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在史册中,留下了这样的形象——黑金家族的领头人,文艺复兴时期的弄权者,获取教皇位置,无所不用其极,给予各位枢机主教以财色贿赂,以毒药和杀手对挡道者实行暗杀,利用私生子施展政治联姻,以巩固家族势力……
说起来,他所做的一切,并没有比他的那些前任更为暗黑。
只是他所处的时代,恰好是这片大陆最黄金盛世之时。他身边的人,恰好是推动了历史发展的那些。
当日,被法兰克送亲队伍护送到罗马城的艾丽莎,自然对后世这些评价并不知晓。然而她并非没有听说过关于这个家族的事情。
她想起来,当日父亲为她订下与胡安的婚事时,亚瑟哥哥和路易哥哥就颇有微词,不过彼时,父王还在位,法兰克还是个强大的帝国,他们说,“没有人敢欺负我们的艾丽莎小公主。”
小公主那时候年少无知,天真地问:“假如我嫁过去后,被人欺负,那怎么办啊?”
宫廷管家笑着说:“公主可以退婚啊。你是欧罗巴最强大王国唯一的公主,向你提亲的人都挤破门了。”
此时此刻,她回想到这句话,心里默默笑自己的天真。
罗马城到了,在她沿路通往博尔金官邸的路上,竟有不少民众围观。贴身侍女说:“他们都想看看法兰克的公主长什么样呢。”
艾丽莎在马背上晃动着,目视前方。她猜想,这些人只是出来看看,正在走向衰颓的法兰克王国,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的公主卖给教皇家——跟胡安订婚,被退婚,现在竟然跟十岁的弗雷泽订婚。
人群中,有人发出笑声:“看!就是那个公主!”
“之前还在英格兰当过人质呢!听说英格兰的国王要跟她订婚,后来又悔婚了!”
“是被法兰克当交易的吧。”
这些不相干的人,在路旁议论纷纷,说着与自己无关的话。其中不乏各种暧昧的猜测与联想,内容要多下流就有多下流。但人性就是这样,他们就是喜欢这些内容,哪个年代都如此。
队列沿着台伯河岸而行,经过两道桥梁后,便遥遥地看见一片广场,那儿有一座粗石外观的建筑物。身边人说,这就是博尔金家族的官邸了。
上次到罗马,还不过是半个月前的事。艾伦将她从英格兰带回来,带到米迦列在城中的其中一座官邸。那次她才知道,博尔金家族每个成员在这个城市里,都有好几处官邸。但是现在她要去的那家,是他们家族成员聚会的所在。对于年幼、尚未成家的弗雷泽来说,也是一直住在这里。
至于教皇,当他偶尔离开梵蒂冈的宝座,想与他的儿子们共聚一堂的时候,也会在这座官邸。
法兰克的队列,慢慢地近了。
抬头看去,这宫殿有三层,这个高度以及镶嵌了粗面石的墙身,显得这建筑十分宏伟。窗户开得很高,正门和侧门都镶了边,第三层楼上装饰了喷水兽雕饰,让人想起法兰克圣母院的钟楼。每一个窗户的拱顶被大小适中的柱子,一一分隔成两个小拱顶,官邸二层拱顶上,装饰着博尔金家族的纹章。
这个纹章,艾丽莎曾在米迦列身上看到过。
身边侍女低声说:“虽然不是皇宫,但是这建筑十分宏伟精致啊。”
她略一沉吟,回头对她们说:“你们是法兰克王国的侍女,可别让博尔金家的人小瞧了。”
她们也明白,连连点头。
说出来,挂着法兰克帝国的头衔,十分了不起。但明眼人其实都知道,最近这几年的动乱,法兰克已经衰颓。就像末日前夕的罗马帝国,只差一个日耳曼蛮族,就能够将它瓦解。
首先是艾丽莎父王执政的后期,因为跟英格兰连场战争节节败退,国库大伤。战后父王提高了税收,这导致几个大领主带头反抗,最后只得作罢。父王考虑到国防上不太巩固,而且畏惧“黑太子”的战名,加上圣女贞德已死,于是战后的休整期,发展经济的成果全都用在国防上了,就是唯恐英格兰趁势再打过来。
后来亚瑟王子当摄政王时,想做调整,但因为他太年轻,几大贵族领主不服从,尤其是跟其他哥哥们有联姻关系的大贵族,最后只得延续前任国王的措施。路易登基后,为了不得罪以加洛林家族为首的几大贵族,只能一点点地培植自己势力,同时削弱他们的势力。尽管法兰克过去一年的动乱少多了,但是在这个关头,路易被加洛林家族暗杀成功。
目前加洛林家族的长子德文郡公爵,败在道德伦理上,已经失去了夺权的基础。只是他的家族势力还在苟延残喘。未来一段时间,雷欧任护国公后,都要面临他们的挑战。
在修道院那一年,艾丽莎读了不少以前不感兴趣的书,听了很多来往商人的闲谈,渐渐地对国家局势有了更多的了解,不再是以前那个自诩聪明,却在大事上糊涂的公主了。
法兰克王国现在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想必连寻常百姓都清楚。
在这种情况下,法兰克公主嫁入如日中天的博尔金家,也许在一般人眼中,竟算是王室高攀了教皇。
官邸前方的广场上,博尔金家族的人早已等候在此。艾丽莎看到一群扈从中间围着一个白净秀美的少年,脸上是不耐烦的神色,她知道那便是自己的丈夫了,心里只得苦笑。
队列来到广场上,停了下来。
有侍从上前,搀扶她下马。秋天的夜晚,空气很冷,官邸里早已燃起了火把。她对着那位小丈夫微微一笑,他瞄了公主一眼,有点闹情绪地转过脸去。近看,他的眉眼长得像胡安,鼻子像米迦列,颇具有博尔金家族的特征。
管家模样的人向里面展了展手,礼貌地说:“请公主进内。”
马夫走上前来,边安抚着她长途跋涉的马匹,边将它牵走。广场上人声鼎沸,似乎人们都对自己来到旅途这一站很兴奋。
艾丽莎默想:对于护送我的人来说,他们抵达了终点。而我的起点,才刚刚开始。
管家看了弗雷泽一眼,弗雷泽抿了抿嘴,然后才走上前来,不情不愿地牵起未婚妻的手,带着她往里面走去。
艾丽莎觉得这个场景有点滑稽。
走进去时,她首先看到一座向后面延伸的小花园,里面有无数希腊神话中的塑像,经过大门后,穿过长廊时,她发现两侧竟随便放置着无数希腊罗马时代留下来的古文物,像是断臂维纳斯,战争女神,拉奥孔等塑像。
米迦列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么?难怪他的品味要比寻常人高。
一座高高的栅栏将院子从三面围起来,上方的齿状飞檐上,装饰了一个美杜莎的青铜头像。她下意识地看着美杜莎的眼睛,弗雷泽在身旁注意到了,冷不防说:“很多人经过这里时,都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变成石头。”
她笑:“那你只好将一块石头搬到教皇跟前了,跟他说那是你妻子了。”
弗雷泽毕竟是小孩,侧头想了想,也觉得好笑,咧嘴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两人来到二楼,穿过一间间拥有高穹顶的宴会厅、会客厅和廊室,里面无不悬挂着最知名画家的作品。她边走边观察,发现无论是耶稣、先知、圣人、殉教者或者其他著名宗教人物的题材上,都能发现博尔金家成员的脸。她从中认出了弗雷泽、米迦列和胡安。一个年纪较大的男性脸孔,反复出现在基督和圣人题材上。
那是教皇本人吧。
只是,一位金色头发的美女,以圣女身份现身不同题材,那会是谁?
在一扇华丽的大门前停下来,她根据米迦列那座官邸的结构猜测,门后应该就是豪华的主厅了,平日用作宴会或者会议等用途。
弗雷泽说:“叔叔和哥哥们都在里面。我们进去吧。”
他嘴里的叔叔,指的就是他的父亲,教皇本人。即使在自己家,也如此称呼,可见教皇生性多么谨慎。
扈从推开门,弗雷泽牵着艾丽莎的手走了进去。
这个宴会厅亮得晃眼,从地板到天花板都画满了壁画。火燃得暖热,几乎让人出汗。长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食物,空气中都是节日盛宴般的味道。几个正在桌前谈话的男子,此时听到脚步声,都转过头来。
艾丽莎定了定神,辨认出米迦列和胡安的身影,他们都正抬头看着她。在他们两人中间坐着一男子,尽管上了年纪,肌肉略有松弛,但那拥有博尔金家族特征的深邃眼睛、高挺鼻梁,以及那不怒而威的神态,显示他的身份。
那身宽蓬衣饰,在火光映照下金白耀眼——他的脸,恰好是那些画上的年长男性。他就是教皇本人。
在教皇的高椅旁,放着装饰华丽的脚垫。艾丽莎想象那些前来觐见教皇的人,就在这脚垫上跪拜着,轻吻教皇手上的戒指。脚垫旁的卧榻,想必供他休息之用。
这里的排场,毫不亚于极盛时期的法兰克宫廷。教皇所在的梵蒂冈,想必会是个更金灿奢华之地吧。
她松开弗雷泽的手,向教皇行了个法兰克宫廷特有的屈膝礼,而后抬起下巴,向他微微一笑。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知道这是对方的下马威。
教皇将右手微微向前伸出。她单膝跪在脚垫上,牵过他的手背,亲吻他的戒指。
教皇脸上僵硬紧绷的肌肉一动,终于挤出一点像是微笑,又不太像微笑的表情:“你倒是毫不怯场。”
艾丽莎说:“圣座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上帝如此慈爱,我又怎么会害怕他在人间的代表呢。”说完,她在心里骂自己胡说八道。
教皇用手托着下巴,眯着眼睛看看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胡安,“胡安跟我提起过你,说公主很会说话。”
胡安斜身坐着,漫不经心地拿起一串葡萄,摘下几粒塞到嘴里,“否则怎会连英格兰国王都被她骗过呢。”他抬起眼睛,“过了一年,公主的容貌长开了,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
教皇说:“胡安,这种话可不能在你那西班牙妻子面前说。”
胡安不屑地一笑。
教皇展手,示意艾丽莎和弗雷泽坐下。他看到艾丽莎身后站着的侍女,说了一句,“在这里,你用不着带上你的侍女,让她们通通回法兰克吧。”
她一怔,正想反驳,抬头看到米迦列阻止的目光,便憋了回去。教皇说,“博尔金官邸里,从来不容纳外人。”
她按捺内心想法,默默不语。
教皇说:“虽然说弗雷泽年龄还小,公主只是跟他订婚,不过我们已经视公主为博尔金家的一员了,以后你跟弗雷泽就以夫妻的方式相处吧。”说着,他拍了拍手,管家走上前来,躬身对两人说,“房间已经安排好了,晚上我会领弗雷泽阁下跟公主殿下到你们的房间的。”
没有任何仪式,如此简单而直接。
她一下觉得十分尴尬,眼角余光瞥见坐在旁边的弗雷泽,也是满脸不自然。这小小少年,已经明白这话意味着什么了。
胡安笑了起来:“弟弟这样子,像是不好意思消受公主这样的美人了。哦,对了,你现在还没发育完全呢。”
这话露骨至极,但艾丽莎脸上只能不动声色,假装没听懂。
这时,门边传来了柔媚的女人声音,“哎呀,你们已经开始用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