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五姨介绍,光明在广东找了一份短期工作,无非是在厂子里操作操作电脑,入入单子,工钱没多少,但好歹一夏天长了点见识,更加知晓人世艰辛。为出入方便,光明没在厂子里的宿舍住,而是在民宅里租了一间房,又在楼下二手电器行买了个二手电视机,二手的沙发,勉强成其为个临时的“家”。平日里做工,周末,光明就跟几个工友外出玩耍。时间倏忽而过,倒也自在潇洒,只是刨去回乡路费,手中的钱也所剩无几。
跟家人也无需客套。光明并没有多余的钱给家文买礼物。只随手带了几只佛手,分给妈妈一个,嫂子米娟一个。临上学前到机床厂二孃春华家辞别,给表姐小忆带了一只。
这日一进门,光明就觉得孃孃春华兴致不高。姑父鲁先生简单招呼了一下,就去伺弄花草。鲁先生前一阵跟光明提过个要求——他想去光明同学爸爸任职的图书馆做图书管理员。只是光明跟那同学不过泛泛之交,平白安插一个工作,恐怕有难度。何况大学的图书馆,向来是教授夫人们的必争之地,他一个下岗工人,一无学历,二无经验,三无背景。想进去实是万难。
光明说明难度,鲁先生当时就有些不高兴。春华当即批评鲁先生,“别整天瞎想!”这次再来,鲁先生脸色不好,光明觉得可以理解。
沙发上坐着,春华问了问光明在南方打工的情况。
光明如此这般细细描述一番。
表姐小忆啧啧道:“真是八零后,就那么短时间,还特地买个电视机,对自己真舍得。”
光明强调,“是二手。”
小忆对她妈,“跟我们这代人真是不同了哦。”
光明又把佛手拿过来给小忆玩。小忆看了看,往冰箱上头一摆,并不当回事。春华没再多说,去厨房做饭,光明站在后头看。这天中午做红烧鸡。春华的看家菜。光明吃的鸡里头,数春华做得最好。春华不经意问:“去南方赚了多少?”
光明报了个数字。
春华淡淡地,“不少。”
一会,吃中饭了。春华家规矩本来就多,鲁先生虽然是下岗工人,但依旧许多规矩道理。吆喝光明,“洗手,多洗几遍!”
光明谨遵。洗好手,坐到小桌子旁。
中饭主打是鸡,旁边围着一道青菜,几个小菜。四个人一人一角把着。鲁先生对光明,“你孃特地去水厂路菜市买的。”
光明举着筷子,对孃孃笑。
春华并没有笑容。
刚吃了几口,光明一块鸡肉尚未下肚,鲁先生便神色严肃,向坐在对过的光明说:“你知不知道,现在大家都说你自私!”很认真的口气。
光明脑袋中轰的一下。自私?怎么没头没尾这么一句。还都?还大家!大家是谁?他们一伙?自私什么了?什么方面自私?不过自挣自吃在南方混了个把月。怪没带礼物?赚钱了也不肯跟他们分享?可笑,他自己不过还是个学生,去南方,是体验生活,勤工俭学,谁正儿八经挣钱了?就该孝敬他们?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敷衍了这么多年,现在觉得回报不够,牢骚怪话出来。
光明愣在那。
春华静默无声。
姑父敢说这话,也是二孃撑腰。两个人对好点的。
光明的心沉了又沉。即便是父亲去世,他一直把二孃当成最亲近的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人家呢,还是把你当成个累赘,或者当成一支股票,一笔投资,是要回报的。现在还没瓜熟蒂落,多少人就等摘瓜卖钱。怎能不令人齿冷心寒!
光明把碗一推,筷子一放,眼泪下来,人往外走。
春华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本来不过打算演个双簧。怎料侄子不打算陪她把戏唱下去。春华只好演到底,作意要打鲁先生,叫骂着,“我让你胡说!整天就会胡说!要死的东西!……”
本心已经暴露,藏也藏不住。
光明冲出门去,噔噔噔下楼,春华和小忆追着,百般劝阻,然而已是徒劳。
光明叫了出租,上了车,一路往家里去。车后座,他泪如雨下。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真正下定决心,和父亲这边的关系一刀两断。
曾经的家,终至覆灭。
下了车,光明立刻回家家文看到泪痕,便一个人在厂区大院转了转,直到情绪平稳,又去职工宿舍那用水龙头冲了冲脸,才若无其事地回家。一进门,家文就看出光明眼泡有点肿。
但也没多问。直到晚间吃完饭后,才不经意问道:“今天在二孃那怎么样。”
光明很简短地,“没什么。”
越是不说,越是有事。家文心里有数,缄默不言。
房管局,家喜和美心出大门。家喜挽着美心,“妈,就您一个人对我好,这世界上,我眼里也只有妈一个,妈您放心,以后我保证给您养老送……”最后一个终字正准备说出口,又吞下去。
美心道:“谁带大的谁亲,不过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将来真躺在床上不能动,能指望谁?”
家喜大包大揽,“指望我呀妈!我年轻,怎么也比大姐强,不指望您还能指望她,多少年了,无论大情小事,在咱们这个家,她都是霸权主义,也该咱们翻身农奴把歌唱了,而且大姐自己身体都不好,哪还能照顾您。”
美心哼了一声,“我看她身体好着呢,天天吃素,保养。”
家喜道:“好什么呀,都开始吃苁蓉益智胶囊了。”
“什么叫苁蓉益智胶囊?”
“就是治老年痴呆的。”
“你大姐得老年痴呆了?”
“保不齐,差不离,十之八九。”
“你怎么知道她吃?”
“家里桌子上看到的,空药壳子。”
美心长吁,担心自己,“阿喜,你看妈不痴呆吧?”
“说什么呢,一点没有。”家喜快速地,“干吗,那药是您的?”
“不是。”
“那还能是谁的?”
“管它是谁的,”美心说,“跟咱们关系,不过家喜,真等到你妈我躺在床上不能动那天,你能给我端屎倒尿?”
家喜无奈地,“妈,您这也太不相信人了,房子都转给我了,我还能不懂那意思,妥妥的端屎倒尿,我对天发誓将来给妈端屎倒尿。”说到这,家喜又说:“妈咱们能想点好的不,最好像阿奶那样,干吗非要端屎倒尿那么惨。”
美心道:“对对,寿终正寝,无疾而终。”越说越瘆得慌。美心换话题,“老五现在怎么样?”
家喜说:“在老三那住着呢。”
“工作呢?”
“在老三那打工吧。”
美心说:“老三这一阵也不见来。”
家喜哼了一声,“她哪有时间,忙着挣钱呢。”
“老四呢?”
“她?”家喜说,“更焦头烂额,也忙挣钱。”
美心嘀咕,“怎么都忙着挣钱。”
家喜缩头缩脑地,“谁不知道钱好,妈,您那个酱菜方子,到底什么时候出手,别太计较,钱这个东西,落袋为安。”
宝艺酒店。家欢和家艺面对面,家艺抽烟。家欢情绪有些激动地,“你这个账我不能做。”家艺说:“老四,你不要那么古板,也没必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们这小账,跟你以前在银行那些个事,完全是两码事情。”
“一码事!都是违反国家规定。”
家艺苦口婆心地,“老四,现在哪有不做假账的,你沿着国庆路一家一家的你摸摸底,都是小本生意,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都按实打实交,国税地税这个那个,还吃不吃饭了?账面上不动动,要会计干吗?要我说,你们这行,还得感谢做假账,不然连存在的必要都没有。”
家欢坚决地,“做不了,你另请高明。”
家艺道:“何家欢!以前你还挺识时务的!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家欢反道:“老三,我劝你别玩火,该多少是多少,不然上头查下来,你店都得关门。”
“查下来就是你告的!”
家欢走出去。
家艺叫,“老四!”却叫不住。何家欢走远了。
欧阳从里屋走出来,问:“怎么回事,大呼小叫的。”
家艺没好气,“睡你的!”
家欢家,方涛走长途不在家。成成在做作业,做到困难处,喊家欢,让她帮忙看看。是数学题。何家欢上前,三下五除二解决。“会了么?”家欢问。成成点头。他不敢说不会。
家欢给方涛打电话。没人接。一会,方涛回过来。
“还有钱么家里?”
方涛说有一点,不多,又问她要干吗。
家欢说:“我想炒股试试。”
方涛立刻表示不同意。一辈子勤勤恳恳工作,方涛不相信炒股这种事。认为是投机行为。“风险与机会并存。”家欢说,“我现在只能走这条路,这条路合法。”
“你保证能赢?”
“不能。”家欢说,“但有机会,赚了本金,我们可以再做点其他生意。”
方涛劝,“找个班上吧,去企业里做会计,或者去哪里上个班都行,你需要安稳一点。”何家欢挂了电话。跟方涛说不通。为了“营救”她出来,家里的钱快花光了。方涛现在如牛似马地累,也仅仅能够维持这个家的运转。花钱的地方在后头。
炒股。家欢有信心。毕竟从业多年,不能大胜,好歹也能小胜。想来想去,家欢打算回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