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玫玫是眼含热泪注视着他离开的,他的步子迈得有条不紊,他的身躯在那一瞬间高大起来,又渐渐地萎缩下去,终于从门口消失,像个幽灵,淹没在浓黑的夜幕之中。
一个严重的危险,一个美丽的错误和他们擦肩而过。
几年之后,当韩陌阡回想起那年夏天的一幕,一方面为自己的坚定的理性而庆幸,另一方面也仍然感到深深地后怕。
以后他曾经无所次在暗中观察,萧天英夫妇虽然对他充满了信赖,但是绝对没有丝毫把夏玫玫嫁给他的意思,甚至有了对他警觉的嫌疑,要不,为什么要生拉死扯地非要弄来一个奇形怪状的康平呢?康平再平庸,他也有一个身为高级干部的父亲啊。
自从有了那次经历之后,夏玫玫也似乎并没有多少陷入情网的反常反应,韩陌阡判断,她之所以在那个夏天的夜晚有那样的举动,完全可以看成是一个处在青春骚动期少女的冲动,或者是处于对媒妁之约心血来潮的反抗,是毫无责任感的。那个向他袒露了全部的女子不是夏玫玫,而是一种叫作荷尔蒙的奇怪的东西。倘若他当时把持不住自己,脑子一热,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这些年他将以什么样的心态与神态同萧副司令一家斡旋,那简直是不堪想象的。
再往后,彼此都结婚了,夏玫玫麻木不仁地嫁给了康平,韩陌阡也同林丰组成了家庭,没看见谁为谁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也没见谁为谁“消得人憔悴”,大家都活得挺轻松挺自在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韩陌阡的夫人林丰并且还在一年之后给他生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大头儿子,欢乐之中他无比庆幸,同时也就就更加明白了,说到底,像夏玫玫这样的女人,是不太适合为人之妻的,尤其是不太适合做他的妻子,就像他不适合做萧天英的秘书一样。
但是他终于疼痛了。
他在冥冥中有种预感,夏玫玫的悲剧就要开始上演了,而在这场悲剧里,他是扮演了重要角色的,至少他没有尽到他应尽的责任。他终于发现,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人在他的一贯刚强的心上系了一根纤细的丝线,时间用它那只无形的手拉扯着丝线的另一端,而且越拉越紧,疼痛的感觉在他的生命里不可遏止地弥漫开来。
在一个很好的天气里,七中队由两辆大交通车运载,前往参观朔阳关。
朔阳关已经很老很老了,但是却巍然屹立。千古金城汤池如今成了一个名胜景点,供风雅的或者附庸风雅的游人参观,并收取门票。兵城上不见了旌幡猎猎,也不见戟剑枪槊同日月争辉,烽火硝烟丝丝缕缕都已渗透进岁月深处,以城墙上满目疮痍的斑驳痕迹暗示着一段历史。
这本老书被重新包装了,多出了许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兵城上有许多男男女女,勾肩搭臂煞有介事,曾经是攻不破的防线在新的时尚面前沉默不语。但是,军人在这里,仍然能够触摸到灼热的昨天。举目仰望仅,关城之上,两个五尺见方的正楷大字——“兵城”,依然如同旗帜,在历史的天空上高高飘扬。
七中队学员从这里读出了铁马冰河的记载,读出了作为军人的辉煌与壮烈。后世许多名流都曾瞻仰过这所兵城,不知何人所为,朔阳关碑林里留下了张家玉的《军中夜感》──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有木兰词《乐府诗集》──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还有柳宗元的“烈士不忘死,所死在忠贞”、孟子的“壮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这里留下的墨宝几乎都是强调军人视死如归之慷慨气节的。
凭吊归来,再上政治课的时候,七中队教室的黑板上只出现了三个字──“不怕死”。
这个课题言简意赅,触目惊心。
作为一个思想政治工作者──韩陌阡庆幸萧副司令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让他终于登上了管理意识形态的舞台。
这的确是一个美妙的舞台,在这里,他的激情和能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他早就渴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管理别人思想的领导者,他适合于管理别人的思想而不是管理吃喝拉撒鸡毛蒜皮。在所有的管理工作当中,管理别人的思想,是最根本的管理。他不仅要在“中介文化”上建立和完善各种规章制度,而更重要的是要在“核心文化”里注入新鲜血液,他要领导他们的大脑,控制他们的中枢──这才是最根本的领导。他的理想是,以七中队为据点,采取不同的方式,灌输一种健康的、高亢的、职业军人的情愫,他要把那些参差不齐的枝干全部修理一新,使其茁壮齐整,使所有的思想都统一到一个意志上来──这里就像一个炉膛,凡是从他这里熬炼出去的,都经过了严格的过滤,滤去了他们身上的小市民习气、小农民意识、小资产阶级意识、小土豪劣绅意识、做梦天上下馅饼的投机意识……等等,而最终成为一个纯粹的、经过高度凝练的、勇于为事业献身的职业军官。
在不久前发表的《重铸军官的职业精神》一文里,韩陌阡表述了这样一个观点:在军队,整体生活和特殊的使命构成了特殊的文化氛围,装备属于物质文化,是军营文化的边缘,具有一定的可塑性。边缘文化之间是最容易互相沟通的,比如对于兵器的使用,使用的目的一致,可以融会贯通。我们甚至可以根据装备的变化更新来改变我们的训练计划、教育大纲,乃至条令条例和规章制度。而规范则是军营文化的中介。中介文化较之物质文化,有一定的稳定性,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只有军队的成员,尤其是军官阶层,才是军营文化的核心,最具有稳固性。我们在千百年来的战争中积淀下来的政治信仰、精神情感、道德观念、战争目的,等等,在非规范化的军官思维里,根深蒂固。在新的时期,在正规化的旗帜下,重铸军官的军人品格,更新价值观念和价值目的,强调职业精神,是重建整个军营文化的核心所在。一句话,就是要让军官们明白,军官就是军官,而不是其他。我们每个人都不一定是为战争而生,但是一旦选择了军官的职业,就应该准备或者等待——为战争而死。
实践证明,韩陌阡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
教导大队各位首长都很明确,韩陌阡到N—017来,重点是来抓七中队来的,而且他所提出来的动议,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有理论高度,也有实践内容,往往无懈可击。因此,在对七中队的思想管理上,实施的方案基本上都是韩陌阡的杰作。现在,无论是从行动上还是冲思想上,七中队都一步步走向了韩陌阡的规范,走向了韩陌阡为他们设计的职业军官的正轨。
韩陌阡首先从军官的性质讲起。
韩陌阡设问:一个军官,同一般的社会公民有哪些区别?
回答出来的区别当然是很多的,譬如说职责任务,仪表姿态,身份待遇等等。韩陌阡说,你们说得都对。但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军官不能怕死。不怕死是军官区别于非军官的重要标志。一个人穿上军装之后,他就不再简单是一个通常意义的人了,他的所有活动都围绕着一个中心,都与死亡有关。大家想想,这是不是耸人听闻?
大家回答说不是耸人听闻,事实上就是这么回事。
韩陌阡说,尉缭子有一段名言:将受命之日忘其家,张军宿野忘其亲,援桴而鼓忘其身。也就是说,将帅接受了领军作战的命令,就不能再想家事了;军队出发行军宿营,就不能再想念亲人了;到了战场指挥战斗,就不能考虑个人安危了。为将之道,不仅不能考虑个人安危,而且还要置亲人的安危于不顾。
然后举了几个例子。
举例之一:北魏将领崔楷守殷州,上任时别人都说那里危险,劝他不要带家眷。崔楷没有接受别人的善意劝阻,说,我独自一人赴任,朝廷生疑,将士的思想也难以稳定。于是合家前往。后来敌人围城来势凶猛,殷州城危在旦夕,部将中有人瞒着他把他的家属子女转移出去了。崔楷得知后大怒,说决战未战,我的家眷却先逃了出去,严重地动摇了军心,连奴仆都会引以为耻。又连夜派人把家属子女接回殷州城。这个举动对守城将士鼓舞很大,作战时人人奋勇,在兵力十分悬殊的情况下,守住了殷州城。
举例之二:南朝梁将羊侃的儿子被叛臣侯景捕获当做人质,两军交战之际,羊侃被坚执锐于阵前,对他的儿子和侯景说,我不仅是一个儿子的父亲,更是朝廷重臣,是统兵数万的将领,我不会因为我的儿子在敌人手里就徇私失职。又过了几天,两军交锋,侯景军又把羊侃的儿子押到阵前企图要挟羊侃退兵。羊侃对儿子说,我以为你早就死了,怎么还活着?我绝不会因为你影响我的决心。说完,张弩引弓,将自己的儿子一箭射死。羊侃军目睹这一壮烈行为,无不为之感奋,大声呼叫着“报仇”的口号,挥军冲突,侯景军大败。
举例之三:唐朝将领屈突通所部有一次被敌人大军围困,情势十分危急,有人劝他投降。屈突通说,我这个头颅是唐朝将军的头颅,不是狗头,它是不会向它的敌人低下的。他经常用手摩着自己的脖颈子对部属说,自从我受命率部与敌作战,我就做好准备了,为了国家,这个地方迟早要挨上一刀。正是由于屈突通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并且能够以自己的模范行动感召部队,所以即使在最不利的条件下部队也能保持高昂的斗志,夺取了战争的最后胜利。
在韩陌阡看来,军队的思想政治工作,说到底要落实到勇敢作战上来,而勇敢与否,首先就要解决个“气”的问题,有气则勇,无气则颓,勇是气的表现,气是勇的实质。一是要树“正气”,有了正气才有士气,有了士气才有勇气。而军事职业的功能,归根到底都要落实到一个“勇气”上。勇气的核心问题,就是不怕死。而一支部队在战争中有没有舍生忘死的勇敢精神,靠的当然又是军官了。将不勇则三军不锐,将勇则所向披靡。