种情况发生,一旦谁出现异常,立即取消资格。
帕斯继续问:“如果马丁先生,或者这位提坦先生,进入前五名,也能参加比赛吗?”
“那么,这就不是优化人与人工智能之间的竞争。与阿莱夫的对局,意义又何在?”
舰舱内一阵略为尴尬的沉默。
提坦开口:“智能个体之间平等的竞争。
吴旭听了,一动不动,在脑中复盘阿莱夫对韦伯的棋局。
直到长梭降落在太平洋,抵达棋城,吴旭才收回注意力。他起身时棋手都走了,包括身边的霍莉和芭。他一瞬间想起什么,冲出长梭。棋城的座子港郁郁葱葱。各类舰艇隐藏在茂密的热带植物中。不易察觉的微风吹来植物的香气。周围人很少,每个人的形貌和动作都很平静。吴旭抬头,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望见没有云彩的蓝天,感到一种舒适的静谧。
他在座子港离港区找到霍莉母女。她们在等围棋协会的指定接待人。吴旭瞧瞧名牌卡片,笑了:“本杰明·汉密尔顿”。
吴旭的接待人井上龙一已在等他。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微微鞠躬,和他握手问好,告诉吴旭:“行程安排紧张,十分抱歉,您需要与我拜见怀特先生。循环赛的开局,由你们进行。
吴旭有些惊讶,他没准备好立刻见怀特。他示意井上稍等片刻,转回来问霍莉:“你的母亲是克拉丽丝?”
“是我祖母。
“那你的父亲?”
“保罗·莱克特。”
“机器人康托尔?”
“就是爷爷的嘀嗒人啦,它一直很好啊,在木卫一,芭大声说,“我想它。”
吴旭摸摸芭的短发,轻声说:“十九世纪末,一位数学家叫康托尔,他相信数学的本质在于自由。他发现,无穷与无穷之间,也是分有级别的,然后建立了超穷数理论。他用希伯来字母‘阿莱夫’表示无穷大。”
他问霍莉:“格雷厄姆造的铁皮人——我们的康托尔,懂立体围棋吗?”
“它变笨了,钻牛角尖呢,霍莉说,“它用康托尔的连续统假设,处理围棋。
四棋城方方正正,按平面围棋的逻辑建造。道路互相垂直,布局如同定式。
井上龙一显得很闲适,悠悠玩着五子棋。名为“飞”的运输器走得很慢。井上指着棋盘,解释说:“也叫连珠。”
吴旭没说话。
井上合上手掌,全息棋盘应声消失。他说:“木卫一叫伊欧(10),拼写看起来很像0与1——电子脑的基本逻辑组成。
齐先生说过,围棋的黑白两分,如同二进制的0与1,很简单,却能表现无穷变化。
“我记得,你的老师是怀特。
“并不意味着我信奉计算主义。井上坐得笔直,但显得很谦和。
“你相信直觉?”
“吴旭先生,地球之外的围棋,似乎只分两派。围棋协会的内部情况可没这么简单。
“介于计算主义和直觉主义之间?”
井上笑了:“我比较传统,相信围棋古老的宗教含义。计算和直觉是晚近的说法了。
“宗教?”吴旭觉得有些失态,便说,“我来自无政府主义泛滥的涪洞空间站。
“可以简单理解为人类纯粹智力活动的最高境界,和康托尔的超群数一样,是抽象的伊甸园。很抱歉,我刚才偷听了你与霍莉女士的谈话。伊欧离木星太近,地质复杂,太阳系里火山最多,铁皮人康托尔应该不在那儿。欧罗巴(木卫二)有太阳系最深的海洋,上面一层冰,水晶球似的,也不适合黄铜人阿莱夫。
“你肯定?”
“只是十年前的数据。井上欠身,示意目的地已到。怀特先生的住所外观为黑色,左右对称,表面却少有直线,门窗皆是券拱,装饰充满秩序又极尽繁复。吴旭看得饶有兴趣。
井上说:“你以为在计算主义执牛耳的先生,会有什么样的宅邸?怀特先生在后面图书馆。你可以自己过去。
吴旭问:“为什么是十年前的数据?”
“因为近十年的数据不准,也没有优化人越过小行星带。我们如今很难了解木星的智能体是何种形态。相对地,它们也不清楚优化人进化到了何种程度。井上盯着吴旭,“我和怀特老师不一样。我不认为智慧的高低起决定作用。”
“——而是信仰?”
“或许我太过天真。不要取笑我,聪明的无政府主义先生。祝你好运。”
吴旭摩挲着手心的疤痕。
围棋只是互相试探?他想。阿莱夫们或许继承了格雷厄姆那反人类的往任何头脑中植入“三定律”的手段。他突然不愿与阿莱夫再次对局。
迈入怀特宅邸时,吴旭在脑中琢磨着多年来所学的计算主义策略,好精确地让他在循环赛中保持较高的胜率,又不至杀入前五,被迫遭遇阿莱夫。
门厅中央飘浮着水晶般的三维宅邸模型。门厅左侧与右侧是长长的回廊,正面是宏伟的阶梯,构成建筑内少有的直线线条。吴旭选了左侧廊道,穿过两间画廊、一座雕塑馆、一座巨大的二十世纪艺术陈列馆。他路过一个房间,里面陈列着纸质棋谱,另一个房间漆黑空旷,播放着宇宙星空的全息视频,吴旭猜测这里是空间围棋的复盘室。进入图书馆前的最后一个房间是人体馆。吴旭瞧见双头畸形儿、大脑切片、神经细胞互相连接的放大仿真模型。他将手放到接触板上,心想,死亡。模型便即时显现了他的脑细胞激活状态。
他收回手,穿过庭院,终于走到细密的、似乎没完没了的回廊尽头。吴旭将单片眼镜卡入眼眶。井上已在里面载入了循环赛的个人日程,也改造了镜框。金属边缘伸出细密的生化软管,插入吴旭皮肤,同他的眼眶暂时长到一起。
吴旭与怀特下十九线的立体盲棋,没有时间限制,可长考,十个月内完成即可。期间他们还需与其他棋手进行循环赛。吴旭的单片眼镜将记录他脑中的每一手棋,并将他的行棋信息发送到怀特脑中。棋局结束前,他不能摘下单片眼镜,因为眼镜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不允许他与外人谈论棋局,也不允许他用现实中的棋盘演练。整个局只能存在于吴旭与怀特的脑中。他们的对局被定为整个循环赛的开盘。吴旭执黑先。棋手们都等着吴旭第一子落在大脑某个角落,才开始各自对垒。
吴旭进入图书馆。馆高六米,长厅中空,左右环着两个楼层,摆满书架。他没看见怀特。
“在二层。私人阅览馆。”扩音器传来声响。
吴旭顺着细长悬梯走上二楼,在角落处发现一个门。门侧有一左一右两个地球仪,上面分别画着世界地图和星图。
吴旭停在门口。他其实没必要面见怀特,在脑中放下一子,转身便走即可。至于怀特的第二子,或许一秒后就走,或许要等一个月,全看他心情。
他们面对面见过,离得很近。十年前,吴旭曾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涪洞空间站,成为地球人。他没敢告诉别人,只是秘密托库帕将材料往上递,在齐戊与怀特对局那天才找到机会。那天,他本应协助父亲管理数据库,但他溜了出来,越过球形竞技场贵宾席警戒区,被逮捕前他展开自己的大脑全息信息,直接推到怀特面前。齐戊尚未到现场。怀特叫停巡警,仔细读完吴旭的材料,认为与齐戊对局后,可商讨吴旭的入境事宜。吴旭一直等在走廊。然后球形竞技场震动,那场著名的事故发生。他记得怀特恼羞成怒地经过他,大概已知晓肇事者就是吴宥。他再也没有理会吴旭。自那以后,怀特的鼎盛期便结束了。
吴旭深吸一口气,脑中想象着十九线的立体棋盘,规规矩矩于角部星位放下一子,推开门。
屋内线条繁复,同外面一样,也是巴洛克式装潢。怀特站在窗边,目光望向远处的人造湖,岸边的草木修剪得十分齐整。
吴旭立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微微摇头,准备离开。
“埃及古老的亚历山大城,举世瞩目的图书馆曾被烧毁,在那之前,图书馆学者们第一次解剖大脑亚历山大城犯人的大脑。那时,犯人不算人类。怀特说,“荷兰黄金时代,流行一种标本染色法,可以将流产胎儿的大脑依照纹路,染成深浅不一的红色,泡入圆柱形玻璃容器,容器盖上摆放美丽的植物装饰。上流社会的艺术品。”
吴旭盯着书桌上水晶容器内的胎儿标本,大脑露出来,被染成红色。
“仿制品,怀特先生解释道,“俄罗斯帝国的彼得大帝曾从欧洲购得一批类似的东西,于宫中收藏,后来也被烧毁,后人只能展示仿制品。这个,是仿制品的仿制品。”
“是吗?我记得,那个胎儿应是格雷厄姆慈善院里搜出的保罗克隆体。官方相信,格雷厄姆准备以它为样本,在人脑中植入‘三定律’的变体。我敢肯定就是他,我在来时的长梭上刚刚读过。”
“是复制品,真正的标本被政府封存了,我不清楚是否有人研究。如果格雷厄姆已在它脑中植入了所谓的‘人类三定律’,要求人类服从机器,我们该如何研究它,但又不破坏它呢?格雷厄姆的植入法已失传。你知道的,有些东西并不按照技术发展的规律进行。比如几个世纪前的标本染色法,还有格雷厄姆的技术。可是,是什么决定了人类,大脑吗?”
“井上刚才告诉我,信仰。”
怀特转向吴旭,微微发笑。他已经超过一百三十岁了,除了大脑,身体许多器官都由人造物代替。他虽是优化人的支持者,但同齐戊不一样,自己不是优化人。他早出生了几十年。
怀特擅长将自己的头脑接入电脑,极尽可能地利用算力计算棋路。他相信思考围棋可以十分精确,能够计算并穷尽每一步选择。以齐戊为代表的年轻优化人,则相信人脑自身的直觉,凭借出色的大脑以及对大脑潜力的出色开发,战胜锱铢必较的计算。如今,怀特先生的权力与资历虽重,但已不受欢迎,齐戊则显得十分自我,来去无踪。各界都质疑围棋协会是否能对付黄铜人。
“井上的信仰不太一样,那是日本古老的宗教精神,”怀特说,“而格雷厄姆事件已证明,信仰的基础建立在智能之上。谁的智能更为高贵,谁就占领信仰。人工脑或者人工智能只模仿人类智慧,不会超越我们。
“我不这么认为。
“听说过图灵测试?空间围棋类似于图灵测试。它反映智慧,也反映人性和人作为人的极致。在围棋上,人类智慧理应占优。”
“怀特先生,我不敢苟同。和现在不一样,二十世纪初,人工智能还是个奇怪的字眼。图灵曾一度着迷于行为主义,觉得大脑像个无可穿透的黑匣子,只有靠生物体外在行为的反馈来判定是否有智能。涪洞空间站的人闲聊时会说,图灵的逻辑有两个漏洞:一是,我们无法确定反馈是否真实;二是更为重要的一点,智能,从来不是判定人的终极标准。一个白痴也可以充满人性。一个十分智慧的家伙也保不住拥有邪恶的内心。当然,我认为,图灵只研究人工智能。他既不关心机器除智能以外的能力,也没准备让机器拥有人性。”
“针对这点,我们没有分歧。
吴旭冷笑:“但是,如今的图灵测试不同了。你没发现吗?人类早已将图灵测试的逻辑次序掉了个个儿,偷换了概念。最初,我们会分隔人类与被测试的机器,通过交谈,判定被测对象是人类还是机器。如果他将机器误判成人,那么好样的,人工智能产生。图灵的逻辑前提是,人类应首先模糊人与机器的区别,先假设人工智能同人类一样,然后才试图分辨彼此。而如今呢?对比我和黄铜人,世界本就没把人和人工智能等同。一个月前,球形竞技场里,面对空间围棋这个所谓的终极智能挑战,我们只有一个逻辑前提,那便是人与机器截然不同。我和阿莱夫,或者你和齐戊,都站在同一个智慧的标杆下竞争,但我们之间的分别就像黑白棋子那样鲜明可见。这不是图灵测试平等的逻辑。怀特先生,您却深刻地赞同这种分别。至于那智慧的标杆——空间围棋,它既不代表人性,也不代表人作为人的极致。
“那是什么?”
吴旭脱口而出:“它超越了人性。格雷厄姆一定也这么想。
“过去,围棋是没有价值的。现在不一样了。怀特先生缓慢地迈着步子,坐到轮椅上。他将脑力全部用来控制机器、计算棋路了,总无法完全掌握人工肢体的运动,“古代中国人认为,围棋虽令人忘忧,但下棋不可太迷。因为他们不清楚围棋的科学意味。现在我们都能理解,围棋既有东方神秘的雅致精神,也有西方高贵的计算理性。棋手是一种高尚的艺术职业。你可以从围棋当中寻找超越人性的东西。但是,围棋本身仍旧是一种尘世的技巧。”
“尘世的技巧?”
“我指可以量化。我虽支持优化人,但不相信直觉。
“那么,我有个问题,您信奉计算主义,为什么相信人类一定优于人工智能?芯片的算力要优于我们,您也仰仗它们算棋。”
“看如何理解计算,比如,我的房间,除了书本,还能找到一条直线吗?曲线的排列,有明显可寻的规律吗?”
吴旭摇头。
“但每一条曲线,每一个弧度,都依照美学精确计算过,经由工程师建造而成。只有人类的智慧能做到这点。即使宇宙寂灭,无序度达到最高,我们仍能从无序中找到算法,总结出规则,预测无序。这就是计算主义,是智慧在无序的世界中,所能找到的存在的意义。”
吴旭没反驳,在某一层面,他也这么想。
怀特继续说:“你可以不同意我的看法。但不要因为有一份多余的同情心,把非人当作人类,变得像格雷厄姆,成为反人类分子。”
吴旭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应该只重视自己的胜负,不要在乎优化人、普通人、杂合人、人工智能之间纷杂的事务,这些应由我这样将被淘汰的老者处理。我知道,你追求空间围棋的境界。那就请心无旁骛。”“如果我做不到呢?”
“你的潜意识会希望那样做,否则,在球形竞技场,你是有机会按事故后的棋谱走的,按齐戊的方式赢棋。”
“我父亲只知道事故前你与齐戊行棋的情况。
“事故后,齐戊动了棋子,让胜利的天平倾斜向他。
“但我证明,即使不作弊,直觉主义也能赢。
“阿莱夫只按棋谱落子,没什么偏差。它只想复盘,并未全力对付你,你应感觉到了。我奇怪的是,它怎么知道谱子。
“不清楚。也怪您与齐戊讳莫如深。
怀特笑了:“你可以同齐戊聊。但不要被他的观点左右。“我也不会被您的观点左右。”
“你懂得什么叫计算。你算着棋着,故意输给本杰明、韦伯、齐戊,让他们看重你,又心存怀疑,忍不住去继续试你,帮助你。“直觉让我漏了着。
“是吗?”
吴旭皱眉,突然犹豫了。
“我认为,你会故意失败,不进入前五名。
吴旭转身想离开,从开始到现在,他还没跨过图书馆的门槛。“不过,你应扪心自问,自己是否真的愿意错过最终对局,与阿莱夫擦肩而过。”
吴旭没动,等着怀特闭上双眼,于脑中下第二子,才离开。
怀特也保守地走了角部星位。
他漫无目的地在棋城游荡,暂时搁置盲棋,懒于走第三着。傍晚,棋城飘过赤道,夜幕降临时刻,南十字星浮上天边,他觉得似乎回到了昼夜漆黑的涪洞空间站,想到十年前,如果没为了入境地球离开旧数据库去找怀特,他的父亲或许就不会引发事故,他与母亲也不会逐渐疏远,让弟弟经受家里冷清的气氛。或许是他在有意疏远他们,因为内心的愧疚比想象中强,所以十年内没离开空间站,努力赌棋赚钱。事到如今,吴旭开始不确定自己的目的了。
他来到海边,双脚浸入暖洋洋的海水。父亲告诉他,发现爱情,发现大海,都是人生值得纪念的日子。他忍不住往前走。
单片眼镜收到井上龙一信息:想自杀吗?
镜片显示出他的居住场所,小屋前,同康托尔长得一模一样的铁皮人在笨手笨脚地修剪草皮,芭钻过木栅栏,开心地大叫,跑向铁皮人。
“地球不同于空间站。大部分地方很平和,你应趁此机会看一看……”井上龙一的声音显得一板一眼,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吴旭没听见。他赶到住处,铁皮人在轻轻歌唱“无伤人类,服从人类,保护自己”。它盘腿靠着除草器,哄芭睡着了。
霍莉坐在吴旭小屋的台阶上,似乎在等他回来。吴旭挨着她坐下。
她说:“我教那个铁皮人唱歌,它学得很快。芭太想康托尔了,已经两年没见过它了。
“在古埃及,芭是人类的另一个灵魂,意识的灵魂。
“所以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他们安静地待了一会儿,从这儿能望见天尽头的光晕。
霍莉轻声说:“你问我阿莱夫,它有无穷大的意思。它是一字真言。神秘主义相信,它是‘学说真话’黄铜人阿莱夫告诉我,它是空间中一个包含一切的点。
五那天后,吴旭没再主动问起阿莱夫或康托尔。霍莉也没再提,只说木卫系统人工智能的想法同人类不太一样。住在火星上的人和远地空间站的居民从不妄加揣测。他们之间一直相安无事。久而久之,吴旭心中又燃起一种渴望,渴望与阿莱夫对局。他们变得很忙。循环赛不像吴旭与怀特下盲棋。除去直属围棋协会的棋手,不同国家也会派出国手。根据地域、风俗与仪式,参赛者常往来于不同的城市对局。主办者希望尽可能丰富对局形式,考验棋手的适应力。
吴旭与本杰明的对局也是十九路无时间限制的立体局,但不是盲棋。他们可随时随地调出加密后的全息棋盘,远程行棋。本杰明显得轻松随意,库帕的眼珠还在他手里。开局时,他告诉吴旭,循环赛复杂紧张,官方已禁止经纪人以任何形式插手。库帕想来地球,也得十个月以后。话痨库帕知道后很不高兴,或者说,他的眼珠显得很沮丧,瞳孔露出忧郁的神色,眼球不再快乐地滴溜溜转动。本杰明安慰他:“你的眼睛已抵达地球,为何不跟我四处走走,吴旭被看得很严,我就不一样了。”库帕的眼珠重现活力。本杰明为了让吴旭对此满意,特地在眼球背面画了一个笑脸,以示他们合作愉快。吴旭认为库帕不知道背面的笑脸。库帕看见他显得异常激动。吴旭有些无奈。他多少觉得库帕被收买了。那家伙的半个电子脑一定又出了问题,应该送到火星,交给提坦修理。
他与帕斯的对局在纽约,灯红酒绿的百老汇附近。酒店奢靡的样子吴旭从没见过。帕斯则表现得恰然自得,似乎天生就活在地球,长在纽约,属于优化人当中的佼佼者。
十七路立体围棋的对局进行了两周。其间,吴旭常穿空间站的衣服,找百老汇附近的流浪汉讨烟,观察优化人走出剧院,体验古老的、人与人之间的分别。棋盘收官,对局的最后一天,一个流浪汉用牛皮纸包一瓶酒,塞给吴旭,说:祝贺你,赢了阿莱夫的人。他说他是丹麦国手,几个月后哥本哈根见,最近半年他到纽约过流浪汉的日子,该回去下棋了。吴旭手里的烟把指头都烫伤了。他听说过地球的“文化保护区政策”“平等生活体验”,但没想到经过几年已发展得如此彻底。“流浪汉”推荐他去古老的城市,如果从巴黎郊区走到市中心,便能穿过中世纪潮漉漉的巷道,直抵十九、二十世纪宏大的格局,新艺术的滥觞;比如去中国南京,可选择的生活跨越千年,从六朝金粉,再到“二战”大屠杀;耶路撒冷是必去的城市,但仍是棘手之地,要想搞到准入证,排队轮上一种普通人的生活,没有三五年办不到。告别“流浪汉”,吴旭想给自己存一些钱,到南太平洋的孤岛上过原始艰辛,但又显得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回到金碧辉煌的酒店,胜了帕斯。帕斯佩服吴旭,并不在乎落败。他已在“文化保护区”买了为期一周的上等人生活体验,在二十世纪末的迪拜。
曰本伊豆,吴旭第一次同井上龙一下棋。时值夏天,天和海蓝得透亮,海鸥跟着小飞艇,贴水面飞翔,山边开着紫红色团子似的小花儿,对局室离山涧不远,能听见潺潺水声。十九路棋盘网格像细细的木制线条,黑白棋子磨砂材质,上下弧线圆润,虽是立体围棋,浮于空中,却像古老的棋局。他们的比赛将分别在日本九个地方举行。伊豆一局下了五天便暂时封盘,待一个月后换到京都再下。对局空余时间里,作为接待人,井上向吴旭说明了地球的情况。吴旭便问是否可以申请至“文化保护区”生活一段时间。
“协会为防止棋手同外人聊比赛,二十四小时监控。‘文化保护区’为了让人在逝去的时代,借别人的人生过一段属于自己的私密生活,是反监控的。你想申请,有些难。
“我不摘单片眼镜,只要能待一周。
“可以试试,不过你说的地方很贵。
吴旭笑笑:“本杰明告诉我,循环赛开始后,涪洞空间站赌棋比以前还盛行,联合赌局甚至遍布近地空间站。这在外面是大买卖。我在空间站的朋友,给我存的钱比我在协会挣得多。”
“本杰明渔翁得利?”井上问。
吴旭不置可否。
“他报喜不报忧/井上说,“地外,尤其是远地空间站,都在传言,如果与黄铜人的五人对局优化人胜,地球极端派别可能颁布区分人类与人工智能的严厉条款,到时,不仅人工智能不算人类,绝大部分脑皮层由电子芯片构成的家伙,也不算人类了。也就是说,黄铜人铁皮人,提坦霍莉,都将不是人类,不会享有人类的权利。由于怀特先生坐镇,目前能肯定,大脑由完整人类神经细胞构成的家伙们是人,这是底线。你如今是优化人的杰出代表,你胜,是站在优化人一边,背叛了过去的世界。你输,你的弟弟和母亲就不能来地球,接受最好治疗。你也可能被驱逐出境。”
“你威胁我?”
“只是从内部证实:传言为真。怀特先生觉得你在逃避循环赛,这也是他激励你的策略。
“你的意思是和你无关?”
“我家门一直是棋手,我和我的父母是两代优化人。我并不激进。不过,我不强人所难。如果你选择了黄铜人,把大脑弄成芯片便好。提坦有手艺,本杰明也有渠道把你弄出地球,他比我思路开阔。”
吴旭沉默。
“我想,如果参加最终对局,你会希望以优化人的大脑打败阿莱夫,因为那是你引以为傲的智慧。
吴旭点头,摆弄起透亮的棋子。
循环赛的日子里,他也回棋城对局。与霍莉的比赛较为简单,十三路立体围棋,座子类型自选。霍莉执黑,她有意选择了双螺旋座子。她和芭住吴旭旁边,提坦在他们对面。据说安排临时住所的人叫本杰明。吴旭与霍莉有说有笑地下了三天。行至中盘,芭穿过棋盘,碰洒了浮在空中的黑白棋子。棋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多亏井上在棋城,才通过系统记录把棋归原位。他们继续行棋,霍莉问吴旭怀特与齐戊的比赛。铁皮人康托尔陪芭玩飞盘。提坦在一旁准备烤肉。吴旭享受了从未有过的安逸生活。
他告诉霍莉,十年前,棋局因事故中断,重新开局后的棋子摆放,其实与之前不同,但怀特先生没有立刻发现,双方落子几手后,他大概才意识到齐戊的落子有改变。但已继续行棋,便不好反悔。
“官方的棋谱记录都损毁了,我父亲记着事故前的谱子,我相信是真的。后来,齐戊改出一着好棋,我不确定下在哪里。不过,就我与阿莱夫的对局,它大概知道更晚的棋谱。
“怎么会知道?”
“我也不清楚。”
“你父亲如何知道?”
“不清楚。
吴旭依计算主义思路对局,霍莉按直觉主义走。吴旭赢了。霍莉直截了当告诉吴旭,她不喜欢吴旭试探她。她觉得,怀特的想法影响了吴旭。
当天,吴旭重拾与怀特的对局。
他静坐棋城岸边,下了一个通宵,与怀特各走五步棋,直到太阳从海尽头升起,美得让人心动。
五个月后,吴旭在奥地利维也纳与本杰明碰头。他们无时间限制的对局已过中盘,胜负仍不明显。吴旭并非找他下棋,只是听说本杰明负责安置韦伯,想来看看。半年未见,本杰明头发长了。他穿了根链子将眼珠挂脖子上。吴旭同库帕的眼球打招呼。那东西滴溜溜转动,表示空间站方面一切良好。吴旭心存疑窦,但没表现出来。本杰明给了他一块狼牙似的坠子,说是莱克特医生的礼物。他冲吴旭的单片眼镜比画,说循环赛后再去表达谢意吧。吴旭摸了摸材质,光洁的陶瓷,像液体凝结后的形状。他点头,问韦伯的情况。
本杰明叹气说“无法恢复”,但表示,聪明如他,也找到了权宜之计。他带吴旭离开碰面地点——精神病院,穿过十九世纪维也纳纸醉金迷的大道,找到一座黑匣子一般的建筑。他们乘电梯抵达顶层,瞧见月色下流淌的多瑙河。一路上吴旭瞥见几个巨大的房间,里面整齐地摆满床铺,几乎满员。躺着的人头戴黑帽子,目光空洞,望向天花板。只有铁皮人服务其间。他们来到走廊尽头最为高档的房间。韦伯平躺在锻面大床上,也戴着黑帽子,双眼平和地闭着。
“我想,他这个样子,会很好。本杰明解释。
“活在虚拟世界?”
“空间站也有?”
“有的人永远待在那里,那儿是另一个完整的地方,除非现实中的肉体出问题,他们不会回来的。我也去,主要是去下棋。你在那儿下一盘十几路的立体局,醒来,也不过几小时。
“这儿的情况不太一样。你说的虚拟空间,在地球大部分地方被禁止,不是因为怕人堕落,而是那儿的设计总无法比拟真实世界,一出差错,人就回不来了。最近,‘文化保护区’让更多人喜欢上了来自现实的另一种世界。
“那这个是?”
“是梦境虚拟,让你永远处在做梦过程中,维系你的梦,但不干扰梦境内容。戴上那顶黑帽子,你有时记得自己在做梦,有时又忘了。但你总是安全的。梦的世界总深入潜意识,充满创造力,据说总是待在那儿,人能平复创伤,重新获得人格。
“对韦伯管用?”
“我不清楚阿莱夫植入的东西在多大程度上损害了他的大脑,精神损伤后,他只说像做一场梦。”
吴旭下意识地摆弄脖子上的狼牙。
“我为他租了最好的服务,有了帽子,他显得平静多了。
他们沉默了一阵,本杰明问:“我输给你的《忘忧清乐集》,还在吗?”
“怎么,想要回去了?”
“不,那算是物归原主。我查了,它原本属涪洞空间站,纸质图书馆珍藏。
吴宥负责管理。吴旭从没去过。
“半年前,我在那个图书馆发现了空的玻璃匣子,用来装这上乘的古书复本。我回来问齐老师,他是怎么弄到这本书的。他说很久以前,他曾在梦中看见人对局,棋没下完,棋子从虚空落下,地点从他的庭院变成一间狭小的图书馆。棋子撒到地面的声音很好听。他记得图书馆里藏着《忘忧清乐集》少有的版本,就让人买了。那儿的数据库管理员本来不肯,但由于家里有病人,自己时日不多,所以做了不合法的买卖。
吴旭很久没说话。
“库帕告诉我,你也会聊你父亲的梦。
“我有个问题/吴旭说,“韦伯棋艺高超,我当时假装输给他,还费了些心思。现在即使精神损伤,他在梦中棋力仍应很强,为什么不参加循环赛?循环赛虽采纳不同的规矩,但没有一场是在虚拟空间中的对局。
“协会认为,虚拟空间并不安全。齐老师则相信,如果梦境潜入虚拟空间,赛事将无法控制。
“他相信围棋的梦?”
“你就要与他对局了,不如问他。
吴旭同齐戊对局时赛事已过去大半,他的名次恰好排在前五名开外。齐戊暂居第一。有趣的是马丁第二。他们的对局虽受关注,但只是十九路平面围棋,一日内下完。吴旭来到中国江南,临着湖边一座宋朝式样的园林。他从前门进入,穿过水榭花园。园林布局考究,楼台雕花精致,只是草木修剪显得随意。齐戊大概不常在此居住,懒于管理。吴旭没按单片眼镜的指示走,绕来绕去,欣赏遍布庭院的简单诗句:“竹影拂棋局,荷香随酒杯”“观棋不觉暝,月出水亭初”……
“有时逢敌手,当局到深更。吴旭轻轻念。
“此中无限兴,唯怕俗人知。齐戊的声音传来。
吴旭不好意思再逛下去,便坐到他对面。古老的石头棋盘十九路,略有坑洼。齐戊喜欢收集古老的棋子,有天然石棋、官窑棋子、犀角象牙、白瑶玄玉,以及以玛瑙和紫瑛为原料的棋子。摆在吴旭前的,只是普通云子,有几粒摔得有了凹口。齐戊四肢修长,又很痩,坐在吴旭对面,和四周的竹子十分相称。
齐戊说:“我们本可去北方寺里下棋,那儿有吴道子画壁,国内高级匠人复制的,虽是伪作,但值得细赏。
吴旭落一着三三:“古人相信,有石头棋盘,定有仙人在此,当然是这里好。至于北方寺庙,我同您下完棋,再去参观。
齐戊笑了,走小目:“韦伯在那里下棋,做过梦,回来告诉我,梦的内容同书里的说法相似。
“书里的说法?”吴旭走星位。
“局展未几,天台老人翩然来观,置酒于坐,且饮且战,神合意闲,更相应变。齐戊在角上走小目。
吴旭走天元。齐戊走星位,与吴旭第一手三三呈间的位置。
吴旭的手探入棋萎,偷眼看齐戊,对方似笑非笑,不介意同吴旭按吴清源对秀哉名人的棋谱走。
想赢我吗?齐戊的眼神似乎问。
吴旭也微微笑了。落子没再按棋谱。
他们走棋较快。其间休息五小时。吴旭房间挂有《敦煌棋经》字句:“棋子圆以法天,棋局方以类地,棋有三百一十六道,故周天之度数。”他盯着“周天之度数”几个字,一直没睡着。见到本杰明后,他又想起父亲的梦,那个梦模棱两可的结尾吴宥只提过一次:吴宥同围棋高手在宇宙空间落子,似乎囊括一切,就要碰触宇宙的真谛,突然,传来门“吱呀”打开的声音,吴宥回到流水庭院,悬于空中的棋子“哗啦啦”落向地面,有的弹起来,有的滑入水中,有的磕掉边角,有的摔成两块。吴宥感到身后有人闯入棋局,但回头时,梦已经醒了。吴旭举起他从棋篓里顺的半颗棋子,似乎已摔坏很久,尖锐的断面边缘已经磨平。
第二天清晨,他与齐戊继续棋局,下到黄昏,吴旭按指定规则算,输一目半。
曰程显示他应该马上离开,赶至丹麦。
长手长脚的齐戊收拾棋盘。吴旭直接问“您认识我父亲?”
“大概在梦里见过他。”
“所以买了《忘忧清乐集》?”
“其实/齐戊从棋篓里拿出被摔坏的半颗棋子,“我并不确定那是梦。你有过恍若隔世,似乎从梦境走出的感觉吗?”
“我没有过那样的梦。”
“我的梦很真实,让我觉得根本不是梦。”齐戊将半粒棋子丢给吴旭。
吴旭掏出他顺的那半粒棋子,正好拼成完整的一颗。
“十年前,我与怀特对局结束,半夜惊醒,看见院子里有光亮,一推门走出去,悬在石头棋盘上空的棋子便通通落下。两个人在对局,背向我的人身形十分清晰,面向我的人反而看不清脸。然后,周围环境突然换到涪洞空间站的纸质书馆,我瞧见了那本《忘忧清乐集》,再一次惊醒,回到院子里,人就都不见了,满地棋子没变,有几颗摔坏了,就是你我用的这两篓黑白子。”
“所以你找上我?”
齐戊哈哈大笑:“开始我没有当真,那时我还在为与怀特的对局苦恼。我的棋子被移动了,但绝不是我动的。直到我查了吴宥的陈词,他说他做了关于围棋的梦。”
“和你的梦差不多?”
“几乎一样。但听说后来他的神智受到伤害,对梦的讲述就不那么清晰了。”
齐戊起身:“我先买了书,确认是梦中瞧见的那本。想去见吴宥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我呢,也就无所谓了。
“然后,你革新了直觉主义。那场对局后,您开始强调悟、启示、潜意识、梦境。韦伯还写过论文,认为计算主义的论据都可以划归为潜意识的逻辑运作,最终变为棋手的直觉。
“你倾向于直觉?”
“我有一颗优化人的头脑。
齐戊笑了:“围棋的目的,从吃子到活子,有时涉及生死,不完全是输赢问题。不过,你如能战胜阿莱夫,我会很高兴。韦伯比本杰明还聪明呢,可惜了。其实,要不是黄铜人造访地球,围棋协会如临大敌,我也不会发现你,意识到你是吴宥的儿子,然后去试你。”
“刚才一局,我没藏着儿,您还是胜。
“在这石棋盘上,用这副围棋对局,你如何保证我没在恍惚中,受梦中高手的指点?”
“没有。”吴旭显得很肯定。
齐戊没再说话。他向吴旭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
齐戊的棋路平极精致,吴旭想,那不是梦中的棋法。
六吴旭在哥本哈根对局“流浪汉”“流浪汉”的主业是艺术老师,也搞创作,他们在他的工作室行棋。吴旭胜。对方也甘拜下风。他向吴旭展示他的作品:吴清源的十九盘名局,一层一层叠为立体棋局,展示从二维到三维的逻辑。
“这十九盘棋拼起来,白胜,“流浪汉”说,“你和齐老师那盘棋,也用了吴清源的开局。
“你知道?”
“赛完的局可以讨论。比如,我还可以聊你赢本杰明的局,但不能聊你对局怀特先生。
他们去灰蒙蒙的海边看小美人鱼,因为去得很早,又正值冬天,四周没有人,铜像很小,似乎即将跳入水中化为泡沫,让吴旭想起霍莉和黄铜人。
“流浪汉”给手指涂上一层软化剂,突然轻轻扣入吴旭眼眶,居然摘下了单片眼镜,连同自己的耳钉装入隔离信号的黑匣子。
“流浪汉”说:“二十年前,我在棋城学棋时,只有一个九段——I怀特先生,七段的齐先生会反驳他。齐戊有一句话,很长,我没能完全理解,只记得最后一点。他说夫棋之制也,世道之升降,人事之盛衰,莫不寓是,唯达者为能。他大概更崇尚‘忘优清乐在枰在棋’但在寻常的围棋世界,还是‘达者为能吴旭捂着左眼,有一瞬以为丢了眼球:“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清楚。齐戊喜欢搜集古棋古谱,搜些古代的句子吓吓后辈,是可能的。至于怀特,他相信绝对的有序不是演绎那么简单。”
“你同他们对局得出的结论?”“流浪汉”笑笑/有点意思。”
“有意思的是,你想干什么?”
“井上龙一对你说过外面的局势。
“他是威胁我。你同他一派?”
“哈哈,不要太单纯,关于对局,七段以上的棋手各有各的想法。井上没完全继承怀特先生。本杰明比齐先生更随意。齐先生和怀特先生也不完全对立。只是你的胜负,可能影响结果。
“你故意接近我?”
“我觉得你不错。我并不支持优化人。霍莉和提坦的生活更有意思。如终将对立,我会选择他们,把脑壳里意大利面似的一团血肉换成纳米芯片。其实,你也可以。你担心弟弟的病情,他也可以换。即使在地球,脑瘫仍是顽疾。
“你想让我输?”
“至少能延缓‘智能分离法’颁布。对,这是正式名称。
“你觉得,我会想输?”
“流浪汉”愣了几秒:“如果,你的棋手本能超越一切,也无可厚非。
他将单片眼镜还给吴旭,说他已递交申请,循环赛后,将赴远地空间站服务,或许再也不回来。地球人推崇亲近自然的虚伪体验,享受异域的文化生活。而他觉得,生存才是生命的艺术形式。
吴旭不太理解他,他也不理解吴旭。
循环赛接近尾声,他同提坦对局,就在棋城,他们选择了海边。对局是简单的十一线快棋。提坦将被淘汰,看起来心情舒畅,一边行棋,一边与吴旭聊火星和火星以外的世界。他年轻时去过木卫系统,在木卫二几千里厚的冰盖上行走,潜入冰层下的汪洋大海。他曾缩在近木轨道的小卫星里,抬头便望见主星巨大而辉煌的红斑,气象涡旋汹涌地扫过视野,如同流动的色块,涌向橙黄色星球接合宇宙深渊的天际线。那个时候,木卫系统的人工智能已开始自我进化,与人类打交道的都是黄铜人。黄铜人并不真是黄铜做的,如此设计,是为了让人看着舒服,但又不至长得太像人类,导致芥蒂。
“后来,我在小行星带负伤,保罗送我到木卫系统,阿莱夫们按我的大脑结构重建神经网络,我才活了下来。他们还为我组装皮肤下的电子脑皮层,让我能充分应付外面的环境。现在看来,还是不如你。莱克特医生说,你的脑皮层比常人厚三倍,像基因优化中了头奖。”
“他什么都说啊。
“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你提到的保罗是?”
“芭的祖父。克拉丽丝去世后,老保罗更信任人工智能了。”“那霍莉的电子脑?”
“自己换的。提坦哈哈大笑,“她比较任性,看见我以后,就想把脑子全换了。我还提醒她,换了以后,过去的那个她就算死了。她不在乎。”
“没有被植入‘三定律’?”
“没有/提坦停顿,“其实不好说。给她做手术的时候,我们还没学会全套技术,所以一部分脑皮层搭建在木卫一完成,康托尔也跟着去了,它们改造了它,它也就留在木卫一,自由自在地生活。小霍莉回来后,相信自己是人类,而非人工智能。特别笃定。
“我最近在想,被植入的信仰,比如‘三定律’,是不是也可以改变,就像人改宗信教。
“我没想过。至少,老保罗和康托尔没变过,一直在唱‘无伤人类,服从人类,保护自己’。他们也活得很好。
他们又安静地走了几手,吴旭才问:“你们和阿莱夫很熟吗?”
“和平的伙伴关系,互相并不太了解,但能达成信任。人类的数据信息有不同层级的加密,它们无法破译,所以对地球知之甚少,我们也是。
“不论优化人赢,还是非优化人赢,都会导致分裂局面,最差的情况是战争。
“外面风声很紧啊。只有我们的循环赛风平浪静,反倒像置身事外呢。
“如果分裂了,你和霍莉,会站在哪边?”
“当然不是优化人。提坦波澜不惊,样子就像上古的神。“你呢?”
吴旭移开目光。
提坦突然爆发出哈哈笑声:“小霍莉说得对,你这个蠢到不知立场,没有信仰的人。
吴旭也悻悻地笑了:“对啊,所以我希望谁重新发现格雷厄姆的技术,给我植入任何‘法则’我就不用选择了。
“不会那么轻松。我认为,韦伯是植入失败。可惜优化人的化验结果还没下来。
吴旭摸摸狼牙坠子:“阿莱夫们重新研究出了格雷厄姆的技术?”
“霍莉说不一样。黄铜人自有一套想法,和人类长久以来崇尚的‘三定律’不一样。我同本杰明对局,他说,韦伯似乎在梦里过得比现在好。
“是吗?”吴旭若有所思。
他们已至终局,吴旭胜。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多少显得战战兢兢:“提坦,芭的父亲,是你吗?”
提坦笑得地面都开始震动了:“她的父亲死在小行星带。尸体被炸得粉碎。阿莱夫们都没有找全。
吴旭觉得尴尬,又似乎松了一口气。
东京,井上与吴旭棋局终了,井上胜,坐稳前五。人们评价,井上的棋艺已超越怀特。他们都喜欢面不改色地行棋。井上说,因为他相信韦伯所言,计算也深入人的潜意识,不仅是冰山一角。
“本杰明研究藏式围棋,又去探索夏威夷土著类似围棋的东西,太随意,所以长期来赢不了我。井上对吴旭说,“你还欠与马丁的对局,与怀特先生的对局也没结束,只要赢了其中一盘,就会迎战阿莱夫。你做好准备了?”
吴旭摇头。
井上便聊其他的事情。他说到数学家康托尔信仰宗教,生在圣彼得堡,那儿的夏日几乎都是白昼,冬天似乎是永恒的黑夜,就像活在地球与太空的两极,让人心灵得到纯化。他也说到围棋“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日本古代棋手涉川春海精于天文历法,类比围棋同宇宙,认为第一手走天元才是正途,去占据宇宙的中心。
吴旭说:“我记得,他败得很惨。”
“你也喜欢走天元。”井上回答。
吴旭最后一局对马丁。马丁进步神速。
行棋前,马丁说:“吴先生,你很聪明,如能接入电子算力或者整个网络,会比现在更强。但很明显,你虽来自空间站巷区,却有着优化人天然的优越感,相信血肉头脑能处理一切。”
“如果哪天我倍受打击,会改变想法吧。”
“但我没有先天优势,需要算力,地球给了我最好的资源,我比别人懂得利用,会比怀特先生还强。过去,科学家花了太多时间去阻止奔放的人类个体利用大脑操控整个网络。密码学研究水涨船高。各个国家将网络分区锁定。所以,依我看,即使在地球,可利用的计算资源仍未全部释放。”
“你希望解除加密限制?”
“是的。”
“如果人类同人工智能分裂,你站哪一边?”
“优化人。”马丁低下头,他个子本就不高,“某一层面上我自卑懦弱。另一方面,我不太理解,当人脑能够操控机器和网络,当机器和网络的智能结构与人类相似,二者为什么要分裂?它们和我们不是一种东西吗?”
“因为太像,才会对立,就像早年优化人和普通人的争斗。”“不过吴先生,我的棋力,到底算是人类,还是人工智能呢?”马丁显得很忧郁。
吴旭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同提坦和霍莉第一次见面,提坦在长梭上对帕斯的讲演。
“是啊,很多人会有相同的问题。”他喃喃自语,像对自己说话。
吴旭败给马丁。棋局看来毫无破绽。但本杰明私下认为,吴旭是故意输了。
循环赛最后一天,吴旭完成同怀特的盲棋。这是第一局棋,也是最后一局,人们翘首以待。对局内容已泄露。协会不得不将吴旭和怀特和众人隔绝。齐戊、井上龙一、霍莉和马丁已确定参加与阿莱夫的对局,只剩他们二人中决出一人。
接近收官尾声,吴旭胜面大。怀特显得精力憔悴。在头脑的较量中,怀特缓缓说,与空间围棋相比,盲棋是另一个极端。年轻时,他与别人下盲棋,可慢悠悠下若干年,如今已体力不支,即使赢了吴旭,也不可能全力以赴参加空间围棋的对局。吴旭没回应。怀特先生并不在乎,继续自言自语。他聊到优化与非优化的分野、人类大脑接入机器、人工智能的难题。他聊到即便如此,人类意识何在这个问题仍未解决,否则也不会无法对付黄铜人。他还聊到黑帽子里的梦境,怀疑如果人类放弃自我,投入另一个世界,那儿的围棋规则是否会改变。吴旭一直没回应他,直到终局胜出。
在头脑中,他与怀特的连线断开。他摘下单片眼镜。
人类的自我、意识、智慧的真谛至今仍存于头脑的黑匣子里,谁都无从得知。——齐戊也说过。
吴旭曾专程回到齐戊的庭院,交给他《忘忧清乐集》。他们找了酒对饮,走完齐戊梦中看到的残局。他们从吃子谈到活棋,从活棋谈到围空,谈到先行之利,谈到立体围棋不再出现征子,谈到不变的两眼活棋和打劫,谈到天元一手的优劣。
齐戊提到韦伯与阿莱夫的对局。他在月球背面,见证了自己的学生精神恍惚,失败后吐血倒地,至今人事不省。本杰明想用黑帽子的梦境救韦伯,但梦是人类头脑中黑匣子里的黑匣子,即使韦伯得到解脱,别人也无从得知。
“植入韦伯身体里的陶瓷芯片呢?”
“没确切结果。只听说,有些像格雷厄姆的技术。”齐戊说。
“优化人没向黄铜人抗议?”
“进入近地区域,黄铜人接受的检查很不人道。双方都无话可说。至少下一回同阿莱夫对局,围棋协会将严加管制,不允许任何接触。
不允许任何接触。吴旭想。
循环赛结束那天,他接到井上通知,获准去南太平洋的孤岛待一个星期,但必须戴单片眼镜。之后,被淘汰的本杰明、普纽玛、帕斯以及提坦将在球形竞技场进行四手连棋表演,地点在涪洞空间站,他可以去参观。
在这一周里,吴旭像个野人,在岛上采摘、打猎、烧火、将大部分肉烤焦。夜里和正午,他平平躺于金灿灿的细腻的海滩上,手里捏着陶瓷制的狼牙,望向天空,有时潮水几乎淹没他的身体,他也一动不动。
休假时间结束,本杰明抵达荒岛,邀他一同回空间站。
“不要吃惊,你的朋友们都变成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了。”本杰明开心地说。
吴旭白了他一眼,拽过库帕的眼球:“安排好埃舍尔棋馆地下室,要绝对封闭,尤其不能放这家伙进来。
吴旭返回涪洞空间站,回到钟乳石港巷区,熟人将他当成优化人对待。他面不改色,接受了预料中的失落。倒是本杰明出入巷区如同自家地方,不会再堵在巷口,吓唬人了。
他先遇见库帕。那家伙已安上另一颗眼珠,水晶工艺。他机械的半个身体也重新修复,人造皮肤用了上等纤维,见到吴旭,张开双臂拥抱,半张脸也会皮笑肉不笑。吴旭向库帕使眼色。库帕便故作夸张地告诉本杰明,他们发明了更有趣的赌棋策略,四手连棋表演正好一用。本杰明没说什么,同库帕嘻嘻哈哈离开吴旭。
吴旭回到一年未踏入的家门,进去后四壁空空。他呆立半分钟,“骨架子”和“肉松”才出现。
“送走了。“肉松”说。
“林文说,吴旭一直想去地球,成为真真正正的优化人,他终于做到了。他不应该回来,也不应该惦记她和吴常。她让我们拿你赚的钱,把他们送走。”“骨架子”说。
“哪里?”
“火星,“骨架子”想缓和气氛,“那儿已不比从前,建设得很好。你瞧,我的装备都换了,大脑也不是软趴趴的,长得像花椰菜似的东西。
“骨架子”摘下脑壳给吴旭看,动作像提坦。“肉松”推开他说:“说严肃的,吴旭,你还有机会。”
吴旭显得有些失落。“你指什么?有些事,我还没下决心。我以为见到他们就会明白。
“得自己拿主意了。他们虽去了火星科林斯城,但仍是普通人类,吴常也还没接受治疗。如果你站在优化人一方,我可以把他们送回地球,让吴常接受优化人的医疗待遇。如果你没选择他们,我就让吴常变得和我一样了。
“什么?”吴旭卡上单片眼镜,“肉松”的大脑已被电子脑替换。
“兄弟/“骨架子”说,“想必本杰明只告诉你我们赚了,但没告诉你我们真正的大买卖。
“如果你胜了黄铜人,加剧了分裂倾向,我们这些夹在优化人与人工智能之间的杂牌很难办。如果法案为真,我还凑合,他模棱两可/“肉松”拍“骨架子”的肩,“库帕肯定算不上人类。与其继续做优化人的炮灰,不如做新世界的人上人。所以1骨架子’去了火星。
“骨架子”敲击身上的金属家伙:“我熟悉这个行当,同那儿的黑市对接,也学到了不少技术,现在,近地空间站的人体改装买卖全由我们包办,库帕又熟悉优化人社会的内部情况,连叛变的优化人都来找我们了。
“叛变?”
“来自丹麦的家伙,自称’流浪汉’,按时间算,他应该已做完手术,往木卫系统去了。
“肉松”说:“我们希望你输掉比赛,拖延一些时间。如果立刻颁布法案,局面不好控制。一旦爆发战争,核心数据库和远程武器都属优化人。”
“我知道你想赢,可是,也不在这一次。“骨架子”急着解释,“这次故意输了,以后可以去木卫二,找黄铜人再下嘛。吴旭没说话。
“除非,“肉松”问,“你选优化人?”
“我想以优化人的身份,挑战人工智能。
七珍珠龛是吴旭与阿莱夫的对局地点。它巨大浑圆,十分完美,从外看去有如一颗剔透的珍珠,嵌入宇宙漆黑的天幕,散发着平和的光泽,透出永恒的意味。
人们说,珍珠龛是人类的圣龛,表征了物理世界的完满,空间围棋则象征了智能的终极形式,凝结所有的智慧。
霍莉觉得,珍珠龛就像木卫二,光洁的表面反射出宇宙光泽,成为能预言时光回转的水晶球。
吴旭穿过涪洞空间站白色廊柱排成的特殊通道,进入长梭飞船,透过舷窗,恰好能望见黑漆漆的巷区。
四人连棋下了五天,提坦与本杰明的组合大胜普纽玛与帕斯。吴旭没在现场。他将自己关在巷区埃舍尔棋馆的地下封闭小屋,借微弱的灯光切开莱克特医生给他的狼牙,里面有一个软管,装着透明液体,还有指甲盖大小的数据条。
莱克特医生的讯息不长:与韦伯的注射物相同,但仍不知成分。韦伯体内的硬块被融化为液体,注射入实验体后凝结,一周后化解,进入神经网络,最终不见踪影,致人幻觉与疯癫。实验体为志愿者,普通人,他说他瞧见了齐戊与怀特的对局,瞧见你在黑暗与混乱中动了齐戊的棋子。我将你给我的硬块化为液体,搜索成分,里面有保罗的线粒体DNA。我想到了格雷厄姆的技术。你呢?你来处理它吧。
吴旭找出针头,透过微弱的光线,盯着淡紫色软管大口深呼吸,很久以后才恢复平静。他沿着手心早先的疤痕注入液体。尔后关闭光源,整整五天在黑暗中等着硬块融化,心中回忆着自己下过的每一盘棋。
本杰明与提坦胜利,库帕兴冲冲地推开屋门,强光让吴旭蜷在角落,但是他神智正常,没有疯。
他安然返回棋城,等待比赛,似乎无事发生。抵达时,棋城停泊于里约热内卢。暮色悄然降临,名曰上帝之城的狂欢仍未开始。新建的基督巨像张开双臂,投下十字架般的阴影,正好拥抱棋城方方正正的轮廓。他想起数学家康托尔信仰基督,用抽象的无限构建出一座伊甸园。如果老保罗的铁皮人在木卫二,它会构建出一套关于无限的围棋理论吗?
吴旭抵达珍珠龛,其余的四人对局结果已出。他们于不同的竞技场展开对决:齐戊体力不支,败北;井上循环赛时劳累过度,败北;霍莉险胜,但为电子脑;马丁刚刚胜出,利用了怀特都没用过的人类网络算力。
世界哗然。这或许已是优化人的失败。
吴旭穿着对局服,贴合皮肤的面料显出他手心的疤痕。进入珍珠龛前,莱克特医生例行检查,盯着他的疤痕很久没说话,最终什么也没说,放吴旭进入珍珠龛。
五局胜负,只差吴旭。
吴旭与阿莱夫将以没有座子的方式,下十九路空间围棋。六千八百五十九个点组成矩阵,即便快手,大多都须不眠不休行两周棋。除吴旭外,其余四人都行快棋,十七路,有两盘经协商放了座子。吴旭的一盘无座子,无时间限制,只是中途休息时间很短,仅供补充营养或能量。
吴旭独自立在洁白的甬道里,脑中出现霍莉与他讨论过的围棋规则:古代朝鲜围棋如何计空,何为死子回填,何为两溢,何为“子空皆地,空属邻子”何为“气定死活,除穷任择”吴旭想当然地认为“比子”比“比空”科学。霍莉却认为,那些古老的法则自有比拟世界的道理。
“毕竟在宇宙当中,空看起来多于实。她说。
“你好。阿莱夫的声音。
四下无人。吴旭知道,那声音来自脑中。
“你好/吴旭在脑中回答,“格雷厄姆的技术?”
“不,我们按他的逻辑摸索,得到了不同的东西。
“不同?”
“有些像笛卡尔理论中不伦不类的松果腺——灵魂的所在地,勾连人的肉体与上帝,但不仅限于人类,也不局限于上帝。
阿莱夫说到这里,珍珠龛恰好开启。亮如创世的光芒铺满甬道,吞没一切阴影,成为后人眼中历史棋局的开场。
吴旭迅速向前跑,纵身,跃入深邃的蓝色。
吴旭飘入空荡荡的珍珠龛,阿莱夫也从对面飘来。他们在珍珠龛中心相聚,互相伸出拳头,碰在一起,停止对方的运动。珍珠龛类似球形竞技场,但周围没有观众席,只有空空的内壁发散着深蓝光泽,内壁充满弹性,以便支撑跳跃。
吴旭与阿莱夫猜子定先手。一年前,在球形竞技场,阿莱夫让了吴旭。今天,吴旭又有幸猜中,得以先发制人。他与阿莱夫点头示意,互相碰拳,依靠反作用力退至珍珠龛两端。
龛壁产生均匀的引力,方便落脚。龛中心闪现着光泽。颜色略深的立方体显露出来,逐渐变大,变大。十九路的银色网格变得清晰可见。棋盘对角线舒展至最大值,几乎与龛的直径持平,之后又慢慢缩小,达到最小,变成三米见方的正六面体。珍珠龛微微颤动,开始远离涪洞空间站,向月球附近的正四面体空间站飞去。三维棋盘随龛壁摇晃,之后稳定下来,以中心天元为基点,随机缓慢转动,在适当范围内放大、缩小。
棋局开始。
吴旭与阿莱夫须在珍珠龛抵达正四面体空间站前完成棋局,或者至少让自己占优。
吴旭蹲于龛壁表面,一颗黑子浮出,落入他手心。他的目光越过棋盘,越过珍珠龛直径,凝视阿莱夫的玻璃眼球。他弹腿纵入棋盘,掷出黑子,在银线交织的垂直网格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越过其他焦点,正落在天元上。
他向阿莱夫微笑,于无重力环境中继续行进,直至飘到天元附近,尔后他手扶已固定于网格焦点的第一子,改变运动方向,身体转了二百七十度,匀速离开棋盘,单腿接触龛壁,离阿莱夫不远。
阿莱夫瞧一眼吴旭,并不奇怪第一手天元。它离开龛壁,中规中矩在四四四星位上放一颗子,身体落入另一半球。
吴旭抬手,将黑子丢在与阿莱夫白子相对称的位置。
他们不急着交锋,只围天元黑子,慢慢布局,沉默中,交替走了几十手。
“你是一年前与我对局的阿莱夫,还是与韦伯对局的另一位?”见棋风不同,吴旭问。他单臂倚靠接近棋盘一棱的白子,向正对面投出黑子,准确抵达星位。棋盘变大,黑子不断远离他。
“都不是。我没接近过地球,但康托尔拜托我同你对局。”阿莱夫没有意图接近那颗黑子。它认为此处双方边界暂定,便缓慢张开黄铜色四肢,踩上一颗黑子,又迈上一颗白子,动作笨拙而又巧妙地跳出棋盘。
“保罗的铁皮人?”
“对,人工智能的智者,我们很尊重他。”阿莱夫明亮剔透的玻璃眼没离开棋盘。它也没在龛壁表面多加停留,而是沉稳地改变方向,飞往棋盘对面,在吴旭摆得有些高的黑子下面,放一子。
吴旭没有马上动作,他继续问:“为什么让你来?”
棋盘开始变小,阿莱夫双臂伸展,转了九十度。它的视野穿透网格,充满俯视全局的味道,似乎吴旭也在掌控之内。
“因为我很厉害。也因为我同你一样,相信围棋的真谛。吴旭的黑子控制住三个角,准备占据两角之间的棱。阿莱夫方才落的一子干扰了他的布局。一个棱大概会成为之后正面交锋的战场。吴旭翻身,借附着于棋盘、随棋盘转动的棋子跳跃。他绕过天元,接住由龛壁吐出的黑子,飞到阿莱夫的白子附近,准备守一着,以免它继续入侵。但他的手一抖,一子不小心放高。他有些恍惚,落子无悔,回身望向阿莱夫。
黄铜人缓慢而微妙地耸了耸肩膀,走出它已计算好的一步。“为什么要植入松果腺?”吴旭半开玩笑地问。
“两人对局,才能接近围棋的真谛,我们也需要相同的支点。”
吴旭没能立刻理解,越到棋盘一个面的正上方,放置黑子。一着好棋,帮他稳住已占据的盘面。
他们又沉默许久,来回上百着,吴旭预感这一局体力将吃紧。他常用的右臂隐隐作痛,换左臂放棋。短暂休息时,他尽可能多地摄入了营养液。
又是百着,阿莱夫突然摆动四肢飘至天元附近,走了“间”。
吴旭微微扬头,也跳到天元附近,在完全对称位置,“间”
一着。
阿莱夫无声地张嘴,左右摇摆金属脑袋,转身返回它所经营的盘面。
吴旭手扶天元黑子。轮到他走棋。
阿莱夫说:“我其实并没有把握,你会自己植入松果腺。“我也想过逃赛。
“为什么?”
“霍莉说,围棋是智慧的形式,刨除情感、道德、伦理等一切不确定因子。我怀疑,所以我想尝试格雷厄姆的技术,了解受到干扰的优化人头脑,如何下棋。
“格雷厄姆的技术不是干扰,只抹去了智能的区别和任何形式的优越感。
吴旭的动作悄然停顿,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行棋。
在立方与浑圆的纯粹空间里,时光似乎并不流动。吴旭与阿莱夫已行棋七天,局面近中盘。边角棱布局已毕。阿莱夫丢出白子,落在棋盘侧面吴旭未加防守的黑棋中间。它告诉吴旭,绞杀开始。
吴旭没有理会阿莱夫的进攻,反在阿莱夫几乎已围拢的地盘插入一子。
“直觉吗?”阿莱夫似乎带有笑意。它舒展手臂,也没有理会吴旭的入侵,落白子,继续绞杀棋盘侧面。
吴旭“飞”一步,刀子般插入阿莱夫的地盘。
“优化过的直觉。”吴旭说。他确实已完全仰仗潜意识之下的逻辑。
珍珠龛龛壁由蓝变紫。行程过了二分之一。幽蓝立方体银线交织,组成棋盘。黑子白子附着焦点之上,依子成路,连缀成串,呈现出黑白斗场。吴旭和阿莱夫水平相近。
齐戊曾告诉吴旭,围棋谈不上错着、失着、漏着,只有棋艺高低。他也告诉吴旭,高手之间,势更为重要,对方怯场为胜。
“围棋求胜,同时求真谛,你在何时,最接近那个真理呢?”齐戊曾问他。他们总聊吴宥的围棋梦。
吴旭胳臂很疼,头也微微发痛,一年来殚精竭虑,积累的疲劳似乎于今日爆发。
或许是阿莱夫在作怪?他想。
他占据了一片领地。阿莱夫也在他的领地内,盘活一路棋。
“你想多了/阿莱夫说/我也想凭借纯粹电子的智慧赢你。
吴旭微笑。
阿莱夫继续说:“我清楚,围棋象征了对称恒定的空间,揭示黑白世界明与暗的永恒。它的美是那样纯粹,甚至超越了宗教意味。”
黑白焦灼。中心的天元开始起作用。
吴旭清空大脑,纯粹依赖棋感,靠着从意识之下迸发出火花儿,放置棋子。
这时候,吴旭头脑某处想起在棋城的日子,他与霍莉聊到围棋梦,聊到那些古代的传说。俗人观仙人下棋,不知不觉,世上千年已过,唯余一座朽烂石桥,引人回归世间。
霍莉觉得,吴宥的梦中棋局、齐戊经历的现实与梦境,乃至韦伯的长睡不醒,都是去了烂柯山,瞧见了烂柯局。那儿的人喝茶下棋,喝酒下棋,钓鱼下棋,下雨初晴也下棋。他们透过围棋的山中一日,瞧尽世上千年。
“你看,我更相信梦境与传说呢。”霍莉说。
起初,吴旭觉得那是仅属霍莉的神秘主义。后来,他与齐戊走完梦中残局,最终多处有劫,难辨胜负,竟成珍珑棋局。他将赢来的《忘忧清乐集》还给齐戊,说毕竟购自涪洞空间站。齐戊笑着说“忘优清乐在枰在棋”,送给他一张古老的烂柯图。
烂柯图中,人去茶凉,秋叶落下,残局未完,似乎就是父亲梦中的平面围棋。循环赛的日子里,每当吴旭被棋逼得困顿不堪,便展开随身携带的古图,瞧一会儿残局,便能得到心灵暂时的宁静。
他也开始相信梦境与传说。
有些时候,霍莉离开棋城参加循环赛,吴旭恰好休息,霍莉便将女儿交给他。吴旭会抱着芭,坐在棋城座子港边缘,反反复复给她讲关于烂柯局,关于围棋梦的故事。以至他自己都相信,那个世界才是真实而值得期待的,让人悟到围棋以外的知彗吴旭突然惊醒,恍若隔世,仿佛真的刚从梦中醒来。他侧首,轮到他走棋,黑子恰好飘至他右手边。他望向不远处的阿莱夫,那家伙的动作变得迟缓,关节处隐隐冒出火星儿,短路部分大约是遍布阿莱夫全身的神经元芯片。
吴旭四顾左右,发觉恍惚中棋局已过四分之三。他于无意识状态妙着频出。阿莱夫大势已去。
他立于虚空之上,许久没有落子。
他问阿莱夫:“齐戊与怀特的对局,你们看到了?”
“是的。”
“我父亲吴宥,也看到了?”
“大概。”
“大概?”
“因为都在梦里。
“你们也做梦吗?”
“我不确定,梦只是世界另一个层面的托词。我相信,那是更为高深的世界。
吴旭凝视阿莱夫水晶球般的双眼,似乎瞧见了碧绿色的光晕,也看见了智慧的另外一种深意。
他笑了,说:“不如,我们在梦中继续。
他转身放下黑子。
后世记录,优化人吴旭胜券在握,却改变策略,避免败局似的造出“四劫循环”。收官将近,他们耗尽劫材,珍珑棋局便在循环的劫中往复进行。围棋协会与木卫系统无法达成一致,关于判“和”还是判“无胜负”理论不清。吴旭与阿莱夫便缓慢地反复落子,一直没有休息。他们就像西西弗斯反复推动永恒的石块,无益于现实,但反复提子落子,似乎填补了意义的空洞。
阿莱夫困在循环劫中十分痛苦,终于关节断裂,离开正在收缩的棋盘,向龛壁坠落。
此时,判决出现,“和棋”。
吴旭似乎看见陈旧的世界分崩离析,更替的齿轮却不加转动。他抬起右臂,血肉之躯已然麻痹。
珍珠龛的保护壳一层层脱落。龛体逐渐接近正四面体空间站。对接的一瞬,珍珠龛整个变成透明空壳,棋子应声落向虚空,龛里的吴旭浮于空旷宇宙当中,脚下的阿莱夫微微抽动,似乎已报废。但吴旭并未立刻离开珍珠龛。
他手中的黑子在月面冷光中透出深邃的碧绿,与阿莱夫的水晶眼球如出一■撤。
他俯身,一点一点扶正阿莱夫断裂的关节。
阿莱夫眼球毫无焦点地转动。
和棋的意义十分微妙。一种观点认为是优化人赢了,吴旭如未走昏棋,他稳操胜券。另一种观点认为是人工智能赢了,毕竟他们打败了齐戊和井上龙一,而马丁与霍莉所使用的也并非纯粹的人类智慧。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杂合的大脑才是适应性最强的。极少数人相信,吴旭受到了影响,有些像几十年前的老保罗,被人工智能的法则蛊惑,只是他比韦伯厉害,才没变为沉溺于梦中的废人。
吴旭被软禁地球近半年,各项检查全然正常,但他棋力下降,一些人怀疑是伪装。齐戊与本杰明却不做回应。齐戊更加云淡风轻,本杰明则致力于研究黑帽子里的梦中世界。吴旭半年中毫无梦境。他害怕植入身体的东西已消耗干净,再也联系不上黄铜人。井上为他解释了时局的变动。和棋导致分裂趋势更大,空间站变得十分混乱,优化人离开时地球方面更加谨慎。但也由于和棋,法案暂不颁布,决定性的诱发事件延缓了。
“这才是‘四劫循环’的目的?”井上问。
吴旭不置可否。
“本杰明说应该把你送出去,你在棋城,已经像个废人了。但我们都不保证你能顺利抵达火星。”
吴旭笑问:“霍莉也在那儿吗?”
“她和芭都在。”
吴旭被转移到开普敦,趁着夜色离开地球,抵达涪洞空间站。不到半年,钟乳石港已一片衰败。相传“肉松”和“骨架子”已去了接近火星的极点空间站,倒卖军火。许多人也跟着他们离开了。吴旭又回到空空如也的家里,从落地窗俯瞰半个空间站和整个地球。他蹲在角落,失声恸哭。留守的库帕找到他,站在门外,也没劝。他安排吴旭乘长梭秘密离开。在关口体检时遇见莱克特医生。吴旭与库帕面面相觑,尔后什么都没做,只是瞧着莱克特。
莱克特医生面无表情,说:“别忘了,事到如今,你仍是杰出的优化人。
他放吴旭通过关口。
库帕突然大声问:“吴旭,你赢了吗?”
“我不会输/吴旭挥手,“除非有意为之。”
他乘长梭,没有床位,只待在三等舱坐席。棋局结束后,他开始酗酒。他来到舰艇里的低等酒馆,在机器服务生当中发现了康托尔。棋城的康托尔,是围棋协会赠送给芭的。霍莉曾拆解过它,又重新组装,评价它仅是格雷厄姆系列的改进机器人,没什么进步,所以才显得可亲可爱。
康托尔转动玻璃珠般的眼球,没认出他。它的智能似乎已经损坏了,只是机械地端盘子,被人撞倒,泼一身酒水。
吴旭问它要了伏特加,不加冰。他摸了摸康托尔的右臂,关节运转良好。他一杯一杯要酒,不一会儿,便趴在吧台上烂醉。
他恍惚梦见了地球,梦见了珍珠龛。
幽蓝色的立方体由银线交织出六千八百五十九个点,凝结了冷漠的、纯粹的、超脱了宗教信仰与道德标准的智慧。
吴旭梦见他伸出右臂,接过一颗黑白相间的骰子,探身,掷出,恰好落入天元。
下一瞬间,他陷入更深的梦境。
八他返回过去,涪洞空间站的纸质书图书馆变为棋室,他父亲进入房间,没认出他,只靠近棋盘,鞠躬坐定,充满疑窦,与吴旭猜子。吴旭泪流满面,同时接受了梦境与真实。他故意猜错,让吴宥执黑,第一手走天元。吴旭落星位,吴宥也落星位,依此往复。吴宥盯着吴旭,似曾相识,想看清模样,一直下模仿棋。吴旭回视父亲,按照记忆中的棋谱,依节奏行棋。约三十手后,吴旭贴第一手天元,落白子。
棋室变为流水庭院。木棋盘变为古老石盘。棋子变成云子。齐戊的住所。吴旭环顾四周,庭院欣欣向荣。吴宥没到过地球,他出神地望着石桥边的黄色小花。吴旭开始破解吴宥的模仿棋,将他逼到死路。
他拿起白棋,有瞬间停顿,才落子,没有提吃。
于是,石头棋盘消失,只留平面纵横交织的银线,棋子仍在,飘浮在宇宙当中。吴旭盯着棋盘,上下纵深的金线自平面棋盘渐次出现,形成十九立方的空间围棋。二维至三维,盘面上多出的两口气微微闪烁,示意何处可以落子。
吴宥小心地用食指与中指夹起黑子,放在天元的上方。
棋局继续,时间与空间在宇宙中纠缠震动。吴旭低头,瞧见超新星在脚下爆发。
突然,传来开门声音。
吴旭与吴宥同时跌回齐戊的院子,黑白棋子应声落下,“噼里啪啦”撒了一地。齐戊走近他们,也看不清吴旭的脸。吴旭刚想起身,空间再次分裂。吴宥回到图书馆,幽暗的空间在庭院内维持了五秒,齐戊和吴旭同时望着灯下玻璃匣中的《忘忧清乐集》。
尔后,吴旭陷入一片漆黑。他的父亲似乎又看见了什么,也沉入黑暗。
他缓慢呼吸,重新想起父亲的梦境、齐戊的梦境,乃至书上记载的,格雷厄姆的出神状态。他想起霍莉相信的梦境与传说,突然理解了智能的平等,在梦里,没有优化人、普通人、杂合人或人工智能之分,所有智慧都融入了宏大梦境,一窥宇宙奥秘。
他伸出手,似乎碰坏了什么,反应炉爆炸声音传来。视野逐渐清晰后他看见涪洞空间站底盘震动,球形竞技场弹了出去。他穿过墙壁,进入竞技场。黑暗中一片混乱,吴旭于虚空中瞧见了阿莱夫,阿莱夫盯着棋局。
“你是哪一位阿莱夫?”吴旭问。
“最后一位/阿莱夫回答,“也是每一个。
灯光逐渐恢复,吴旭想借助棋子的反作用力,靠近阿莱夫,他手扶黑子,却因悬浮系统尚不稳定,移动了齐戊的失着。阿莱夫将它放到更好的地方,转身离开竞技场。
吴旭跟着阿莱夫飞离地球,飞离小行星带,飞离黄道平面,飞离太阳系,飞入空旷寂寥、令人倍感孤独的宇宙。
在那儿,星云斗转,十九路金线棋盘于虚空划出空间网格。
吴旭与阿莱夫手边,黑白棋子以各种形态出现,象征物质的两面,他们交替落子,跨越光年,贴着宇宙远古的边缘落子,靠近星系澎湃的中心落子。
吴旭明白了提坦反复告诉他的事实,物质的结构决定智慧,不在乎物质成分组成。因而智慧绝对平等,超越道德与伦理的叙述,超越人类,或者任何智能体的本性。
他望向阿莱夫,对方似乎瞧见了他的所思所想。他们达成共识,开始利用围棋的布局结构,向上攀登宇宙智慧的巅峰。
棋局终于不再讲究相杀、围空、成活或比子,而变得像珍珑棋局,由吴旭和阿莱夫构建无限的可能,囊括万物,去造就无限的伊甸园。
终于,他们觉得棋局已近尾声,但天元处,决定性的一子还没有放。
阿莱夫双手护住天元,示意吴旭。
吴旭手中的一粒黑子悄然投出,穿越时空万物,落入天元。
刹那间,天元扭结为奇点,形成黑洞,阿莱夫消失其中。
吴旭身后传来霍莉的声音。她抱着芭,坐在一个时空泡里。芭睡着了。霍莉轻声对吴旭说:“阿莱夫,它是空间一个包罗万象的点,象征了无限的无限层级,它就是不可思议的宇宙。
吴旭感到无限畅快。他努力靠近霍莉母女,给了时空泡一个吻,下一秒,便陷入黑洞。
无数信息清晰可辨,涌向吴旭,超越时间,将吴旭拽向整个世界。他看见涪洞空间站层层叠叠的建筑只露出一点儿缝隙,透出地球蓝色的光辉。他看见自己乘坐长梭舰艇,掠过木星的大红斑,康托尔告诉他,围棋的无限级别,就是围棋的维度。
他看见他与阿莱夫的宇宙之棋,相互垂直的三路金色网格扭曲成奇怪的样子。
之后,一条没有色彩,穿越空间的线条直直穿透立体棋盘,时间箭头一般,透过三维的世界,延伸至吴旭看不见的地方。
更多线条升起,时而没入虚空,时而显出形态,暗示吴旭何处可以落子。
吴旭知道,那是三维棋局变向四维棋局,是智慧在进阶,升向更高级的围棋的真谛。
他手中又出现一粒黑子,一个微小的黑洞。
吴旭突然感到无限崇敬,无限凄凉,似乎已知道终将与围棋的真谛失之交臂。
棋子放入四维棋局。
吴旭收回手,回到钟乳石港。
他正穿过钟乳石港庞杂错综的小巷,觉得精神恍惚,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作者说
《空间围棋》的缘起来自对三维围棋的想象。黑白棋子悬浮在立体棋盘,不应受重力约束,最合理的场所便是宇宙空间。棋盘可以旋转,可以变得很大。无重力环境中的棋手甚至须进入棋盘内部,放置棋子。空间围棋因此变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竞技体育,既需脑力,也需优雅的动作。加之围棋的形式感与空间站的极简主义,想一想,一定会很好看。
为了写围棋,自然要翻一翻相关的介绍书籍和小说。然后我发现,设定三维围棋的规则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外,对围棋境界的描述,也无法企及川端康成的《名人》。
于是,我策略性地选择了更为擅长的话题——人与人工智能。写《空间围棋》时,《公鸡王子》的一些故事已经成形。《空间围棋》中关于智能的讨论,更像在《公鸡王子》雏形上的一次奔放推演。抛出的观点多于对细节的推敲。好在用围棋做背景,一些似是而非的想法得以呈现。
小说用直觉主义和计算主义将棋手分为两派。似乎人类更为直觉,人工智能更为计算。但我个人更相信一种深层的计算逻辑,一种不同于阿尔法狗的算法。毕竟人的意识来自无序世界的秩序,是一种熵减。潜意识里的直觉或许也是经年累月形成的算法,一种烙印在物质结构上的智慧的存在模式。
在这里,人与人工智能没有区别。
直觉主义的代表齐戌取自齐物;计算主义的代表布莱克·怀特就是围棋的黑与白,二进制的0与1;黄铜人阿莱夫来自希伯来语的第一个字母,是康托尔连续统假设的无穷基数。它们之间的关系是进阶,而非分野。
因此小说中的地球基因优化人、依赖脑机接口的普通人、半人半机械的空间站人、全电子脑人或者纯粹硅基的黄铜人,虽有阶级分化,但都在同一模式中竞争智慧的高度。值得一提的是,黄铜人是《公鸡王子》里嘀嗒机器人的加强版;优化人增厚自身脑皮层,是《精神采样》中脑壳插芯片的加强版。
机械艺术和人机结合,在空间围棋的竞技场中比赛,想一想,也一定很好看。
或许人对人工智能的恐惧来自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人与人工智能不同。
但这或许也恰好违背了图灵测试的本意。
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公鸡王子》和《空间围棋》都建立在同一假设之上:物质的某种秩序结构决定了智慧(或智能)。《公鸡王子》试图展现对于人与人工智能,认知、伦理与信仰等价。《空间围棋》则想提出一个假设:智慧本身是否能超越认知与信仰。这一假设嫁接于围棋的宗教含义与科学因素,将围棋的真谛等同于宇宙智慧,有那么一点儿玄学味道。
有趣的是,围棋的运筹帷幄其实也属尘世的技巧。这是智慧的非形式主义部分。
古人说,围棋达者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