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起来了,无论如何都需要起来。”
曲不折心焦火燎地想着,只是他的四肢并不听使唤。
感觉全身瘫软,哪怕是动个指头都那么艰难。
就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张豹子皮上躺了已经整整一个半月!
“小孩,过来。夫人去哪儿了?”
他看到罗曼小童站在门口,事不关己地看着自己那无谓的挣扎。
听到曲不折他叫,才走了过来,但是站在离床两尺之外的地方,不敢靠近。
“连罗曼小童都怕我是吧!”
曲不折不乐意看到夫人的罗曼小童对他如此疏远。
“你每日在梦中喊的不是打就是烧,我怕靠得太近的话,一不小心被你的黑火烧死。”
罗曼小童无辜地说。
“反正你已经死了,还怕再死一次吗?”
“如果罗曼小童再被烧死一次,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成不了仙,成不了鬼,更变不成人,永远地消失。”
罗曼小童害怕地回答。
“好了,我干嘛要浪费法力烧死你,我要烧的人远在千里之外呢!”
罗曼小童知道他最想烧死的人是谁,但只是站在远处看着他。
“我去通知夫人,告诉她你醒了!”
他说完,就走出去了,他的所有行动竟没留下一点声音。
曲不折闻着卧室中那奇异的香味,他从来没有闻过这种香。
但这里明明就是蛊谷夫人和他的卧室,他眼睛盯着那副珍珠串起来的门帘,等着夫人出现。
一阵微妙隐约的银铃之声,沿着卧室窗外的小路上飘来。
他敢肯定来人一定是个女子,但绝不是夫人。
她从来不佩戴任何会有响声的饰物,因为阿姆从来不会佩戴任何复杂昂贵的首饰。
他记忆中的夫人,就是那个永远都停留在二十岁的阿姆,一米六五的身高,乌黑的长发简单优雅地盘在脑后。
消瘦的脸盘,高鼻梁,丹凤眼,柔和而魅力无限的嘴唇。
门帘之外,终于出现了一个妖娆靓丽的魅影。
她比阿姆还要高出一些,身段凹凸有致,头上一顶气势宏伟的包头。
那阵阵悦耳的银铃声,便是从包头垂下的银饰发出来的。
女子蓝黑为主调的衣服,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前面的人,主人万万不可侵犯的尊严。
她大方而没有任何顾虑地拨开珍珠帘子,徐徐地走了进来,显然她是把这里当作这屋子的主人了。
这时的曲不折已经肯定那不是自己的夫人,但这个女子来这里做什么,她是谁?
他强撑着,要从床上坐起来,只见那女子两眼犀利地看着他,冷冷地警告他。
“你刚醒过来,最好不要乱动,别辜负了我那么辛苦地救活了你!”
“你是谁?我夫人在哪里?”
“你说的是那个阿姆的替身吧?她已经死了!”
“你把乔花怎么了?你要把我怎么样?”
曲不折突然害怕起来,此时的他连斩杀一只鸡的能力都没有。
女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想费太多口舌。
“你那日去追情敌一家,被一个少年砸伤,我正好在天空中看热闹,突然心血来潮便救了你。”
曲不折马上想起三十年前的小姑娘,他怎么能忘了自己的夫人还有另外一个真身呢!
不过三十年前的乔花有一副天真的脸庞,身材比眼前的女人要单薄得多。
她那时的着装也更平易近人一些。
看着曲不折做梦一般看着自己,乔花平和而自信地解释道。
“这才是我真实的模样。
过去的这些年中,每次你回蛊谷,我就要变成阿姆的样子。只有你不再蛊谷时,我才做回我自己。”
曲不折看着眼前这个千古冷艳的大美人,那个三十年前救下他的蛊女,她是一点也没有变老,只是眼神之间的天真稚气全无。
现在着无动于衷地盯着自己的,是一双成熟自信的眼睛,还有些许毒辣。
当然了!乔花用蛊谷特有的奇花异草研制的贡谷驻颜汤,可不是用来在世上招摇撞骗的蜂蜜水,那是只给她自己一个人用的仙露。
她又那么好学聪明,怎么可能会失败呢!
“那你为什么现在却不愿意了?”
虽然觉得可笑,但曲不折还是不甘心而弱弱地问了一句。
“因为不值!乔花现在要做自己,而不是另外一个人。
过去也一直想做自己,但是有些事我一直都没看破,为了取悦于你而依了你的意愿。”
乔花说着说着又要生气,她都懒得跟他解释。
一想到那天他当着上万人的面,宣布自己引以为耻的丑事,就恶心得不得了。
“既然那么恨我,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你只要想想,自己那么恨舍龙和阿姆,却没有在烧完他们的儿子之后烧死他们的目的就会明白了!”
听到乔花这么一说,曲不折打了个寒战,没想到乔花的情绪反应会如此之大。
他只是弱弱地问道。
“乔花,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这么生气?”
说完,他抬起右手,想要去拉乔花的手。
但是碰上那陌生女人的冷眼,他只好把手从半道放回被子上面。
“你那天在刑场行刑上的冲突,我都看到了。”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也不想我烧死那个恶贼?”
“曲不折,当你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好不羞耻地宣布当年你是如何怂恿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行那不耻之事时,是否想过我的感受。
好你个曲不折,你竟然骗了我这么多年,让我愧对与父亲愧对蛊联而不自知。”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提它干什么?”
其实他很明白自己在强词夺理。
“当年你不是说,无子茶是要赐给了一个十恶不赦之人么?更可恶的是你竟然借用了我的手,把那坏事做的干干净净。”
曲不折脸上青筋暴露,如果抢人未婚妻的人不是十恶不赦之人,那么这世上就没有十恶不赦之人了!
“他们两个奸夫**,不该被下蛊吗?”
他提高了嗓门。
“懦夫!”
乔花心下气愤难忍,不过这个气他已经生了一个半月了,现在只是一阵脊背拔凉。
曲不折居然这般老赖,到了现在还是如此厚颜无耻。
“你当年明知他们俩道法功夫全废,根本识别不出你幻化出来的茅草屋。又让我化作老太太,给那对疲乏饥渴的凡人好心赐茶水。”
曲不折一言不发。
“而你在背地里把我偷给你的无子,趁我不注意偷偷放进了水中,你早知道让我下蛊的代价,对不对?”
曲不折终于找到一个为自己开脱的口子了。
“乔花,我发誓,我根本不知道蛊神的条列。我没想到你会受到惩罚,要怪只能怪老蛊主太无情。”
“你不知道条例,又是怎么知道蛊神的?”
“这世界上没有人只知条列不知蛊神,也没有人只知蛊神不知条列的。”
曲不折无言以辩。
“其实,我并非害怕承认自己的错误,也不奢望我的罪行可以被掩埋。”
乔花说这话时,脸上一阵怅然若失!
“我忍受不了的是,你那么无情地蹂躏我的名声,还完全不顾我的感受。而你还是当着天下人的面,用最恶毒的方式把它晒出来。更可恨的是,你并非为了什么正当的理由,你不过是为了图自己一时的报复之痛快。你就是用这样一棵心来爱我的吗?”
这时的魔头突然感觉自己无言以对,乔花也不再出声。
她手指门外良久,终于下了命令。
“你可以出去了,以后再次相遇,你我便不再有任何瓜葛了。你走吧!”
这是曲不折从来没有想过的结局,他僵坐在床上,天旋地转。
那里静得出奇,他们俩都听着从下面谷底传来的溪水声和各种鸟鸣。
过了良久,曲不折终于打破了沉寂,爬下床来,跪在乔花面前。
“乔花,你原谅我吧!那天他们俩人都出现在那里,我承认,是自己失去了理智。
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有多深。”
曲不折神奇地挤出了几滴泪水,要知道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跪过也从来没有哭过。
乔花痛心地看着他,但并不动情。
“当一个人爱你的时候,就会给你一身你最爱的衣服,而不是把你自己最讨厌的破布缠在你的身上,还把你拉出去示众。”
他迟疑了一下,打量着乔花那华丽得不能再华丽的衣服,缓缓自问。
“漂亮衣服?”
然后假装恍然大悟的样子。
“乔花,从今以后,你完全不用变成阿姆的样子来迎合我,我不会强迫你那样做的,我发誓!”
说着他试着爬下床来,但最终是失败了,他无奈地靠回那个乔花绣的缎面枕头上。
乔花耐心地看他表演完毕,退后了一步,找到那个木雕椅子,优雅地做了下去。
她眼中透着一股淡淡的哀怨。
“我要的是,你能给我一件华丽的道德外衣,当年我们刚成亲的时候,在梦里都会笑出声来。
你知道为什么吗?”
要是在以前,曲不折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
“因为你爱我。”
但现在他只是摇头不语。
乔花好像压根就不想听他回答什么,她继续往下说。
“我很幸福,因为有一个正规的道家子弟娶我为妻。我本想如此就能让逃避作为一个蛊女的命运。
没想到,我一个蛊女的名声却从此越变越坏,在你的指使下,我做了一件又一件的错事。
那些错事做了就做了,我本也不怪你,打算把所有的内疚羞愧由我自己扛下来,只要你爱我。”
乔花好似梦呓般地说完这些,她泪光涟涟。
曲不折早已把头低得快缩到脖子下面去了。
然而接下来乔花的歇斯底里让他再也坐不住了,他甚至开始害怕起这个女人来。
鸟语声和流水声被乔花愤怒悲哀声所掩盖,她的话像把刀子一样字字戳心。
“直到你那天当着天下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把我那件本不华丽的外衣也脱去,让我肮脏的赤裸裸的身躯暴露在众人之下。
我才明白,这些年我只是活在一个可笑的梦里。”
说到这里,她几度哽咽,然后坚强地抬起头,句句诛心。
“你不爱我,你爱的是那个已经逝去的故事,你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乔花这个人。
你爱的甚至都不是阿姆,你爱的是你自己和你那点毫无价值的变态的自尊。”
曲不折两眼深陷,他这次死里逃生,一个多月中虽保住了性命。
但严重的营养不良,使那张本不丰满的脸上的肉足足少了一圈。
他此时感觉身心俱疲,眼前的那个女人,就像三十年前的所有人一样,把他看得一文不值。
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年前,他斜着眼,看着那个珠光宝气的乔花。
“原来你也这么看我。”
“我本以为你会利用你超群的技艺,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出来,让别人看看你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
但你一次次让我失望,你大动干戈从白子国要水牛,居然也只是为了灭那些无关痛痒的鬼族。你用你的魔法构建的不是和谐也不是进步。
到目前为止,你创造的只有黑暗恐惧与衰退和毁灭,你这样的行径,就连万人唾弃的蛊家也是不齿的。
你一个正规道家弟子,取了蛊女之后,便借着我蛊谷的恶名为恶,最后天下人将把你所为的恶事都记在我蛊家名下。”
曲不折不再争吵,他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的四肢原来只是长期不动麻木了而已,他的身体其实已经恢复到可以自由行动的程度了。
跟乔花这一吵,慢慢带动了一些身上的肌肉,这时竟也慢慢恢复过来。
他虚弱地穿上靴子,扶着床沿坐了起来。
“既然我在你眼中这么一文不值,那我便也不会在你蛊谷多留一日。”
他说着,走到衣架旁,拉下自己那宽大的黑披风,为自己系上。
他看了一眼那陌生的女人,走出了熟悉的卧室。
他要赶快回到魔西城中去,魔西王是永远也不会跟他这样说话的。
他有整整一个魔西国可以支配,他不需要任何人。
这个女人既然不再看得起自己,那么他是不会在这里多留一刻的。
乔花平静地看着他离开,她甚至都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
看着不停地摆动着的珍珠串发出踏踏的声音。
曲不折怒气冲冲地走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魔西城有多长时间了,他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差点丢了性命。
乔花远赴雪山收集雪人之血救他的事他一无所知,他只是记得罗八那陨石般的一击。
蛊谷变得热闹了很多,有好几个蛊师站在各自的客房门口,注视着他走向谷口。
在出谷的隘口,看到罗曼小童牵着一匹白马在那里等着他。
他最讨厌的就是白色,自然也不会喜欢白马。
“我的黑宝呢?是谁让你调换我的坐骑的?”
他咄咄逼人地质问罗曼小童。
“夫人救你回来的时候搭乘的是蛊蜂团,黑马自己回了魔西城,你到魔西城时再用黑宝吧!”
接过罗曼小童手中的缰绳,骑上那批让他头晕目眩的白马,一路飞奔,回了魔西国。
“夫人。”
当罗曼小童到卧室找她时,乔花还坐在椅子上发呆。
“他走了?希望他喜欢我专门为他选的白马,是时候该换换品味了。”
“夫人你把他气走了,国师要是再也不回来怎么办?”
罗曼小童知道乔花其实还需要曲不折的合作来达成大计。
“他不用在回来了!”
“你确定?”
“非常确定!”
她信心十足地看着罗曼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